卻說賈琛出了帳篷,踏著厚厚的積雪,來帶軍營靠近中心的另一個帳篷。
這個帳篷看起來小一些,也要新不少,里面縮著10幾個邊軍軍官,他們身上的棉甲比那些小卒們穿的要完整一些,胸口還有一塊磨損的護心鏡。
他們是錦州衛中部千總下屬的各百總。
他們正圍著一個小小的火爐,感受著里面散發的微薄熱量。
看到賈琛走進帳篷,他們倒沒有多少詫異,最近賈什長的說書節目經過口口相傳,在錦州衛中部千總的營兵中已經打開局面,大家都盼著聽他講最新的情節。
一個長得五大三粗、留著亂糟糟胡子的漢子道:
“賈什長,快過來,快過來,今天你就不要藏著掖著了,把剩下的劇情都講完算了吧。”
其他幾個百總也紛紛道:
“對啊,對啊,中間過程我也不想聽了,你直接告訴我結尾得了,最后那個叫小嚴的,到底得了幾種異火?”
“嗨,我不想知道這些,你就告訴我,那個叫消炎的,最后到底娶了哪幾個當老婆。”
“……”
賈琛不客氣地湊了過去,雙手放在火爐上,稍微感受了些許熱氣,撇嘴道:
“別人催更最多說一天十更,哪有像你們這樣直接催結尾的?寒冬漫漫的,你們急什么!沒有前戲,也沒有那么爽吧。”
那個五大三粗的百總姓王,是賈琛的直接上司,他嘿嘿一笑,露出有些發黃的牙齒,道:
“我們都是糙漢子,要什么前戲?就喜歡直搗黃龍!快說快說!”
幾個百總見賈琛依然不為所動,相互對視一眼,紛紛嘆氣,帳篷里的氣溫似乎瞬間下降了好幾度。王百總嘆了一口氣道:
“賈什長,此事原本不應該與你們說的,不過事已至此,我們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講了也無所謂。總之就是——我們這些人今晚一大半都得死啊!不論是我們死了,或者是你死了,我們都沒有機會聽那故事的結尾了,所以才著急嘛。”
對于這種事,賈琛也是於我心有戚戚焉,因為他在那個世界,也依然沒有能看到那個小孩偵探、還有草帽王的故事結尾,就來到了這個世界。
多多少少的,總是帶著些許遺憾。
他點了點頭,道:“嗨,打仗嘛,死人也是難免,不過我們打仗向來穩健,都是放三四箭,喊幾嗓子就撤的,怎么可能死很多人呢?”
王百總臉色一滯,那些是能說的嗎,不過他旋即恢復神色,道:“知道我們為什么要在這種大雪天來攻打建州韃子守衛森嚴的凌河城嗎?”
賈琛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對于缺少御寒手段的邊軍來說,夜間進攻,卻是有點自尋死路的意思。
人前顯圣是人類的基本需求之一,這王百總見平日里什么都知道的賈什長竟然搖頭,心中也不免有幾分得意,咳嗽兩聲,攏了攏棉甲的袖子,道:
“我也是聽千總大人說的,事關機密,你可不要亂傳,畢竟咱也不是那愛嚼舌頭的人。”
見到賈琛堅定的點頭,表示自己絕對會把聽到的秘密爛在肚子之后,才緩緩道:
“如今二圣臨朝,我們的遼東經略、李再晉大人是太上皇任的舊人,最近東閣大學士、中堂劉承宗大人奉旨巡邊,是帶著皇上的旨意來的。這劉中堂可是帝師,皇上的頭號心腹,他來巡邊肯定想找個差錯把經略大人參免了,換一個支持皇上的新人。”
“聽說前天在山海關,中丞大人怒斥經略大人遷延不進、畏敵怯戰,弄不好就要革職查辦。所以經略大人才在這鬼天氣親赴錦州衛,又連夜動兵,說什么都得打上一仗。
“既是經略大人給中堂大人的交待,也是中堂大人返回神京時給皇上的交待。
“而我們這些人呀,我們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都是這個交待的小小冤死鬼!”
哪個時代都一樣,大人物斗法,小人物遭殃!朝堂黨爭之間抖落一粒灰塵,落在這邊關就能砸死成千上萬的冤魂。
賈琛心中感嘆,不過他很快收斂思維,現在以他的能力,還有機會做一些改變。
帝師?回京?賈琛在這話中敏銳地提取到兩個關鍵信息,心中隱約感覺這是一個機會。他皺眉問道:
“我們從軍不就得打仗嗎?再說這次有經略大人親自督戰應該是好事吧,怎么能說是冤死鬼呢?”
賈琛問完,其他人紛紛搖頭,眼神黯淡。
王百總呼出一道悠長的白氣,雙手攏在袖子中,縮了縮脖子,道:“你說得理是沒錯啊,只要攻破凌河城,把城里的韃子都殺了,那自然不用冤死,還有大功呢!
“經略大人還說,如果攻下凌河城,立下先登、斬將、奪旗諸奇功者,便可以跟著中堂大人回神京,受皇上封賞。”
他身子往后靠了靠,冷笑一聲,嘆氣道:“可是,這可能嗎?我們這些年里,莫說攻下建州韃子的城池,就是野地對壘,我們贏過一回嗎?”
大家紛紛搖頭,眼神黯淡,神情默然。
王百總接著道:“對啊,一直就只有韃子打我們的份嘛!現在竟然讓我們在這種鬼天氣進攻韃子控制的堅城,怎么可能打贏嘛?不要說韃子出城反擊,就是他們完全不理會我們的進攻,待到兩日后,我們大部分都凍死在城下。”
“要我說,經略大人根本就沒想著今晚能打贏,就是想用我們的命,換中堂大人一個寬恕的機會!”
“經略大人和錦州衛的把總以上將領都在中軍帳議事吧,”賈琛疑惑道:“我記得我們錦州衛的節度使袁大人也是很剛毅的一個人,怎么會同意這種事?”
王百總臉上帶著憤恨,咬牙道:“呵呵!說得好聽是剛毅,說得不好聽就是沒腦子,就是一味讓我們下面的人猛打猛沖,反正死的又不是他們。的了功勞,是他們指揮得力。打了敗仗,是我們執行不好!”
賈琛皺眉,他最近也發現了邊軍糜爛,不過有事又覺得這普通兵卒還是有些血性,只要指揮得當,也不至于一敗涂地吧,聽了這一番話方才知道,這真是“敵人就在指揮部,壞人就在前三排”啊!
這些人都是百總,下面有100個戰兵,就是其中有一部分用來吃空餉,也有幾十號人的。他們站的立場卻與把總以上的指揮官完全不同。
真是應了朱可夫那句話:激烈的戰爭對于士兵和下級軍官來說,就是絞肉機。
這話隱含了另一半意思,便是,對于高層軍官而言,反而是機會!
原本這些大老爺們也都是五大三粗的漢子,平日里也看淡了生死。現在被這王百總一說,情緒也不由得被引動。帳篷里的眾人嘆氣聲此起彼伏,不一會,有人已經在低聲啜泣。
這些年來,遼東邊軍注定葬尸荒野,這就是命啊!
有人在帳篷中啜泣,喃喃自語:
“我在老家還有一個未過門的媳婦啊。”
“可憐我那孩兒,再沒有機會見著了。”
“唉,我家中還有70歲老母,不知道將來誰來奉養。”
這是眾人面對死亡前的執念,亦是對這個世界最后的眷戀。但大家又都知道,這些感嘆也毫無意義,他們會像過去幾十年里的遼東邊軍那樣,悄無聲息地死在這遼東冰雪之中。
眾人嘆息之際,賈琛心中卻在開始盤算,相聚即是緣分啊。
現在這一戰,對自己來說是個難得的好機會啊。
只要立下大功,就可以與帝師一同回京。
根據那個那個世界的歷史知識,對應的明末鎮守遼東的朝廷大員和將領,有一個算一個,都沒有好下場,淪為了黨爭的棋子。
而且大周朝與前明一樣,軍隊的管理權雖然被勛貴們控制著,可軍隊的指揮決策權確在文官們的手里。
即是文武官階相同,武官見了文官也矮一截,作戰的最終指揮權都得聽文官的。
要阻止這一切必須先回神京,壯大自己的朝堂勢力,然后再考慮出鎮的事。
朝中有人好做官,只有做到簡在帝心,立下衛霍之功才可能平安無事。
如果只在遼東混,遲早是死路一條,最多混成岳武穆的風波亭那樣的故事。
而且回了京,還可以順便救一救榮、寧二府那些嬌滴滴的美人。
想通這一節,賈琛頓時感到念頭通達,全力籌劃攻城的事。
接著,他以消炎那小子與他幾個老婆之間的番外小故事做交換,又從幾個百總那里得知了不少情報:
這次進攻目標凌河城是建州韃子的前沿陣地,實際上是一座堡城、兵城,里面有1000多韃子兵,并沒有其他百姓。
這凌河城原本是大周耗費錢糧修建用來抵御建州韃子的,卻不想反被韃子奪了,成了他們攻防兼備的據點。
城高兩丈、防護完備,扼守要沖、易守難攻。
簡單地說,這就是一塊鐵板啊!
為了自己的計劃,賈琛下定決心:就是鐵板,也得給它踢破!
眾人唉聲嘆氣之時,賈琛突然起身。
“賈什長,你去哪啊?我們這暖和,再聊聊嘛!你還想知道什么情報,盡管問,別客氣啊……”王百總看著往帳篷外走的賈琛,眉頭皺起,剛才幾個番外小故事還沒聽過癮呢,都只有1V1的,既然又幾個老婆,怎么就不能發生點1V多的劇情呢?
“我去小解。”賈琛起身,從人堆里擠到帳篷門口,回頭道:“我很快就回來。”
“你不怕凍掉啊……”王什長還想交待,不過賈琛已經離開帳篷,已經聽不到了,他喃喃道:
“唉,今晚都得掉腦袋,掉二兩肉確實也算不上啥事,反正這輩子也沒有機會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