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大同社里是一群理想主義者
- 開局一個碗,推翻大明朝!
- 呂玄德
- 4254字
- 2024-03-27 22:39:21
整個政務司都忙瘋了。
本來因為劉不訥和嚴正就要了不少人去保寧府,現在不僅要全面接管西鄉縣的所有政務,還要抽調人手給刑名司去做文書工作。
一連七天,刑名司一半的人手都放下了手頭的案子,和借調的政務司人員專門搜集西鄉縣窩案的證人證物,或者給犯官做筆錄。
那刑名司的另一半人在干嘛呢?
在追捕逃犯。
除了直接通過楊家和縣衙勾搭的袁、符兩家,西鄉縣有名有姓的舊地主幾乎都參與了賄賂各級官吏和侵占田產。
只有一家舊地主,因為是完全改為從商,才沒有參與到侵田的行動中去。
在李弘動手抓捕袁、符兩家的時候,西鄉縣的舊地主們紛紛逃命,手腳快的甚至在楊知忠動身前往總兵府的時候就已經收拾家產跑了。
說起來這些人也很有意思,從他們迅速的動作來看,似乎早就預料到了今日的結果,知道自己的行為會被總兵府發現。
但就是要做,就是要在高壓態勢下殘民害民。
涇洋河畔,午子山下。
李文相已經四十五歲,身體已經大不如前,背著三十多斤銀子已經累得走不動道。
他本就是個不事生產的讀書人,家里有個幾千畝地,坐擁奴仆佃戶無數。如今哪怕是身背巨款,也覺得身上的負擔太重了些。
分田之后,李家因為人口眾多還留了五百多畝地,而且家財都還保留著在。因為家里讀書的也多,在李弘徹底控制洋縣之后選擇了投靠,把家里讀書的子弟都派出去了。
但是李家并不完全遵守田政。
比如雖然已經被勒令分為三戶,但是三戶人家還是一起住在祖宅里沒有實質分家,原來的那些奴仆也保留了一半,每月靠剩余的家財發放工錢。
明面上簽的合同工錢是一個價,但是實際發放的時候又是一個價。
為了維持過去那樣大手大腳的生活,李家分家之后的三戶聯合附近姓李的小門小戶一起建了個義莊,累積起來的田產也超過了兩千畝地,然后由李文相三兄弟做義莊的管理人,土地的實際產出分配權最后還是歸李文相兄弟。
而那些為了分擔風險把田產送進義莊聯合生產的小農們,變相地成了李家的佃戶,平白要受到李家的剝削。
原本李家做這些事還有些偷偷摸摸,不敢鬧得太大,期間也沒少給鎮長和農會塞錢,而且剝削小農做得沒有以前做地主收租子那樣過分。
直到袁、符兩家通過楊知忠和縣衙的官吏勾搭,李文相看到了新的機會。
只要搞定了大同社在西鄉縣的官吏,日子久了他們這些舊地主還是本地的土皇帝。
在他們看來,李弘分田善待小民只是是為了快速收攏人心的一時之政,長久不了。
不管李弘造反成功與否,不管以后統治漢中的是大明還是大同社,日后都是要與士紳共治天下的,到時候他們還是會重新成為大地主。
時間早晚的問題。
所以他們心安理得地通過這樣那樣的方式重新收攏地產,重新腐蝕地方官吏。
于是他們在近一年的時間里快速合并異姓小農的土地進義莊,又迅速成為了本地有數的大地主,并且也和楊知忠搭上了線,然后順利地和張文煌交上了朋友。
快活了幾個月,直到今歲秋糧入庫的時候賬對不齊,李文相才高度警覺起來。
過去使用四柱賬時,賬冊里只有賬余、新附、支出、剩余四項,屬于單式記賬法,只要里外配合,做起假賬來輕而易舉。
但是李弘引入的借貸記賬法屬于復式記賬法,同一筆賬目要體現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賬冊里,只做一個的假賬很容易就會被發現。
要是對記載同一筆賬的兩個賬冊都做假賬,那牽一發而動全身之下,整個賬目都會出現問題。
雖然李弘并不是專業的財務人員,所以沒能教會財務司的會計們怎么制作財務報表,但是到季末清賬的時候,賬目不對的地方哪些是計算誤差,而哪些又是記賬有問題一目了然。
李家因為有些商業資產,平日里李文相也要親自算賬,所以他對財務制度的變化很敏感。
楊知忠一離開西鄉縣,李文相就召集家人準備逃跑。
分田之后剩下合法的田產不要了,家族倉庫里的上千石糧食也不要了,甚至背不動的銀子都不要了,保命要緊!
“父親,要不去午子觀上歇會兒?”李文相的幼子李天篤詢問道。
此前大同軍已經把西鄉縣境內的土匪都清剿干凈了,道觀里的道士們也統一安置到城隍廟,所以李家大小三十多口人背著上千兩銀子也不怕遭遇劫匪,只是這路途實在太累。
一路上他們為了安全起見都避開人群聚集區,所走的不是坎坷崎嶇的山路就是杳無人煙的密林,可謂是風餐露宿。
期間甚至有不少族人背著銀子私自跑路了,嚇得李文相趕緊變更逃跑路線。
李文相用袖子擦干額頭上的汗珠,又把背囊里的銀子掂了掂,說道:“不了,萬一道觀里有什么人住在里邊就不好辦,咱們抓緊走吧,走到湖廣地界去就安全了。”
整個漢中府都是李弘的,他們聽說南邊的保寧府也被大同軍占了一半,此刻正在分田,于是只敢往山里躲。
李天篤只好也繼續背著三十多斤的銀子趕路。
他才十七歲,已經自學了大同理論,正準備去考縣里的吏員給大同社做事,怎么突然之間自己家就成被抓捕的對象了呢?
一路上,他的腳都磨起了好幾個大泡,這對在過往十七年中都嬌生慣養的李天篤來說簡直是不可想象之痛苦。
他想回家,快點回家繼續讀書。
哪怕李家是真的犯了什么事,回去蹲兩年大牢也好過在山里背著銀子受罪啊。
三十多斤的銀子,將近五百兩,多是挺多的,可花不出去啊!
很快,李天篤的愿望得以實現。
李家派人在河邊取水時,一名船夫發現了形跡可疑的一伙人,并上報給了本地農會干部,農會又迅速上報給駐扎在西鄉縣衙門里辦公的卓翱和高天章。
刑名司迅速展開抓捕行動,連夜追上李家的腳步,將李家上下一干人等全部逮捕入獄。
至此,所有逃跑的舊地主全部到案。
……
忙活大半個月,西鄉縣所有聯合起來的義莊全部被解散,那些以此為名侵占的土地全部發還,然后高天章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審案子。
貪污受賄的好辦,此前陸陸續續處理了很多批,查明金額和請托事項的大小嚴重性之后比照著寫判決就是了。
哪怕是西鄉縣的官吏們全部被處置,李弘也不怕政務工作停擺。
那么多貧寒士子等著出頭,甚至有的就等著占著位置的老人們快點升遷或者下獄,好讓自己上。
極端情況下,李弘也不介意學學朱元璋。
由于洪武年間刑罰過于嚴酷,官員們不是在犯罪就是在犯罪的路上,許多人不是被罷黜就是被殺頭,很少有人能做到自然退休,以至于有些地方的衙門竟無人辦公。
鑒于此,朱元璋別出心裁地讓那些犯了罪的官員戴著鐐銬繼續留任。
洪武年間,在各級府衙中,這種戴罪辦事的人,一度達到328人之多。
于是,在大明帝國的官場上,便出現了這樣一道罕見的風景:坐在公堂之上的御史,問案時鐵面無情,而他腳上卻戴著鐐銬,因為他本人早已被判了死刑,只是還沒到處決的時間。
不過現在李弘手底下的人員調配雖然已經又開始有些緊張,但目前為止還算夠用,不至于到朱元璋那種用罪官理政的離譜程度。
侵田案也不復雜,過去每攻占一個新地盤對地主們公審之后案子也還是要在刑名司過一道的,高天章和他的下屬們都有經驗。
但是整個刑名司都很清楚,田政是大同社的根本政策,小農是大同社的基本盤。
這些在分田之后產生的侵田案實質上是在挖大同社的墻角,從性質上來說,跟在大明謀反差不多。
不過根據李弘的指示,系列案件全部公開審理,公堂就設在室外開闊處,留足旁聽席的位置好讓百姓們圍觀。
而且為了宣傳效果,李弘還要求不僅要在縣城內審理案件,還要安排巡回公堂在各村鎮公開審理在當地侵田的舊地主,保證要讓每一個村鎮都觀摩到位。
沒能直接觀看審判的,事后宣傳司還要隔天給民眾們講解案件詳情和判決結果。
主要起到一個警示和震懾作用。
高天章親自下到村鎮里審案子,有時候審判結束天色已晚,他就干脆睡在老鄉家里,一連在外睡了十幾個晚上。
因為最后一個到案,所以最后一個受審的也是李家。
此時巡回審判已經結束,高天章回到縣衙門來審理這最后一件案子。
“砰!”
高天章一拍驚堂木,問道:“為何要通過設立義莊的形式侵占田產?”
這句話他已經問了幾十遍,聲音里的情緒已經從一開始的飽含憤怒轉變為現在的波瀾不驚但極具威嚴。
被押在最前面的李文相自知難逃一死,也懶得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譏諷道:“李總兵的田政無非是為了彈壓士紳而已,今后要是你們得了天下,還不是要成為新的地主士紳,如今你坐在堂上斷案,又怎知日后不會成為堂下囚?”
“大膽!”高天章二拍驚堂木,“我在問你話,你只需要回答,不許反問!”
李文相冷笑道:“天下哪有不和大族結交的造反人物?又有哪些跟著造反的人物能不成為新的士紳?李總兵如此苛待士紳,難道真的不怕他如大明太祖爺一樣,等登基之后把你們殺個干凈嗎?”
“住口!”高天章三拍驚堂木。
他知道不說服此人是沒辦法讓他服判了。
這些天來,他也大致了解了一下這些士紳的想法,都以為李弘此時的苛政只是在逼迫士紳服軟,日后肯定是要結交大族乃至和大族結親的。
那些看起來真心投誠的舊地主們也差不多,他們多數也還是為了家族前程才投靠李弘,等的就是日后李弘得了天下成為更大的大地主。
高天章怒斥道:“我不管你們怎么看待大同社,我只能對你們這種不懂得大同理論說一句,不要用你們骯臟的心來看待我們這群有理想的人!”
李文相不屑道:“什么狗屁理想,西鄉縣衙上下不都是你們大同社的人嗎,怎么使幾個銀子就變得污濁不堪了呢?若是這次沒被發現,明年說不得有多少官吏要和本地大族結親!到那時候,他們還有你說的理想嗎?!”
高天章一把將驚堂木扔了出去,怒道:“你們腐蝕那些蛀蟲,我無話可說,但是你不明白我們在做的到底是一項什么樣的偉大事業。也許日后會有更多的人變質,也許等我們老了這種勢頭會控制不住,但是讓耕者有其田這些事總歸有人去做?!?
“像你們這種蟲豸,永遠也不會懂!”
李文相被驚堂木砸得頭破血流,但仍然對高天章的憤怒不屑一顧。
他現在的心理有些扭曲。
自己接下來什么下場已經差不多知道了,臨死前能看到審判自己的人如此破防也是快事一件。
高天章接下來也懶得和李文相再辯下去,接著審案。
不過讓李文相這么一鬧,高天章也意識到一個新的問題。
大同社的人員龐雜以后,總會有人和地方大族結親,如何保持大同社隊伍的純潔性,這是他這種理想主義者不得不考慮的。
不過眼下判決要緊。
等高天章念完判決內容,對著哭聲一片的堂下程序性地問道:“你們還有沒有最后想說的?”
整個李家被抄家,判絞刑的三人,其他人三到十五年苦役不等,連婦孺都沒能免罪。
李弘陰得很,在關押這群人的時候專門給小孩子做測試。
他讓獄卒給不滿十二歲的孩子單獨送飯,送飯時將筷子分開插在麥飯上,若是吃飯時這孩子懂得將分開的筷子合在一起使用,便說明他明事理。
既然明事理,就要負刑責。
只有完全不記事的小孩子,才會被判送到濟養院去,等著日后被領養。
李文相雙目呆滯,最后用哀求的語氣說道:“能否放過我的幼子?他是真心喜歡你們大同社,喜歡大同理論的?!?
高天章嘆息一聲:“既如此,何必呢?”
李文相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仰面流淚。
至此,刑名司終于審結了所有侵田案。
該抄家抄家,該殺頭殺頭,該充苦役充苦役。
為難的是,楊家怎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