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周并不能確定眼前這位就是長魚矯。

但他知道長魚矯的膽大妄為，能夠擊滅三郤、順勢劫持欒書與中行偃，試圖利用國君的欲望，達成自己的目的。

他也知道長魚矯的機敏和果斷，一見形勢不妙，就能立刻決定，棄君棄家、逃亡狄地。

所以今日，如果他混在輕騎之中，試圖觀察晉國形勢，為自己的前途考慮，也非常符合他的作風。

只是他可能沒想到，身為國君的晉周，竟然親自蒞臨此地，與這一小群粗野的輕騎混在一起。所以只能一言不發，裝作狄騎，再見機行事。

果然，那壯士聽到“長魚矯”這三個字，回過頭來盯住晉周，熟視之，好像在考慮該如何作答。良久之后，他哈哈大笑，滾下馬來。

“罪臣長魚矯，不曾想到國君竟然在此，請國君勿怪。”

果然猜對了！晉周暗自得意，問：“長魚矯，汝就不想念新絳么？”

長魚矯嘆了口氣：“罪臣長魚矯，不敢擅自叨擾國君。但罪臣聽說，國君繼位以來，壓服諸卿，行公室新政，甚至重振了公行。因此罪臣忍耐不住，這才試圖一看究竟。”

“那汝為何要來此地？是不是想看看寡人，是否與先君厲公一樣，愚蠢？”

長魚矯聽聞此言，滾落馬下，對晉周下拜道：“罪臣受先君之恩，不能以死報之，卻為了保全性命逃到戎狄之地，只有慚愧而已！”

晉周立刻看出來了，這話純屬假客氣。長魚矯怎么可能糾結于什么先君之恩？真在意這個，也就不會逃亡了。

“他仍然在試探！試探我究竟怎么看待殺三郤這件事，試探我對其他侈卿的態度！”

于是晉周只用一個字回答長魚矯：“善。”

“但，寡人不覺得汝有負于先君！”

長魚矯抬起頭，眼中有一些異樣。

“先君厲公，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聽到這八個字，長魚矯臉上甚至有了一些笑意。

“寡人歸晉不久，身邊缺乏人才。長魚矯，你雖然身在狄地，但也有“五”與“戈”這二人與你通報消息，應該知道，寡人用人不拘一格。”

晉周語氣輕松，將被長魚矯插在地上的槊拔了起來。

“你若只想在戎狄之地為寡人效力，今日便可以離開，寡人也不會再提起今日之事。若你不甘于就此了卻余生，便要清楚一點，寡人所懼者，今日仍在晉國朝堂之上！”

長魚矯當然那記得，這是國君派夷羊五尋找他時，問他的那個問題。

國君亦有所懼乎？

他當然知道，國君所懼者，侈卿也！

“下臣，愿為國君分憂！”

“善。你的家眷，本已被沒入公室為奴，寡人繼位后，就將他們送往駒縣，命縣令狐沖安排。他們應該還好，沒有受太多苦！”

“罪臣謝過國君！”長魚矯長拜及地。假如他是一個重情義之人，此時聲音中應該有些哽咽。然而并沒有。

“如今晉國的形勢，變化并不大。寡人也許會給你一個新的名字，原因，想必你能夠理解。”

“寡人還有兩句話，要送給你。一是，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二是，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焉？”

長魚矯再次長拜：“下臣謹受教！”

就在此時，狐沖等人終于找到了晉周，呼喊著追了上來。見二人一個在馬上，一個在地上行大禮，狐沖有點摸不著頭腦，狄人首領卻大概明白了。

長魚矯混在狄人中歸晉窺探，首領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他向來講義氣，所以一直佯裝不知，替長魚矯遮掩。

晉周卻搶先開口說：“這位壯士，剛才為沒有捉到獵物而向寡人請罪，哈哈！何至于此。壯士已經告訴寡人，他的名字叫‘狄矯’！寡人今日高興，也幫他起了個字——子正！”

經過這一陣折騰，晉周肚子又餓了。一眾人等回到剛才的山谷中，繼續剛才的盛會。狄人首領顯得興奮異常，起身為晉周獻上狄人之舞，惹得大家歡呼起來。接著，他又帶領戎狄騎士們翻身上馬，為晉周表演一番騎術。

只見他們在光溜溜的馬背上卻能行動自如，如同坐在自家榻上一般，甚至能抓住馬鬃，藏身于馬的一側，再撿起地上插著的箭，然后在馬上射出去，準頭也還湊合。

新鮮出爐的“狄矯狄子正”也不再戴著那只皮胄，也開始大快朵頤起來。但他邊吃，邊思索著國君最后的兩句話。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這是在說，國君雖然也贊成除掉欒書和中行偃，但是此事應該仔細謀劃。當時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沒有預先做好準備，而是臨時起意。

長魚矯流亡以來，也在不斷思考著這個改變他命運的決定。

似乎確實應該謀劃得仔細一些。但是，厲公他陷入恐懼中時會不擇手段，平時又昏聵不明，不抓住這次稍縱即逝的機會，引誘一下他，就不會有第二次了。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焉？這更像是一種警告，別忘了，誰是君，誰是臣！確實，如果沒有這位年輕的國君，一個流亡狄地的罪臣，可能就會永遠消失了，在史冊上只會作為失敗者，被記錄聊聊幾筆。

長魚矯吃得滿嘴是油，一刻也不停，但心里萬分感慨。這位新君，真的只有十五歲？

晉周又與眾人說笑幾句之后，對狄人首領和長魚矯說：“你們這五十騎士，就是將來晉國輕騎的種子，寡人希望征召一些晉人到此，由你們將其培養成輕騎！寡人希望，你們和狐沖一起，遴選一些晉人，訓練成輕騎，先練成一二百騎，再以此為基礎，擴大規模。”

狐沖早就得到過指令，點頭稱是。

晉周又說：“輕騎營初建，需要軍吏。五騎一長，十騎一吏，百騎一率，二百騎一將。我看，目前僅有五十騎，先設一騎率即可。”說完，就看著狄人首領。

首領反應很快：“這位狄矯，騎術和勇武都在我之上，下臣愿舉薦狄矯為率！”

“哈哈哈哈哈！”晉周撫掌大笑，“那好，狄騎率，這輕騎營就先交給你了。寡人今日演示的戰法，還請騎率好生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