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沖策馬在十多人簇擁下巡視濟州城，西街才行數十步，就見一大好頭顱高懸旗桿，底下過往行人絡繹不絕，左近三兩百姓駐足指點評論。

“大帥，此人是破城后上街砸搶的潑皮無賴，依照軍令斬首。我想既然我們要安撫民心，就自作主張懸掛起來，底下遣一軍士宣讀罪狀?！?

卞祥瞧林沖視線盯著旗桿，便解釋了起來。

本來這活應郭地來當，但自飲馬河一戰后他便充任了林沖親衛，接替了郭地親衛隊將的職位。領五十人精銳士卒隨林沖沖陣廝殺，細碎小事皆由他代勞發令。

這一路來二十騎破黃安，千里奔襲攻濟州，著實令林沖手下將士洗去鉛華，大改模樣。若說戰前僅剩山賊悍匪，見過血，練過幾場隊列罷了，但對上朝廷官軍仍有些踟躕害怕。

此次破城血戰，倒令全軍上下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同時心中不由升騰起一種情感——原來朝廷官軍不過如此，原來士紳老爺被殺也會死，原來上官老爺也會跪倒我們腳下求饒！

新舊情感交織升騰，又加之替天行道大義做引，霎時間仿若燎原之火，驟然燃盡往昔腌臜、懦弱。

林沖一行人往前行走，也并未故作威懾，卻自然流出股駭人盛氣。起初還瞅著空隙，小心從人群空擋緩緩而過，后來人們自發讓開道路，更有人匍匐在跪倒。

卞祥瞧著腳下眾人，臉上學林沖裝出副冷峻、嚴肅的樣子。

他看到許多人恭敬匍匐，毫不猶豫地跪倒在泥濘里。

這種恭敬自然不是向他，而是沖著林沖，沖著他開倉放糧，丈田分地，誅殺貪官污吏而來，但這并不妨礙卞祥胸中生出壓抑不住的興奮。

小民不知長遠，僅是活著就很累了，整日勞作不過一日口糧，尚且不能飽腹，旦夕間又被官吏潑皮奪取。于是，他們只知拿到手里的才算踏實，只知道盯著眼前蠅頭小利爭斗。

而林沖給他們切實利益，又維護了城中秩序，那高懸人頭不就是證明，懷中糧食豈非虛妄？

他們哪管誰是官，誰是賊。楊戩、李彥所作已使得人民不堪重負，只在生死邊緣掙扎求生，此刻林沖打破舊秩序，將生的希望帶來。他們自然將自己的感激獻上，但家貧無立錐之地，也只得恭敬跪下，以示感謝。

“將軍，我......我......這有些豆餅，娘親說你是好人，還未吃飯，我......”一個怯生生的女童小心貼近林沖顫音喊道。

林沖瞧見后急停，翻身下馬，看那女童想要貼近戰馬去摸，卻不敢靠近，馬打個響鼻，反倒嚇得她向后一驚，小小身軀像個撥浪鼓搖晃。

林沖伸手接過豆餅，摸了摸女童的頭笑著道：“我是賊，如何是個好人呢？”

女童見他接過自己豆餅，不由眉開眼笑：“將軍殺了府衙里那些壞人，那些壞人殺死爹爹，所以將軍是好人！”

說到此處，那女童小臉氣沖沖的鼓了起來，神似只發怒的小鵪鶉。林沖再次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輕笑一聲跨上馬匹，只說一句‘豆餅很好吃?！阆蚯白呷?，不再回頭。

豆餅，通常用來喂牲口。也就如今無糧食可吃，才用豆餅充饑。吃起來大不易，需刀砍斧剁或錘砸才行，吃前若未充分泡開，豆餅便會在腹中持續膨脹，使食者經久不餓，直至被活活脹死。

“哎！這豆餅如何能吃，吃此與觀音土何異？”待向前走開段距離，四下里行人少了起來，林沖才摸出豆餅來感嘆道。

這時阮小七同孟康帶著三兩騎士迎了上來，面露喜色說道：“大帥，天大的喜事啊！濟州禁軍大小船只總計二百余艘，現已令士卒開往梁山西岸碼頭！”

“若真如此，那可真解我燃眉之急?！绷譀_笑了笑道。

“有了這船，自梁山東進則近可攻中都、平陰，遠則齊州、奉符，又連通任城水路，端得是件好事！”

阮小七可笑著道：“我已吩咐水軍士卒回去好生操練，盡早熟悉官軍戰船。”

孟康這時問道：“城外禁軍不知該如何處置，招降或是殺了了事？這禁軍大營實在太過吵鬧，妻兒老小俱在營中，死了丈夫兒子，成日哭喊！”

林沖蹙眉看著他，稍慢半步攏過馬頭來盯著他道：“孟康。我等雖為賊，但不可做賊，招降納叛須得慢慢來，急不得?！?

“但殺俘絕不可行，可令他們筑堤、筑城、挖礦勞累致死，但絕不可輕易殺之！”

“再說這批禁軍不過新駐，正是我等籠絡收服之際，他們缺衣少食，我們便送去衣食，遺孀妻女分發將士，將之分化拉攏，徹底融入我軍，如此方能持久?！?

孟康等人落后一個身位，隨林沖馬后跟隨再問道：“如此來做，軍中財物消耗甚多，不日還將攻任城，戰后并不劫掠，怕耽擱行軍開撥?！?

林沖提高嗓門，他這些話并非說給孟康一人，而是要說給身邊所有部屬。

“錢不夠了，糧沒了，但士紳、員外家中不是極多？挑一惡貫滿盈之徒殺了，分于百姓一成，剩下的便是軍資。這年頭好人難找，生得肥頭大耳的士紳到處都是！”

“且看河北群盜四起，西南又因茶馬叛亂不休，兩浙方十三自稱圣公狼子野心。而朝廷六賊禍亂朝綱，罷科舉、置方田、舉花石，以至流民遍地、尸橫盈野?！?

“我不過東京一教頭，你不過西南一小吏，我們這些卑微的人旦夕聚兵千人，殺奔州府，將這些曾經高高在上的舉人老爺、知州、團練踩在腳下，這在往日何敢去想，怎敢去想！”

“你要記住，我們有今日威勢靠的是手中刀槍，靠的是舍命廝殺，而不是他人憐憫、施舍！”

“時至今日，我們已然能吃飽飯，但這遠遠不夠。我們不僅要吃飽，還要吃好，要將以往失去的全數奪回！”

林沖停下腳步看向阮小二、孟康兩人道：“用兵須急、須快，趁敵人還未反應過來前，以雷霆之勢擊垮他們。”

“我要你們二人明日進發，水路并進，領五百兵突襲任城，清剿亂軍，還任城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阮小二、孟康對視一眼，齊聲稱是，便去營中點齊兵將謀劃計策準備攻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