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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心跡

在林宅的日子轉瞬即逝。安今敏的傘已經制好,準備返程。剩下的幾天,兩人無事可做。清晨的陽光漫過臉頰時,牧司還在屋中昏睡。

他一點也不知道自由的可貴,現下還有心情浪費光陰。

“牧司,牧司。”

有人敲門。

牧司翻了個身,聲音還在。他迷迷糊糊醒了,揉揉惺忪睡眼,手一揚,門就開了。林木婉背著一個竹簍,手中握著一根釣魚竿。

牧司的衣襟松松敞著,露出古銅色的胸肌。林木婉轉身,神情嬌羞,道:“我看見門開了,我以為你已經起了。”

“沒關系。”牧司整好衣衫,“姑娘有事?”

“我們去釣魚吧?安前輩說他不喜歡釣魚,我只好找你了。”

聽起來,他是她不得已的選擇。

閑著也是閑著,牧司點點頭:“走吧。”

林宅的后山上有一汪湖水,四面吹雪時仍然清澈見底。林木婉身著正紅色披風,搬了一張小椅與牧司并排坐著,一言不發地垂釣。

半晌,她開口了:“公子,你說我們這樣算不算‘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獨釣寒江雪?”牧司抬頭,天空不知何時有雪花墜落。他喃喃自語:“下雪了。”

林木婉也抬頭,掛霜的眼睫微微顫抖。很快,她的浮標動了,她使勁拽上來,一條銀白色鯉魚。她欣喜地問:“公子可曾見過我下廚?”

牧司正在為現在還能釣上魚而驚訝,就被她拉著往山下跑去。

“我原來就想,如果有一天死了,要和心愛的人死在山上,讓我們的骨肉與翱翔的蒼鷹同在。我們的靈魂也會像活著的時候那樣自由。”

“后來呢?”

“后來我們分開了。”

林宅的小廚房里灶火正旺。林木婉手起刀落,快速地切好了配菜。魚和調味料炒到斷生放進砂鍋里熬湯,不一會兒,香氣就從砂鍋里溢了出來。

“鯉魚豆腐煲。”林木婉像是邀功一般,用布裹著砂鍋端到桌上,揭開蓋子,“是不是沒有想到,我一個千金大小姐也會做飯。”

“你做飯的樣子,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牧司記得,米飯就是個廚藝很好的姑娘。他對這個世界所有的認知,都從米飯開始。

“誰?”

“我的朋友。但是她已經死了,我最近才得知這個消息。”

“這樣啊。”林木婉似乎有些抱歉,“讓你想起傷心事了。”

“不,我還好。”

兩人分吃了林木婉做的燉魚和豆腐。牧司有些困了,正要回屋休息,林木婉道:“我瞧你好像一只妖精。”

“嗯?”

“大家都了解世俗的規則,但是你什么都不懂。你好像一個剛剛降世的嬰兒。”

“有人告訴我,怎么在這個世界活下來。”好似怕林木婉不相信,牧司揚手凌空一抓,她的錢袋即刻被他抓著了。

“你會隔空取物?!”林木婉驚訝地道。

“她說沒有錢了就可以靠這樣的辦法生錢。”

“這是偷,這是犯法的!”林木婉生氣地將錢袋搶回來,“那個教你偷錢的人一定是個蔫壞的人。”

牧司不說話。如果是別人,他一定會反駁。他不認為米飯是壞人,他喜歡米飯。

“我先走了。”他道。

林木婉比他想象的活潑多了,垂釣完了第二天又要騎馬,生怕自己被馬摔下來,拽著牧司一起。

山下有一片茂密的竹林,冬天風呼號著,山谷里回蕩著馬蹄聲。

“其實我很悶,一直希望有個人來陪我。”

“為什么不出去走一走?”牧司不解。

“又不是誰都像你一樣自由,我是千金大小姐,到哪兒都有人看著。你若回去了,我該悶死了。”

牧司不確定自己什么時候會被邱冠發現,所以連許下的“經常來探望她”的承諾也做不到。

“我還以為你會說,你會時常來看我。”

“我們都身不由己。”

馬蹄嘚嘚嘚地響。

沉默了很久,林木婉揮著馬鞭踏雪而去。她像是賭氣,只顧著抽打馬屁股。馬兒不滿,陡然一個急停,將林木婉甩飛,然后又急速向前。

“啊!”

轉瞬間,牧司飛奔而至,將她抱在懷中。

林木婉驚魂甫定,睜大眼睛呆呆地看著他。牧司將她安頓在一旁,吹了一個口哨,馬兒立刻停止了奔跑。

牧司牽著馬走到林木婉身邊,扶著林木婉起身。林木婉踮起腳親了一下他的額頭。

“我喜歡你。”

牧司怔了。

“你呢?”

“嗯。”

“嗯就完了?”

“沒有人告訴我應該怎么做。”牧司將韁繩放在林木婉手中,攥緊了,“我們回去吧。”

林木婉點點頭:“榆木疙瘩。”

兩人沿著原路返回。牧司的左眼皮一跳一跳的,不知為何。

“牧司,你喜歡我嗎?”在林宅大門外,林木婉又問。

牧司不知所措。

“沒關系的,我們回去可以好好想一想。”林木婉從身后推著牧司進了屋子。

牧司難得失眠了。他喜歡米飯的,他以為自己只喜歡米飯。

林木婉似乎有無窮的精力,每天變著花樣約牧司出門。牧司思前想后,還是決定給林木婉一個答復。

“我不喜歡你。”牧司道,“我只能忠誠于一個人。”

“這樣啊。”林木婉難掩失望的神色,道,“明天你們就要回去了,我不送你了。”

“好。”言盡于此,牧司松了一口氣,回屋睡覺去了。

深夜,他兀自輾轉反側,又陷入了長久的失眠。

他披衣起身,走到回廊時遠遠看見八角亭的窗戶開著,林木婉臨窗喂著亭下的鯉魚。他悄悄溜到林木婉身后,偷窺。

林木婉只是機械地重復著喂魚的動作,一直到天將破曉,手里的魚料還沒有投完。

清晨,林宅來了客人,是一個穿得十分寒酸的男子,二十來歲,面容倒是俊朗。他腰間別著一桿筆,對管家道:“我家的豬亂跑,我找了好幾天才發現他在這里。”

“啊?可是我們院子里沒有豬啊。若說小廚房的豬肉,也是去集市里采購的。”

“不可能,他就在這里。”牧司聞聲而來,那男子便用筆桿子指著他道,“就是你,你這孽畜還敢亂跑!”

一張黃符貼在牧司額頭,他登時如遭火焚,疼得滿地打滾。

“原來是一只妖怪!”眾人嘖嘖稱奇。

來人不是邱冠。此人冷口冷面粗布麻衣,像是一位遺世獨立的青年。牧司不認識他,只認得他手中的判官筆。

“你是誰?”

“我是無憂茶館的老板,高和。”

牧司想起來了,他睜眼發現自己就在無憂茶館。

“小二一個疏忽,你竟然就逃出來了,可惜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跟我走吧。”

牧司悶悶不樂,但也沒什么辦法。

高和正準備領著牧司回去,卻見有人躲在暗處偷窺牧司。一個妙齡少女,羞怯又好奇,就像陷入愛戀的小女兒家。

“才出來幾天就招惹了桃花,你這妖怪本事不小。”

“我明明是鼠妖,為何說我是豬妖?”牧司岔開話題。

“豬可愛一點。”

“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我有一個條件。”牧司坐地起價。

“怎么?”

“我不想再被關在那暗無天日的壇子里,不然你就殺了我,不然你就放我出來散散步。”

“你讓我遛狗?”

牧司氣惱:“我是妖不是狗。就像畫地為牢一樣,你在無憂茶館設下結界,如此我只能在你的眼皮底下活動。”

“我雖有厚此薄彼之心,但是其他的妖怪可不會樂意。他們若知道我將你放出來,個個都想被放出來。我沒有邱冠的本事,所以你想都不要想。”

高和用捆仙索拴著他的脖子,走了幾步,忽然又想起什么,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在你進壇子之前,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便去了了。這點情我還是可以通融的。”

“沒有了。”

高和淡淡地掃了一眼門后自以為躲得很好的女子,問牧司:“真的沒有了?”

牧司篤定地道:“沒有了。”

昨夜看到林木婉落寞地喂魚,他或許還有些愧疚。但是現在,算了。

高和牽著他漸行漸遠。

林木婉看著兩人離開,肩膀被人拍了拍。她一驚回頭,原來是安今敏。安今敏捋了捋胡須,笑著問:“怎么,發現他是妖怪你不害怕?”

“老先生呢?”

“年輕時見過,老了就不怕了。畢竟是經歷過幾十年風霜的人,沒有你們這些孩子氣。”

“你知道卻有意瞞著我,在旁邊看我喜歡他的好戲。你故意推說自己不喜歡這不喜歡那,不過是為了制造我和他的機會而已。”

安今敏攤手:“不也失敗了嗎……”

高和與牧司離開,安今敏也背著手工木箱告辭了,林宅恢復了冷清。

丫鬟問林木婉:“小姐,明日是不是又要出行?”

林木婉擺擺手:“不必了。”

昨夜她心不在焉地喂魚時,仍然心有不甘——為什么季沉魚換了一副皮囊,便無法讓牧司喜歡了。但她現在覺得也好。如果牧司愛上了林木婉,那么他對季沉魚就不算忠誠。

可惜的是,他們從沒有好好地表明心跡。

季沉魚不能像林木婉一樣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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