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火男面具
- 羅生門
- (日)芥川龍之介
- 4431字
- 2023-12-27 18:06:33
吾妻橋[1]上,許多人憑欄而立。不時會有巡警前來說上幾句,但很快又擠得人山人海。原來大家都是來看橋下駛過的賞花船的。
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有一兩艘船從下游乘著退潮的河流逆流而上。這些船大都搭著帆布頂棚,四周掛著紅白相間的帷幕。船頭上插著旗子或是掛著古色古香的長旗。船里的人似乎都喝醉了。透過帷幕縫隙,可以看到將同款手巾綁成吉原式[2]或米店式[3]的人們,正在“一啊二啊”地吆喝著劃拳。他們一邊搖頭晃腦,一邊痛苦地哼著什么。這番景象在橋上的人看來,實在是有些滑稽。每次和著伴奏或載著樂隊的船經過橋下,就會引發橋上一片“哇”的笑聲,夾雜著一兩聲“傻瓜”。
俯瞰橋下,河水就如同馬口鐵一般反射著白茫茫的陽光。不時駛過的蒸汽船,仿佛給河面鍍上一層耀眼的橫波。歡快的太鼓、笛子、三味線聲像虱子一般將平滑的水面叮得發癢。從札幌啤酒廠的磚墻盡頭一直到堤壩的上方,層層疊疊宛如煙籠霧罩一般綿延開來的正是現在盛開的櫻花。言問碼頭似乎停著許多和式木船和小艇。由于那里的陽光正好被大學的小船庫擋住了,從這兒看只能瞧見一片正在移動的黑影。
這時,又有一艘船從橋下穿過。和剛才駛過的幾艘船一樣,也是賞花船。紅白相間的簾幕旁豎著同樣紅白相間的旗子,兩三個船夫站在船頭輪番搖櫓撐桿劃船,他們頭上都纏著印有紅色櫻花的同款手巾。即便如此,船速也不怎么快。可以看到帷幕后面大約有五十來人。在穿過橋之前,可以聽到船上有兩把三味線合奏《迎春梅》之類的曲子。一曲終了,突然加入了鑼聲,開始了喧鬧的伴奏。橋上的看客又“哇啊”地笑成一片。還傳來了孩子在人群中被擠來擠去的哭聲以及女人的尖叫“瞧啊!在跳舞啊!”船上,一個戴著火男面具的矮個子男人,正在風幡下胡亂地舞著。
那個戴著火男面具的人,脫去秩父銘仙的綢制外袍,露出里面那件華麗的友禪綢[4]內衣。內衣的袖子上還印著白色的花紋,黑八丈式[5]的衣領胡亂敞著,藏藍色的貢品腰帶也松松垮垮,耷拉在后面,看上去醉得很厲害。舞蹈自不必說,根本就是在瞎跳。只不過是在愚蠢地模仿著神樂堂[6]里舞者的手勢,重復著同樣的動作罷了。看他醉得連手腳都不利落的樣子,有時又會讓人覺得他只是為了防止失去重心從船舷掉下去,才在那兒晃動著手腳。
這樣一來就更好笑了,橋上的人們大聲嚷嚷著起哄。大家邊笑邊七嘴八舌地議論道:“你瞧他扭腰的那個樣子。”
“還挺得意的呢,不知道這家伙是從哪兒來的?”
“真是滑稽,哎呀,還差點摔了一跤。”
“還不如不戴著面具跳呢。”
……談論的內容大抵如此。
不多時,也許是酒勁上來了,他的腳步逐漸變得怪異起來。他那用賞花手巾包裹住臉頰的腦袋,就像一個不規則的節拍器一般,幾度差點栽到船外面去。船夫似乎也很擔心,從身后向他吆喝了兩次,可那人似乎完全沒有聽到。
這時,方才駛過的汽船激起一陣橫波,波浪沿著河面斜刺滑過來,劇烈地晃動著船的底部。那身材矮小的假面人,似是遭受了波浪的沖擊,踉踉蹌蹌地向前撲了三步,好不容易才站定下來,卻又像突然停止旋轉的陀螺一般,在空中畫出一個大圓。一眨眼的工夫,只見他穿著日式棉毛褲的雙腳朝天,倒栽蔥似的滾落到駁船里。
橋上的看客見狀,又哄然大笑起來。
這么一下,大概把三味線的琴桿給弄斷了。透過帷幕的縫隙望去,原來喝醉酒鬧得正歡的一群人都慌了神,時而站著時而坐著。一直在伴奏的人也像是停止了呼吸,頓時停下手中動作,只能聽見吵吵嚷嚷的人聲。總之,準是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混亂局面。過一會兒,有個喝得滿面通紅的男人從帷幕里伸出腦袋,驚慌失措地擺著手,急匆匆地不知對船夫說了句什么。于是不知怎的,船頭突然朝著櫻花樹對面的山間旅舍的河岸駛去。
在那之后過了十分鐘,橋上的看客就聽說了戴火男面具的人突然死亡的消息。第二天報紙的“瑣聞集錦”欄將此事刊載得更詳細一些。據說死者名叫山村平吉,死因是腦溢血。
山村平吉繼承父輩的生意,在日本橋的若松町經營著畫具店。平吉死于四十五歲,撇下了滿臉雀斑的瘦小妻子和當兵的兒子。家里雖說不上富裕,倒也雇了兩三個用人,日子過得和常人一樣。聽說在甲午中日戰爭時期,平吉買斷了秋田一帶的孔雀石制的綠顏料,發了一筆橫財。在那之前,他開的畫具店不過是個老鋪子而已,主顧卻寥寥無幾。
平吉長了張圓臉,他的頭頂微禿,眼角也有了細紋。他身上有點滑稽的氣質,待人一向很恭敬。他的嗜好只有喝酒,在酒品方面還算好的。只是,喝醉了的話就愛亂跳一通。不過,據他本人所說,那是因為之前濱町豐田的女老板學巫女舞的時候,他也跟著練的緣故。當時,無論是新橋還是芳町,神樂都頗為流行。但是,他的舞蹈并沒有自己吹噓的那么好。說得不好聽一些,那簡直就是亂跳一通;說得好聽一點,他的舞還不算令人討厭,好歹像跳喜撰之類的樂舞。其實,他本人似乎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不喝酒清醒的時候從未提過“神樂”這兩個字。即使有人起哄說:“山村大哥,表演些什么吧。”他都是打個馬虎眼糊弄過去。然而,一旦沾酒,他馬上就把毛巾扎在頭上,扎著馬步,晃著肩膀,嘴里哼著笛子和大鼓的調子。他一旦跳起來,就會得意忘形地跳個不停。哪怕旁邊并無三味線的伴奏或者歌者的伴唱。
然而,有兩次他因為飲酒過度,像中風那樣倒在地上就昏迷不醒了:第一次是在鎮上的澡堂里,平吉正用水沖洗身子,卻跌倒在水泥臺上。當時只是摔了一下腰,不到十分鐘就清醒過來了。第二次是在自己家的倉庫里摔倒的,請了大夫,足足花了半個鐘頭才好不容易恢復了意識。大夫每次都禁止他再喝酒,但他只是剛開始的時候聽醫生的話,掉頭就當作耳旁風。總是說“先喝一盅”,之后喝得越來越多,不到半個月就恢復成原來的樣子。他自己卻滿不在乎,說著:“不喝酒好像反而對身體不好呢。”完全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但是,平吉喝酒并不僅僅是像他本人所說的那樣,是出于生理上的需要。從心理上來說他也非喝不可。因為一喝酒,他的膽子就壯了起來,不知怎么就總覺得對誰也不用客氣了。想跳就跳,想睡就睡,誰都不會責怪他。于平吉來說,這是一種十分重要的感覺。至于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他自己也不明白。
平吉只知道自己一喝醉,就完全變了個人。當他胡亂跳了一陣舞,酒醒之后,人家對他說:“昨天晚上您跳得挺開心的嘛。”他就會感到十分難為情,總是胡謅一通:“我一喝醉就出洋相,也不記得昨晚上干了什么蠢事,今天早上只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夢似的。”其實,無論是跳舞還是睡著了的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把那個記憶中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相比較,簡直判若兩人。那么究竟哪一個是真正的平吉呢?連他自己也搞不明白。喝醉只是一時的,平吉大多時候都是清醒的。這么說來,清醒時的平吉才是真正的平吉。奇怪的是,想讓他說出這個答案,簡直難上加難。因為他清醒后覺得那些糊涂事兒大多都是喝醉時做的。亂舞一通還算好的呢,甚至賭博、嫖娼,或許他還會干些都沒法在這兒寫出來的事兒。他覺得自己干出那樣的事兒簡直就是抽風了。
雅努斯神[7]有兩個腦袋,誰也不知道哪個是真的,平吉也是這樣。
總之,日常生活中的平吉和喝醉的平吉判若兩人。大概很少有人比平日里的他更會撒謊,平吉自己有時也這么想,盡管他并不是因為計較得失才說謊的。他幾乎意識不到自己在撒謊。不過,說出口后,才會發覺自己在說謊。但在說的那會兒,完全考慮不到后果。
連平吉自己也不明白他好端端地為什么要說謊。但只要跟人說著話,謊言就會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他對此也并不感到苦惱,也不覺得自己干了什么壞事。因此,平吉每天都滿不在乎地撒謊。
據平吉說,他十一歲那年到南傳馬町的一家紙店當傭工。那位掌柜的是法華宗[8]的狂熱信徒,一日三餐前不念“南無妙法蓮華經”不動筷。話說,在平吉剛試工兩個月左右時,店里的女掌柜一時沖動,不顧一切地和店里的年輕伙計私奔了。那位老爺本來是為了祈求闔家安寧才皈依法華宗的,這下子他大概覺得法華宗一點也不靈,就讓門徒改換信仰了,把帝釋天[9]的畫軸扔到河里啦,把七面神[10]的畫像放在灶火里燒掉啦,聽說鬧得沸沸揚揚。
自那以后平吉在店里干到二十歲。他時常瞞報賬目,還總去尋花問柳。那時,有個相好的女人要求他一起殉情,結果他找個借口開溜了。事后一打聽才知道,那女人僅過了三天就跟首飾店的匠人一道殉情死了。說是跟她相好的男人拋棄了她,找了其他女人,她一時賭氣,非要隨便找個男人一起尋死。
后來在二十歲的時候,因父親離世,他就從紙店請假回了老家。半個月以后的某一天,從他父親那一代就雇用的老掌柜,說是想請少爺幫忙寫一封信。這個年過半百,為人憨厚老實的掌柜,因為當時右手指受了傷,所以沒法兒動筆寫信。他要求寫的是“萬事順利,即將前往”,平吉就照他說的寫了。一看收信人是個女的,平吉就跟他開玩笑道:“你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掌柜回答說:“這是老夫的家姐。”只過了三天,掌柜的說是要到老主顧家去打聲招呼,就出門了。自此以后一直沒有回來。一查賬簿,才發現賬上有一大筆壞賬。那封信果然是給相好的女人寫的。代其寫信的平吉活脫脫像個大傻瓜……
這一切都是胡謅的謊言。平吉的一生(人們所了解的)若是除去這些謊話,想必是空空如也吧。
平吉在町內的賞花船里,向伴奏的伙伴借來這火男面具,登上船舷,像往日一樣借著酒意跳起舞來。
接著,便如之前所寫的那樣,他跳著跳著便摔滾到船里死了。船里的伙伴們都大吃一驚。當然最受驚的莫過于被他砸到腦殼的清元師父。平吉的身子順著師父的腦袋滾到船艙里那塊擺著壽司和煮雞蛋的紅毯子上。町里的管事以為平吉又在胡鬧,略帶慍怒道:“別瞎搞了,受傷了可怎么辦?”然而平吉仍是一動不動。
于是,管事旁邊的剃頭師傅覺得很奇怪,便用手推了一下平吉的肩膀,試著喊道:“老板,老板……喂……老板……老板……”可他還是默不作聲。摸一摸手指尖,發現已經涼透了。師傅和管事兩人一道將平吉扶了起來。大家臉上泛著不安的神情,將手伸向平吉。“老板,老板……喂……老板……老板……”剃頭師傅緊張得聲音都變得尖銳起來。
就在此時,面具底下,一陣低微的呻吟,甚至分不清是呼吸聲還是說話聲,傳進了師傅的耳朵里:“把面……面具摘了……面具……”管事和師傅顫抖著雙手,替平吉摘掉了手巾和面具。
然而面具下面的臉,已經不再是平吉的臉了。小小的鼻梁塌了下去,嘴唇也變得毫無血色,蒼白的額頭上直冒油汗。乍一看,誰也認不出這就是那個和藹可親、詼諧幽默、能說會道的平吉。唯一沒變的是剛才拿掉的面具,它突兀地噘著嘴,呆愣愣地躺在船艙里的紅毯子上,正靜靜地望著平吉的臉。
大正三年(1914)十二月
注釋
[1]隅田川上架設的一座橋,連接東京都臺東區淺草和墨田區向島。1774年初次架設,也稱大川橋。
[2]吉原位于東京都臺東區淺草北部,原為妓院區,現為千束的一個地區。喝花酒的客人常將手巾扎在頭上。
[3]出售谷物的商人常將手巾包在頭上防止灰塵。
[4]染上花鳥等圖案的一種絲綢。
[5]原產于八丈島,一種黑色厚絹,用來做男人和服內衣的袖口和領子。
[6]設在神社里奏神樂用的殿宇。神樂是祭神的音樂和舞蹈,雅樂的一種。
[7]雅努斯神是古羅馬神話里的雙面神,掌管日出和日落。
[8]日本鐮倉時代的僧人日蓮(1222—1282)所創立。
[9]佛法的守護神。
[10]日蓮宗的守護神七面大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