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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班的貓
  • 魯般
  • 5426字
  • 2023-12-15 16:48:20

2

用布裹起來,澆上點汽油燒了就好,我不在乎這種體面。

——班在一本叫作《臨終之事》的書封底寫上的評語,這本書由一名離任的樞機主教撰寫,一經出版廣受好評,扉頁有主教的簽名和贈言——被命運造就的孩子,都會歸順命運。


父親正式的葬禮結束后又過了近一個月,魯才回到地球。

墓碑上,只刻著他的名,沒有姓,Ban,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既沒有照片,也沒有類似誰的父親誰的丈夫這樣的題詞,甚至連出生和死亡的年限也沒有,平整的花崗巖表面,只有他的名字,好像這個人來世間一趟,就只擁有過一個名字。墓碑邊倒是放著許多花束,不過大都是枝干枯敗。發黃的襯紙上還貼著很多照片,幾乎都是他和其他帕瑪人的合影,背景多是帕瑪星的沙漠,少數幾張是在地球的醫院病房,除此之外就只剩幾簇已經熄滅的蠟燭,蠟芯周圍積蓄了不少雨水,大概是還未能如愿燃盡就遭遇了雨水。

受季風影響,這座城市在這個時節是常下雨的。那天天空陰沉得很,烏云飄得又密又低,但總不見雨落下。魯是借口參加某個商會活動才返回地球的,身上還穿著剛剛宴會時的筆挺的方格紋西裝,寶藍色的領帶上是一只只用金線紡成四下紛飛的蝴蝶。這身打扮雖算不上浮夸,但在這樣幾乎只容得下灰白一片的肅穆墓園里還是惹眼,偶有路過的行人,也會撇過臉打量幾番。一個帶著隨行的有錢人,站在這樣偏僻又寒酸的墓碑前,還穿得這樣莊重,特別是腳上那雙切爾西鞋干凈得不染纖塵,踏在墓地用粗石料鋪就的地上反而顯得愈加油亮。

這樣不合時宜的出場,讓他看起來像是在為誰慶祝,而不是吊唁。

其實魯也覺得自己并非在吊唁。吊唁該心懷悲傷,但在墓前站了這一小會兒,他只是不住地發愣,注意力在那尊簡陋的墓碑上停留不過片刻,就會不受控制地走神,腦子里盡是遠處的高樓,飛船上看的小說,酒會的發言這樣的瑣事,總之一點兒也不悲傷。他本也想做些具體的事,比如尋常人來祭奠時都會稍作清理,掃除灰塵落葉一類,或是對著墓碑上那個孤單的名字說點什么,人們站在親友的墓前,都會產生想要與之對話的沖動,就好像那早已腐爛的肉身真的會承接一部分還未消散的靈魂,在這個石土堆建的國度,人們默認生死是相通的。魯也想過這么做,但最終還是放棄了,他對埋葬于此的這個男人知之甚少,以至無話可說,父子間僅有的關聯,似乎只是共用了一個姓氏而已,可就這一點,還被他無情地抹去了。

魯十歲之前幾乎感受不到父親的存在,母親在那段失敗的婚姻結束后便絕口不提這個負心的男人。“他大概是死在哪顆星球上了吧。”——這是魯可以從母親那里聽到的關于父親僅有的消息。后來魯識的字多了,能夠獨自閱讀,便能從科學期刊和一些外星文明的論壇上看到父親寫的文章,或是報道他的新聞,這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研究外星文明的科學家,還在很多具備教化條件的外星球當老師。這個職業注定了他不可能花太多時間待在地球。在魯開始知曉男女之事并談過幾次懵懂的戀愛之后,他也逐漸明白正是所謂的距離謀殺了父母的婚姻。

母親是執著于追求安穩的人,受其影響,魯也不喜漂泊,甚至對旅行都沒什么興趣。在那個人人都抓緊機會去外星球淘金的年代,魯硬是踏踏實實考取大學,最終進入了星際聯署投資的礦業公司——他做了一個地地道道為政府賣命的高級打工仔,正如母親所希望的那樣。但母親沒有預料到的是,在她帶著這份滿足離世后,命運還是沒能讓兒子的雙腳安穩地留在地球表面——魯被派往帕瑪星負責北極礦區的開發,任期是三十年。

也是在那里,魯再次遇見了自己的父親。他們相遇在魯位于租界南邊的公司樓下。那棟玻璃大廈緊挨著星際聯署的辦公大樓,是租界最核心的地帶,街上盡是西裝革履的男女,幾乎看不到帕瑪人的身影,這就使蓬頭垢面的父親和他身后的幾十個帕瑪工人顯得過于惹眼,他們手里高舉著油漆潑寫的“拒絕桑拿房”的血紅標語,一起攔在了魯的轎車前。身后的工人們大多唯唯諾諾,倒是父親一直奮力敲打著車窗玻璃,好像在礦區地底忍受高溫灼燒的不是那群帕瑪人,而是他自己。魯起初并沒有認出父親,他對父親的印象還停留在讀書時看過的那些雜志上,那副穿著襯衣打著領帶的科學家模樣,反倒是身旁的助理幾番打量,認出了這個全宇宙轉悠到處為劣等星的種族爭取平權的社會活動家。

“好像,叫作班。”

“班?”

“是,他可不是一般人。”助理當時還煞有介事地介紹了一番,“那些帕瑪人生性膽小,其實都好處理,但這個人當真是個麻煩。他在阿勒德星和桑地馬危星鬧出過不少大新聞,都是胳膊肘向外拐替外星人打抱不平。我估計這些工人也是他攛掇來的,不然沒有他帶領,租界是不會隨便放帕瑪人進來的。”

“他就是……班。”

“是啊,真是倒霉了在這種地方鬧事,如果讓聯署的人看到就不好了,不如……我們還是把他請到會客廳去詳談吧。”

助理跟了魯很多年,深諳魯的脾性,凡事總喜歡替他想在前面,便又列舉了許多類似花錢收買、聯系媒體之類的辦法,但魯根本沒聽進去,也并未回答。他只是隔著玻璃,自顧自望向這個他從未謀面的男人。他知道那無疑就是自己的父親,但依舊希望從他那憤怒的雙眼里找到屬于父親的痕跡,他想要體會這個從細節里抽絲剝繭最終相認的過程,只可惜越是瞧得認真,便越覺得陌生。那張久未清潔的臉上有著一層厚實的塵垢,肌膚也被風沙長時間侵襲后脫干了水分,從里到外透出和帕瑪沙漠如出一轍的綿密的蒼黃。這樣看的話,二人反倒只有眉眼有些相似,一對黝黑的瞳孔都透著沉悶,像渾濁不堪的積云。

魯最終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招待了父親,并提前吩咐助理聯系了租界的酒店,讓那些在外等候的工人暫住。

“科研團隊測算過帕瑪人的皮膚耐受,他們天生能夠忍受那種程度的高溫,這也是為什么我們會雇傭帕瑪人在這里,以及其他星球的礦區作業,至于你的其他訴求……我想或許我可以和董事會商討一下。”

魯通常不會說出這樣模棱兩可的話,他被訓練出的商人的理性要求他在處理這樣的問題時所說的話必須更接近于回答,而不是另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但他還是故意讓這番話透露出能夠讓步的余地,父親的抗議可以期待得到解決。這樣被臨時制造出的幻覺,或許可以讓這場父子的相認容易一些,至少魯是這樣認為的。

“父親。”魯看向父親,又停頓了片刻,說完這個詞后,他意識到自己無法再保持這副冷靜的商人面孔,他需要表情。這個詞語需要表情,它的發音它的讀法,似乎本身就能牽動面部的神經。于是嘴角的上揚帶來了稍顯生疏的笑意,完全由某種被喚醒的感性所編織的笑容,它展露的瞬間,父親這個詞的含義才得以完整,“你可以先坐下,我們不必這樣一直站著。”

父親聽罷卻一動不動,依舊站在那里,直直盯著魯看了很久。他的目光沒有停在魯身上具體某處,卻又像同時落在了每一處。最后,他搖了搖頭,丟下不成樣的半句話便離開了。

“你怎么……會去做這樣的事呢?哎……真是……”

那一連串的嘆息,是失望至極,魯感受得到,但他沒有追問,也沒有挽留。他記起了母親某天醉酒時也曾把客廳的落地燈當作父親摟在懷里抱怨過,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怎么能拋下她,然后便是一陣接著一陣號啕不止的大哭。魯知道這些問題都是沒有答案的,錯誤的人拼湊在一起,就會形成這樣近乎無解的問題,貪戀安穩的母親就不該愛上漂泊的父親,而眼前這個充滿銅臭味西裝革履的商人,也不該成為一個為底層帕瑪人搖旗吶喊的人類義士的兒子……此后,二人雖然同在這顆星球,但父親一直在大漠中漂泊,自己又不輕易離開租界,所以一直未有照面,他甚至都不知道父親是不是離開了或者死了,直到新聞里播報著潘杜多麗這個帕瑪星的邊陲小鎮改名為班鎮時,魯才得知父親一直與那群帕瑪人生活在一起,他提供免費的教育和幫助,教他們語言,烹飪,建造,紡織以及如何使用機器……總之,是一些其他人類絕不會做的事——因為很多年前幾個殖民星的反抗運動,星際聯署對所有殖民星的教化政策一直都極為苛刻,只有極少數像馬德哈萬這樣展現出誠意和衷心的人才有機會享受人類現代文明的紅利,而更多的帕瑪人只能在夜晚抬頭仰望租界的燈紅酒綠,卻根本毫無機會擁有這些。在父親的號召下,那些向往人類生活的帕瑪人逐漸聚集在潘杜多麗,并把那里改造成了一個格外秀麗的人類小鎮。

“如果人類真的覺得自己的文明更為高級,那么就請分享它,而不是封鎖它。”

魯當時在報道里看到這段采訪,父親看著鏡頭的眼神,竟和那天看著自己時一模一樣,明明沒有看著誰,卻又像是無比堅毅地看著鏡頭那端的每一個人。父親的行為雖和星際聯署的初衷相悖,但奈何名聲在外,其他殖民星也紛紛看著,聯署索性反其道而行之,大力宣傳,把這當作了人類開化低等文明的壯舉來傳播。父親那陣子成了人物,上過很多新聞,在租界也參加過不少活動。可就是在這個小到遍地都是熟人的地界,父子倆依舊沒有遇見。曾也有知曉原委的人向魯提供了父親的聯系方式,但魯總是想著應該能在什么場合碰面,帶著這樣的僥幸,他也一直沒有主動聯系過。他知道這是在拖延,他無比清楚這一點,就像他無比清楚地知道盡管他刻意忽略,上次碰見時的不歡而散還是留下了真實的傷口,遺留在他體內尚未干涸結痂的怨懟,已經悄然轉化為了不愿再主動的懦弱,那是恨意所化的膿。

直到父親因為病重不得不返回地球就醫,魯得到消息后決定去送行。當他趕到多邦星際機場時,蜂擁至此的帕瑪人早已把本就狹小的出發層堵得水泄不通。司機想盡辦法將車停在離父親不足十米的地方,一個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距離。司機解鎖車門的“啪噠”聲像是猝然響起的計時器,和初次相遇時一樣,魯隔著車窗,看著陷在人潮里享受擁抱與親吻的父親,帕瑪人組成的高墻將父親緊緊圍攏,他只能從人群的縫隙間偶爾瞧見父親的臉,比初次見時更加消瘦的臉,笑容不見半點鮮活,完全是硬撐著掛在嘴角,被帕瑪人天生粗壯的肢體擁抱,直教他看起來活像是血肉散盡的行尸。他那樣老了啊,就和快要死掉的人一樣,魯越是這樣想便越是煎熬,恨意的膿瘡在那瞬間破裂,膿血洶涌地倒灌進心口。

他最終,沒有下車。

“您父親,建造了班鎮,是個深受帕瑪人愛戴的人呢。”

車里,哈圖見魯許久不言語,倒有些緊張起來,在這趟旅途中每隔一小會,對講機里便會傳來長官的命令——請注意觀察和穩定要員的情緒。說實話,哈圖并不知道究竟要怎樣穩定魯的情緒,這個大他二十歲不止的男人在他看來比自己還要穩定,簡直就和他心目中的那種商人一樣不茍言笑,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陰沉,好像和錢打交道的人大體都有這樣的氣質,沉默,簡直就是他們最擅長的事了……哈圖雖然這樣想,但對講機里的“命令”仍舊一遍遍傳來,魯肯定也能聽到。這令哈圖產生了“必須得做些什么”來回應的沖動,他至少得讓魯感覺到,自己為“穩定”他的情緒有過努力。于是,他想著魯或許正掛念自己父親的事,便試探性地問道:“您之前去過班鎮嗎?”

魯先是搖頭,接著又問道:“你去過?”

“來帕瑪星的第二天就去過,去送貨。”

“送貨?”

“啊,就是把多邦的物資送到南半球的哨站去,在班鎮中轉了一下。”哈圖嘆了口氣,“新兵到這來,都只能做些打雜的活,這次,還是我第一個像模像樣的任務。”

“那應該挺害怕才對。”

“不會。”哈圖刻意提起嗓子大聲答道,“我們受過最專業的訓練,可以應付這種情況。”

魯看著哈圖,那張稚嫩干凈的臉怎么看都分明是個孩子,也只有孩子才會以為說得夠大聲便是勇敢。在魯看來,倒更像是明明被人戳中了要害,卻又不服輸似的倔強。魯無意于拆穿他,便又聊回了班鎮的事。

“既然你去過,那就說說那地方究竟怎么樣吧。”

“那地方……怎么說呢,真的挺特別的,很像地球,不是租界那種到處摩天大樓的像,沒有那么新,到處都是舊的,還有些破,一看就很有年頭,也沒什么樂子可找,是那種老人才愿意待的,人煙稀少的地方。”

哈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來的勇氣說了這樣一大通話,而且表達實在瑣碎,完全不像個軍人的言辭。但要是真的回頭細想,他又覺得自己沒有哪句話是多余或不當的。班鎮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放在地球上絕對算不上什么景點,甚至有些殘破,風沙雖然不大,但所有的建筑外墻上依舊會被一層薄薄的塵土覆蓋,東西也大多是舊的,是那種已經幾乎不再有年輕人居住的、垂垂老矣的小城。這樣的地方,只會出現在某段家庭聚會的閑聊里,通常是長輩們會突然說起的小時候長大的故鄉。哈圖一出生便在嶄新的月球新都,也極少返回地球,家里的老人聚在一起最愛的就是回憶地球的往昔,在那些他們偶爾翻出來給哈圖看的照片和影像里,哈圖的故鄉就是和班鎮差不多的樣子,因為家人描繪時總是大加夸贊,哈圖便也覺得那是美的,于是他這樣總結道:“啊,或者說,是那種其實并不怎么樣,但是放在回憶里的話就會很美的地方。”

魯想了一會兒,不由得笑了笑,是真的被哈圖說笑的,這段不明所以的介紹,意外地讓魯開始對班鎮有了些期待。如果那是父親建造的城鎮,那或許,也是父親回憶里認為很美的地方,想到這里,有那么一瞬間,魯竟覺得自己并不是在逃亡,而是在出發去某地游玩的路上。

“那是該去看看。”

哈圖點點頭,望了望窗外,前面的車隊已經進入了山脈的北側腹地,再往里開,便是帕瑪沙漠的盡頭。風沙被群山阻隔,滿地的蒼黃也開始有了濕土浸染出的褐青,帕瑪人稱這樣未被沙化的土地為“甜洲”,是適合居住的地方。整顆星球被沙漠和山脈分隔出近百個大大小小的甜洲,因而也誕生出數不清的族群,多邦是其中最龐大的部落。若不是人類殖民后修建了公路和地下隧道,這些族群之間幾乎是不往來的,由于沙漠阻隔,有些部族是到了近些年才知道自己的星球來了一群新的統治者。哈圖記得在被派往帕瑪星時曾在培訓課上學到過,帕瑪人最初把人類叫作Mata'saloDosekot,意思是,穿過沙漠的神,而眼前浩浩蕩蕩橫貫沙丘的車隊,于他們而言無疑是神的馬車。

“看到甜洲了,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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