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仲冬，大世界游樂場小劇院后臺。

侯家班馬戲團臺柱子侯黑花，穿著一身粉紅色的紡綢短衣，散著頭發，坐在一張懸著光禿禿燈泡的鏡子面前化妝。

屋子里有點冷，老婆子蹲在角落里攏上暖爐。

正在這時，侯老爺子敲門進來，為難地看著黑花背影，說：“游樂場經理說，大人要你表演結束后去菜興齋吃飯。”

老爺子說的“大人”，指的是草湖巡捕房里的巡捕維克多。

侯黑花心里明鏡兒地清楚，自己先前找著借口，拒絕了幾次維克多的邀請，眼下，他可是動足了腦筋，讓經理出面了。想到這里，侯黑花氣地一下將粉撲扔進缸里。

侯家馬戲團只是一個在游樂場里討生活的班子，誰也不敢得罪；此外，還有游樂場經理也不能得罪，雖然分給游樂場不少的票錢，但畢竟也是求著他在這里表演的！

這邊不能得罪，那邊也不能得罪，想來夾在中間的老父親也是沒奈何了，才來問自己的意思。

侯黑花嘆了一口氣，沒答應，也沒拒絕。她那漆黑的眼珠子轉了轉，越發顯出那一份機靈，自己得想個法子擺脫這人。

不過眼下，自己得先演好侯家班馬戲團壓軸大戲“麒麟穿火圈”。

2

所謂“麒麟”，其實并不是古書上記載的神獸，而是侯家班子賣了個“野人頭”，用一頭雄獅充的。

出場鑼鼓聲響起。

侯黑花換上特制的窄身小西服，戴著一頂黑呢帽，足登小牛皮短靴，手里還拿著一根金色的細長小皮鞭，騎在一頭緩緩走動的獅子身上，光彩照人地出現在舞臺上。

一時間，劇場里掌聲雷動。

侯黑花右手撫摸著“金大王”——這是她為獅子取得名字，左手輕輕甩著小皮鞭，示意金大王和從前一樣，在臺上走完兩圈后，穿越舞臺中央正在燃燒的四個火圈。

可是，才走了幾步，黑花就敏感地覺察到金大王今天狀態不是很好。她剛想招呼金大王轉身，忽然，只聽得金大王一聲怒吼，猛地躥下舞臺！

現場極度混亂。

侯黑花被金大王甩在舞臺上，還沒等爬起來，只聽得劇院上空飄蕩著的尖叫聲中傳來“砰砰”兩聲槍響，她頓時驚呆了——掙扎著抬頭看去，金大王凌空躍起后，身子在半空中掙扎了一下，就“啪嗒”一下，沉重地倒在觀眾位置上。

在它身邊，一個穿著銀紅改良旗袍的女子，耷拉著腦袋，攤手攤腳地坐在椅子上。

到處都是噴濺的鮮血。

空氣變得扭曲，到處涌動著驚悚、血腥，恐懼；驚叫聲，漫天漫地襲來。侯黑花腦袋里一片空白。

這一幕發生的是如此之快，她完全沒有時間反應。直到后來，舞臺后面跑出侯家班的人，將自己扶起，然后好像還說了什么？記不清楚了。總之，眼前晃動的是一張張驚恐到變形的臉。

3

金大王咬死的女人，是五馬路上太乙齋太老板新收的第十房姨太太，叫翠萍。太老板雖然只是個古董商人，但太乙齋賣的東西，都是金港那邊流出來的——當時，退位小皇帝正住在那，大多數情況下是靠變賣宮里帶出來的寶貝維持闊綽的生活。

不過太老板能弄到這么多宮里的東西，可見并不是一個普通人。

而金大王，則是維克多射死的。事發之時，他正坐在頭等包廂里看表演，忽見獅子發了狂，立刻拔槍射擊，然而還是慢了一步。

侯黑花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那一身演出服還沒脫下來，胸口勒得緊，透不過氣。她朦朦朧朧聽小喜兒告訴自己，老班主進了巡捕房了，一整夜都沒回來；又聽小巧兒告訴自己，游樂場經理大發雷霆，要侯家班賠錢；還聽小八子說，太老板家雖然一直沒聲響，但是，一場大禍是躲不了了；還有，小六子說，金大王一直都很溫順，可為什么這次表演會出了亂子？

侯黑花翻了個身，只覺腦袋里一陣又一陣轟隆隆地響，好像有火車在耳邊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喜兒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巡捕房里的人來了，要抓你去。”

侯黑花腦袋忽地清醒過來，她坐起身來連聲問道：“老班主呢？他回來了嗎？”

“沒見回來。”小喜兒哭哭啼啼地回答，“巡捕房的人要你出去。”

出去就出去。

侯黑花一咬牙，翻身下床，走出屋子，見兩個巡捕，她剛想說話，其中一個胖胖的小巡捕就說：“侯小姐，您什么話都別說。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奉命帶您去巡捕房。另外，維克多先生說了，您去了，侯班主就放回來。”

侯黑花沒想到來人居然這樣客氣，而且直接就提到老爺子。這一趟，她是心甘情愿去找維克多了。

4

草湖巡捕房就在附近，維克多見侯黑花進來了，頓時笑的藍色腫眼泡眼睛都瞇了起來。他讓人退下，只留下黑花。

侯黑花見維克多還和平時那般嬉皮笑臉，心里倒是糊涂了。自己惹下了這么一場大禍，維克多居然如此輕松，完全不當回事？

直到后來，她才明白過來。

“知道我為什么過了這么久才叫你來？”維克多來這也有些年頭了，就連打茶圍、搓麻將都學了個精乖。事實上，他幾乎每個晚上都泡在四馬路會樂里的長三堂子中找樂子。

“之前一直忙著打點這個事情，畢竟是你的事情嘛。現在，這事兒交由我全權負責了。”維克多在草湖巡捕房位置不低，侯黑花是早就知道的，但沒想到可以獨當一面。想來，也是因為死的人太普通，還是個姨太太，雖然太老板有點關系，但是在外國人眼里，也不過如此。

“你知道這個事情鬧得很大吧？”維克多明知故問。

侯黑花心里轉過無數個念頭，她點頭說：“我知道。”

維克多滿意地說：“不過也別擔心，其實這事說大很大，說小也小。”

侯黑花哪會不知道維克多的心思？她低眉順眼地說：“您能幫我嗎？”

“幫不幫，這個事情，還不是你來決定？”維克多挑逗地看著她說。

按照維克多所說的，苦主太老板最近忙著走洋行路子，要將古董運送到西方去賣，所以，只要維克多出面，太老板多少要賣他幾分面子。至于大世界游樂場，就更不用擔心了，這次的事情，只要維克多一個電話，侯家班就不會有事。

“至于你父親，我想，他也是想早點離開巡捕房的吧。所以現在，這個事情就看你的態度了。”維克多將身子湊近黑花，曖昧地說，“我已經租下飛霞路上的一棟洋房了。”

5

半個時辰后，侯黑花帶著侯老爺子從巡捕房出來。守在門前的侯家班人一擁而上，大家七嘴八舌地問老爺子吃苦頭了嗎？這事兒怎么解決？

老爺子沒顧得上回答他們的話，只是看著黑花，輕聲問道：“你真打算這樣做？”

黑花點了點頭，咬緊了下唇。

老爺子見黑花下定了決心，不禁嘆了一口氣，說：“既然這樣，那咱回家就干。”

侯家班的其他人聽到這沒頭沒腦的一段對話，雖然猜著不是在說什么好的，但看著老班主沒事，黑花也毫發無損地從巡捕房出來，也就簇擁著回去了。

直到后來，眾人才知道，原來黑花是答應了兩個月后，單身一人搬去飛霞路，這才保得班主和大家平安——侯家班炸鍋了。

小六子小八子氣地抄起了鐵棍，準備去尋維克多晦氣，結果被黑花攔下來。

“你們都別激動。”黑花不急不躁地說，“答應了人家的事情，總是要做到的。只是，我覺得這個事情，挺對不起冤死的翠萍。小八子，你晚上跟著老爺子，去她新墳上燒點紙錢，就算是替我向她道個不是。”

一聽這話，侯家班的人都傻眼了，難不成黑花真要把自己送給維克多？以及，哪有人半夜上墳的？

6

雖然維克多答應給黑花一個月時間解散侯家班子，但他畢竟不放心，不但派了巡捕守在門前，自己還一天三趟地往侯家租的屋子跑。可維克多每次來，見黑花不是指揮著班子里的人搬運粗苯的家具賣錢，就是一個人躲在小院子里擺弄一種雙生葉子的小黃花，看起來安安靜靜，于是也就放心了。

而黑花呢，每次見維克多來，必定親自下廚，熬上一鍋湯是免不了的，還會做些拿手小菜。見她這樣伺候自己，維克多吃得眉開眼笑。

至于侯老爺子，也儼然將維克多做準女婿看了，對他極為客氣。

于是后來，人人都看出來了，侯家父女倆是上趕著討好維克多。想來也是，一對飄零江湖的賣藝父女，忽地見到了富貴，還不是雙手捧著好好巴結？

眾人看父女倆的眼神，開始變了。

一個月后，東西都變賣得差不多了，黑花將班子成員集中在一起，分了遣散費，平平淡淡地說：“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一年后，諸位如果還有興趣來我侯家班表演馬戲，我和我爹，一定是歡迎的。”

聽到這話，小六子冷笑道：“咱就算餓死，也不要吃洋鬼子的飯。”他這話說得很響，黑花嘴一抿，就當沒聽到；老爺子倒是垂下眼睛看著地上，一聲不吭。

7

說來也怪，這維克多本是三天不去堂子就心癢得慌。但后來，就像是變了個人，不但再不去逛堂子，還總是蔫頭巴腦地來找黑花，吃個飯就走。至于要黑花趕緊搬去飛霞路的事情，閉口不提。

時間一長，侯黑花也好奇起來，問道：“最近公事多？”

維克多藍色眼珠子暗淡了下來，點頭說：“是啊，巡捕房里的公事很忙。”

這話說得極其敷衍，黑花自然不信。于是，她找人打聽，卻是聽到個驚天秘密——據說，維克多那方面不行了！

眼下，他已經是病急亂投醫，找了西醫找中醫，可一點都沒好。而且，黑花早就發現，維克多下巴變光滑了，甚至說話聲音都開始尖銳起來。

直到有一天，離黑花約定搬去飛霞路還有七天，維克多喝完湯后說：“我要回國了。”

侯黑花心砰砰直跳，抬起頭看著他，沒說一句話。

維克多嘆了一口氣，說：“等我回來以后，再來找你吧。”

“為什么要回去？”黑花問。

維克多臉色極其不自然。過了好一會，才支吾著說：“身體不舒服。”

8

維克多最終再未回來。

下一年的清明，侯家父女倆在翠萍墳前燒了不少紙錢。這天，風很大，黑花一邊燒錢，一邊低聲說：“翠萍姐姐，借你的尸身種了瑤草，讓維克多那個混蛋吃了變成太監，你不會怪我吧。可是，說到底，如果他不是動了壞腦筋，下藥給我的金大王，你也不會冤死。我也不用在你下葬第二天，就把你從棺材里拖出來了。”

黑花說的是那天，自己從巡捕房出來以后，當天晚上，侯老爺子和小八子兩個人，將翠萍的尸身從棺材里挖出來，然后帶回侯宅，讓黑花埋在院子后面，蓋上土，并將瑤草種在上面。

而金大王之所以發狂，黑花后來查明，是維克多逼著游樂場小工偷拿藥給金大王吃所導致的。只是，維克多本想是讓金大王鬧一場，讓侯家班子無法收場后去求他，結果沒想到，居然咬死了人！

至于這瑤草……回想起來，如果不是馬戲團走南闖北，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種植物。送這草給黑花的阿婆說，《山海經》中有記載，據說這開著黃色小花的草是未嫁而早死的帝女精魂化成，女人服用此草，會變得嬌媚無比；而如果這草扎根于女尸上，那么只要服用瑤草熬的湯汁三十日，男人會變太監！

只是，這維克多想來是外國人的關系，體質不同？居然服了快五十日才抗不住，可不管是三十日還是五十日，動壞腦筋坑人的時候，就要想著，終究有報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