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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起

一部大書從何寫起,取決于作者描寫的對象是什么,想表達什么,他的整體構思又是如何。小說名為《儒林外史》。“儒林”,指讀書人。“外史”,即有別于正史。正史,寫的是軍國大事,軍國大事由誰來決定?自然是帝王將相,老百姓說了不算。帝王是棋手,將相是棋子,百姓則連棋子的棋子都算不上。唯其如此,魯迅挖苦正史“等于為帝王將相作家譜”(《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正史的目的是記錄歷史,為統治者總結興亡成敗的經驗教訓,是所謂以史為鑒。在世界上,中國歷代的統治者對歷史最為重視,沒有“之一”。《儒林外史》寫讀書人這個群體的生存困境,他們的追求,他們的精神狀態。在《儒林外史》誕生以前,知識分子的生活和命運一直是小說家和戲曲家感興趣的題材;但是,知識分子的生活道路、精神面貌、歷史命運,只有到了吳敬梓的筆下,才得到了那樣真實、全面、充分而深刻的反映。正史以紀傳體為主,其他的體裁,如編年體、國別體、紀事本末體、專史等等,處于從屬的地位。史書體裁的這一特點對中國的小說有深刻的影響。中國的小說喜歡圍繞中心人物的命運來展開敘述。讀者特別關心人物,尤其是中心人物的命運。中國的讀者,喜歡鉆進小說,充當里面的一個角色。這種欣賞習慣的養成,與中國小說特別注重人物命運的傳統有關。一部小說,寫得再爛,讀者還是要看下去,等待那個大結局。在這一點上,吳敬梓表現出極大的創造性,他不想遷就多數的欣賞習慣。《儒林外史》沒有中心人物,也就取消了圍繞中心人物的命運展開描寫的模式。在《儒林外史》這種結構的引導下,讀者跳出全神貫注于人物命運的閱讀習慣,欣賞著一幅幅的浮世繪,體驗著其中的世態人情,咀嚼著其中的諷刺意味。如果你適應不了這種新的模式,那就可能讀不下去。吳敬梓關心的是儒林整體的命運。中國封建社會晚期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他們的歷史命運,這一題材本身具有無比豐富的內容和巨大的歷史深度。問題是怎么通過長篇小說的形式將其藝術地呈現出來。

中國的白話小說,與宋元的說話藝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短篇的白話小說,有“入話”作為鋪墊。元代的雜劇,開頭有“楔子”作為鋪墊。中國的長篇白話小說,它們的開頭,喜歡從盤古開天,從三皇五帝講起,從零開始,從猿到人。這是為了向小說的母體史傳靠攏,同時也是在向其表示敬意。可是,吳敬梓卻取法短篇白話小說的入話和元雜劇的楔子,為《儒林外史》設計了一個楔子。這個楔子與小說的下一回沒有情節上的聯系。王冕是元末明初之人,而小說從周進的故事開始,已經是明朝的成化末年。此時的明朝,離朱元璋立國之年,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周進和王冕,風馬牛不相及。吳敬梓為什么需要這個楔子,回目說得非常明確:“說楔子敷陳大義 借名流隱括全文”。吳敬梓以批判的目光,以一個諷刺小說家的目光來審視儒林,他需要一個標桿,來作為全書褒貶人物的尺度。他選擇了王冕來做這個標桿。

王冕是元末的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王冕身世中的哪些元素吸引了吳敬梓的關注?王冕出身農家,自學成才。他蔑視權貴,鄙視世俗,特立獨行,狂傲不羈,淡泊仕進,同情百姓的苦難。王冕的詩寫得很好,尤其善于繪畫。王冕具有敏銳的政治眼光,預見到元朝即將崩潰。這些元素,都非常符合吳敬梓的要求。可是,歷史上的王冕,應過科舉,與達官貴人也有來往。他的思想,從幻想兼濟天下,到獨善其身、遺世獨立,有一個發展變化的過程。吳敬梓在歷史原型的基礎上,進一步凈化提高王冕的思想境界,把他刻畫成一個胸懷磊落,橫眉冷對魚肉鄉民的官吏,躲避功名富貴如瘟疫的人。歷史上的王冕,善于畫梅。“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王冕的題畫詩《墨梅》)吳敬梓將其改作善畫荷花,突出其清高脫俗,使其與放牛的生涯更加契合。出水芙蓉,意味著一種很高的人生境界。面對著惡濁的環境,依然保持著獨立的人格和高潔的品質,這就是王冕喜歡荷花,擅長描繪荷花的言外之意。與此同時,吳敬梓洗去王冕身上的怪誕和急躁,把他塑造成一個可敬可親的平民知識分子的形象。吳敬梓出身名門望族,卻在《儒林外史》中塑造一個平民知識分子作為儒林的榜樣,這件事情本身就發人深思。作者特別著力地刻畫了王冕的“孝”。蒲松齡、吳敬梓、曹雪芹,在他們的名著中都閉口不談“忠”,生當歌舞升平的康乾盛世,皇上的雨露卻沒有灑到他們的身上。他們沒有享受到太平盛世的繁榮之果。在中國的倫理道德中,不忠還有辯解的余地,譬如說“識時務者為俊杰”,譬如說天命之類,而不孝則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理由。如果一個人被加以忤逆不孝的名頭,那就失去了做人的資格,無法在社會上存活。在儒家看來,建立在血緣關系上的父子關系、母子關系,是天生的、絕對的、無條件的。這種關系非利益所能左右,是為人的底線,是不可逾越的人獸之限。一個人如果連父子、母子關系都可以置之不顧,能夠與自己的父母劃清界限,連自己的父母都可以詛咒,哪還有什么事情做不出來呢!可是,現實社會有時就會將人推進這種尷尬的選擇之中。鄭厲公讓雍糾去刺殺權臣祭仲,而雍糾卻是祭仲的女婿。雍糾將此事透露給了他的妻子雍姬。雍姬去問自己的母親:“父與夫孰親?”母親明確地回答:“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雍姬如夢方醒,立刻向祭仲告密。祭仲當機立斷,將雍糾殺了。是個男人都可以做丈夫,可父親只有一個!道理就這么簡單。厲公聽說此事后,憤憤地說:“謀及婦人,宜其死也!”厲公害怕祭仲的報復,匆匆地逃到蔡國去了。在《儒林外史》里,時不時地出現功名富貴與孝道的對立。正如劉咸炘《校讎述林》卷四《小說裁論》有云:“若嚴致中之謀產,王德、王仁之納賄,荀玫之忘親,匡迥之棄妻,王惠之鄙:此皆市井之行,賤惡之事,而讀書識字者躬行之。匡迥之父及卜崇禮、祁太公,皆不識字之愚農,鮑文卿則一伶工,而敦厚卓絕,乃士人所不及。匡迥一身,為農則孝,為士則棄妻,其激射之義顯然。書中備載雜流而獨名《儒林外史》,乃深責儒者,儒者之所以卑劣若此者,功名富貴也。”在《儒林外史》里,對孝道的推崇贊美與人物的社會地位、高低貴賤沒有關系。

這部諷刺巨著的楔子里包含了豐富的信息。一開頭就點出“功名富貴”四個大字,開宗明義:功名富貴是試金石,考驗著文人學子的思想境界。鄙視功名富貴是文人的最高境界。在王冕的故事中插入胖子、瘦子、胡子三個似乎是不相干的人,其實,三人正是全書勢利者的影子,他們的談話方式正是書中勢利者的談話模式。從小說藝術上看,《儒林外史》于對話的依賴,也是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很多情節的介紹、人物的刻畫,不是靠敘述,而是靠對話來實現。這是小說擺脫史傳的束縛,更加生活化的必然選擇。王冕抨擊八股取士的科舉制度,說是一代文人的災難,是全書的畫龍點睛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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