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道友這脾性還需要多練練啊。”

涼亭之中，三人對坐。

卻見先前那一老者此刻變幻模樣，額頭高隆、眉眼低垂，須發(fā)皆白儼然一副神仙氣概，此時身著大紅衣袍手持玉如意，權(quán)杖之上掛一寶葫，此刻正笑瞇瞇地對著袁天罡說道。

“是是是，星君說的是。”

袁天罡哪里還敢反駁，雖然他貴為大唐國師，修道多年不曾有人說道，但在這位老者面前也得低頭。

南極星君，俗稱壽星，二十八宿之長。

正稱南極長生司命真君。

“并非說你莽撞，道心一往無前是好事，你有此赤心，應當踐行下去，但不可不判斷一番就隨意前行。”

“是是是。”

說著，袁天罡眼角余光狠狠瞥了一眼正在旁邊淡笑著的陳萼。

好小子，早就看破了不給我說。

陳萼的目光何其無辜，自然是讀懂了袁天罡那一份帶著怨氣的眼神。

明明是你沖的那么快，我都沒辦法給你提醒。

兩人的眼神交流自然瞞不過眼前的南極星君，卻見他笑呵呵地用袖袍在身前的石桌上變出一副茶具，笑道：

“兩位道友，可曾見到了那猴兒嗎？”

“不曾。”

陳萼搖頭。

他是轉(zhuǎn)了一圈才回來的，發(fā)現(xiàn)南極星君正等著他。

明明五指山上的法旨還在，可猴子不見了？

“呵呵，兩位此番前來，我們是知曉的。”南極星君不急不慢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時間涼亭內(nèi)云煙四起，清香彌漫。

這茶顯然不是凡品，星君微微抬手，示意兩人不要拘謹。

陳萼和袁天罡也不是矯情之人，各自倒了杯茶。

“想來，是水陸法會提前舉辦，神佛們便已經(jīng)注意到我了？”

南極星君點點頭：

“天定之數(shù)被擾亂，命運自然更改。”

“很難不注意到陳道友啊。”

“那，之前的劉二元可是靈山哪位前輩來此論道？”陳萼開門見山，直接問道。

“佛祖弟子，迦葉尊者。”

這壽星緩聲解釋：

“定數(shù)一亂，是靈山首先檢查到的。”

“正好迦葉就在附近，便打算來試你一試，不曾想反倒被你說教一通……哈哈哈，真是快哉！”

“我天庭和靈山雖然交好，但大道尚且有爭，何況仙佛？”

“那迦葉是個小氣鬼，雖然表面大方，但實際上心眼小的很。”

“上次拜訪還順走我?guī)讉€仙桃，還以為我不知道，悄摸摸地就溜走了。”

看著這真君撫須大笑，陳萼和袁天罡也跟著賠笑。

雖然他覺得這壽星也是個小氣鬼。

“哈哈哈，咳嗯……跑題了。”

南極星君抿了一口茶掩飾尷尬，又道：

“自那次之后，天庭和靈山就已經(jīng)知曉道友存在。”

“但我等算了又算，測了又測，道友神魂純潔，安然無恙，無奪舍痕跡，且天庭也無道童私下凡間……”

“道友，你究竟是誰？”

霎時，涼亭之內(nèi)的氣氛凝固。

南極星君的氣機將陳萼鎖定，陳萼頭一次在這個西游世界感受到了死亡的危機。

差點忘了，這位可是四御之一。

“我是陳萼，陳光蕊，如假包換。”

陳萼聲音依舊淡然。

“你的道術(shù)，何處來？”

法不可輕傳，無論道術(shù)亦或傳承。

凡間手藝人尚且如此，天庭和靈山看的亦是很重。

“師從上清圣人。”

此話不虛，饒是星君也未曾聽出半分假意。

南極星君眉頭微微皺起，這三清他并不算熟悉，即便太上老君是同事，但不在一個部門工作，也只能說是點頭之交，偶爾在飯桌上碰到而已。

但他來這里攔下陳萼兩人，也并沒有太在意身份。

能查出來最好，查不出來便罷了。

他真正的任務是給陳萼解惑。

氣機消散，陳萼巍然不動、面不改色的氣概倒是讓南極星君多看了他兩眼，又展露笑顏：

“方才多有冒犯，還請道友見諒。”

“無妨，道統(tǒng)傳承乃大事，星君有此舉我并不意外。”

見陳萼如此明事理，坦然自若的模樣，南極星君再次開口：

“我知曉道友心中諸多疑慮，還請聽我慢慢道來。”

“兩位，可曾知盤古開天？”

在比上古更加遙遠的太古，那時天地未分清濁，交匯一氣，形狀不定，法則紊亂。

有一靈蘇醒，無形無色，稱盤古。

天地之間第一位覺醒靈智的生命，位格極高，與天地同壽，受長生之苦，承寂寞之痛。

不知多久之后，他對于面前無序的世界感到厭倦，祂第一次有了情感。

便分開清濁，以身平世。

清者為天，濁者為地——無數(shù)星球被祂扯成碎片，再以偉力糅合成最初的土地，將混沌的‘濁’放在了地下，澄凈的‘清’罩于地上。

這才有了天地，有了‘天圓地方’。

看著面前像一個雞蛋一樣分成兩色的住所，盤古很滿意。

但此世本就該清濁一體，怎能由祂的意志更改？

世界在崩塌，由盤古初開的天地開始慢慢消解，眼見自己的作品要被毀滅，祂又豈肯罷休。

人形便出現(xiàn)了，作為最為適合施展力量，運用法則的形體，盤古從沒有形狀到有了定形，祂支撐天地，最終暫時將這個世界給維持住了。

從此有了天和地，再經(jīng)過法則靈氣的演變，向著自身有利的方向發(fā)展，生命開始慢慢從這片天地中出現(xiàn)。

終于，到了上古時期。

有一畫開天、理清法則的伏羲。

有效仿盤古、創(chuàng)生人類的女媧。

那是一個萬類霜天競自由的時代，神魔并立，異獸縱橫。

各種后世的善惡、道德概念還沒有出現(xiàn)，只有為了生存的殺伐，只有為了存續(xù)的戰(zhàn)爭。

但時間已經(jīng)過了太久，天地又再次開始想要合為一體。

終于，在不周山被共工撞塌的一瞬，天崩地裂……濁氣入清世，在清氣環(huán)境下生存的神、人、靈、獸們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在生存的環(huán)境遭到毀滅性打擊之時，所有清世的生靈如飛蛾撲火般去彌補漏洞，消解清氣，以自身的死亡去撐起后世的家園。

直到顓頊想出了絕地天通之法，重整被濁氣污染的秩序，人神各司其職，才將濁世打退。

從此，上古時代消解，人族獨尊。

“后來啊，建立起文明之后，時間的沖刷下，第一次清濁之戰(zhàn)開始漸漸被人遺忘。”

“有生靈不服人族管教，殘存的神明也在休養(yǎng)生息，在積蓄的矛盾愈加嚴重的情況下，清世的內(nèi)戰(zhàn)爆發(fā)，結(jié)束后才有了天庭。”

“玉帝陛下是清濁之戰(zhàn)的老人了，知道其中危害，并一心想要解決濁世的問題……畢竟我們都活在清氣之中，濁世可是我們的天敵。”

“但苦于單獨力量不足，這才想起之前有一群避世的道友——靈山。”

“雙方一番商議，都明白濁世乃清世最大的敵人，這才有了一個又一個精心布置的局。”

聽到此處，陳萼深深皺起了眉頭。

這什么跟什么？

西游世界的背景是這樣的嗎？

可結(jié)合上古神話，那過于紛雜、眾說紛紜的故事傳說，細究起來又很合理。

甚至于時間都對的上……

“第一次清濁大戰(zhàn)太過慘烈，乃至時代都消亡斷層，我們能獲取的信息也不算多，只能以鎮(zhèn)壓的方式來減緩清濁相合的情況，避免天地再次合一，重回混沌。”

“但我們推演了一次又一次，終究是不能徹底解決，乃至于延緩的速度都開始加快，在不得已之下，只能以生命再度化作清氣的方式來填補空缺。”

“且慢！”

陳萼擺手，打斷了南極星君的話，問道：

“生命再度化作清氣，是指……”

“道友想的不錯，就是戰(zhàn)爭，就是死亡。”

“清世之下的生命本就有一縷清氣存于體內(nèi)，若是清氣不足，便只能以這種手段來延緩了。”

“比如東漢末年，那是天庭和靈山第一次聯(lián)手，制造殺局，清洗中原。”

三國？

“可是這只能解決一時，由于天庭和靈山是第一次主導，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失誤，才有了后面延續(xù)的戰(zhàn)爭。”

“即，凡間西晉時期。”

五胡亂華？

“如今又快到了清濁相合的動蕩之際，我天庭和靈山便打算開始第二次聯(lián)手。”

南極星君緩緩解釋，陳萼心中已如亂麻。

待陳萼捋一捋剛才壽星老人的話，他便知道，接下來的事情會發(fā)生什么。

“所以，就有了西游開端？”

“不錯。”

南極星君沒有否認，伸出權(quán)杖遙遙點向那五指山：

“道友，你可知那猴兒為何要大鬧天宮？為何不在此處？”

“為什么？”

一聲輕響，四周山林化作一灘水墨，五指山近在眼前，卻不再似方才那般蔥郁，而是顯露出寶光華彩，佛祖的法旨汲取天運，向內(nèi)灌注。

“齊天大圣，當齊天。”

“美猴王，是石猴啊。”

一點金光被南極星君點在陳萼和袁天罡眼眶之內(nèi)，兩人破開迷障，直窺本真。

在五指山的內(nèi)部，一只可以用俊俏形容的猴子此刻猶如在娘胎里一般，正雙手抱膝，沉睡不醒。

“猴兒乃十州之祖脈花果山仙石孕育而出，得天獨厚。”

“出生之始我們便知他斗戰(zhàn)一生，傲骨一身，如果主動找他傳藝反倒會讓他看輕，更加驕傲，反倒不利于他成長。”

“因而才有了后面的事情，拜師學藝，自封大圣。”

“為了真的坐實齊天這一名號，為了讓他道心圓滿，為了不讓他心中那份傲氣消退，我們配合著他演了這場戲。”

“這就是大鬧天宮的真相？”陳萼詢問。

南極星君先是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算是吧，天庭這么多年也有腐敗，靈山亦是如此，也是借了猴兒之手干掉些許蛀蟲……當然，主要還是為了鍛煉他。”

“不給他這個機會，我們也沒辦法幫他鍛得一身銅皮鐵骨，火眼金睛，佛祖也不好親自幫他溯本歸源，重返本真。”

“咳咳，老大們還是要點面子的。”

陳萼看向所謂的五指山，實際上，應該算是孫悟空所化的仙石，又問道：

“那西游又是為何？”

“一個契機。”

“袁道友也算過了，知道未來會有一場佛道之戰(zhàn)。”

袁天罡點點頭。

“凡間是滅佛運動，實際上，是為了給靈山一個犧牲的機會。”

“上一次是天庭犧牲才消減了濁世入侵，這一次，該輪到他們了。”

“但為了保住道統(tǒng)不斷絕，也為了金蟬子將來能接班，才有了西行。”

“待得一切準備完畢，便是第二次聯(lián)手開始。”

安史之亂。

陳萼心中凜然，他感覺自己逐漸明白一切。

八年死了接近三分之二的人，最血腥的叛亂，大唐由盛轉(zhuǎn)衰的開始。

“佛道之戰(zhàn)是凡間的稱呼，實際上，是濁世有些躁動，有些壓不住了。”

“我們得再次出戰(zhàn)，下黃泉，去九幽。”

“那里是離濁世最近的地方。”

“也是第一道防線。”

……

“如此，陛下可曾明白了？”

看著面前幽寂的洞口，無數(shù)陰兵鬼將埋身之處，精氣化作花泥，神魂湮沒他鄉(xiāng)，李世民一陣沉默。

定數(shù)……

他暗自握拳。

“定數(shù)并非不可改變，而是最好不要改變。”

“以最少的犧牲，換最多人的存活。”

“為了保住清世還能繼續(xù)延續(xù)，我們只能出此下策。”

“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

地藏王菩薩化作年輕的比丘，赤足在一片褐色的土地上站立，陪同在李世民的身旁。

“但，有了變數(shù)。”

“定數(shù)不定，天命混沌。”

聽聞此言，李世民疑惑地看向地藏王菩薩。

“陛下，你的臣子，你的狀元郎。”

“陳光蕊啊。”

他眼眸定定，恍若有神，似跨越千萬里，穿過陰陽兩界，看到了身在海南的白衣青年。

南極星君俯身向前，似是問詢：

“陳萼。”

“陳光蕊。”

“你是變數(shù)，是既定一切之后唯一琢磨不清的那顆新星。”

“花萼護花蕊，塵盡光自生。”

“陳光蕊，你可愿意成為護住清世的花萼，護住你心中的那最嬌嫩的花蕊？”

“你可愿意保護清世，打破命局？”

“你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