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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所謂“中國式的代議制度”[11]

最近,何永佶先生在《觀察》四卷十一期上發表《論中國式的代議制度》一文,指出從隋代以來的考試制度,便是中國式的代議制度,考試制度除了考試官吏以外,還有更重要的作用,“殆即政治上的代議Representation作用”。因為科舉出身的人,不一定做官,做地方的紳士領袖與代言人,地方的疾苦由紳士去見縣知事,由縣知事上達給“吏部大員”學臺,再由學臺上達給皇帝,這是民情上達的一條路。為什么紳士可以把民情上達給縣知事呢?因為說不定縣知事就是他的同年的緣故。

另一個作用是朝廷的臣子都是從科舉出身的,皇帝有什么大事,即下“廷議”。朝廷馬上變成一個議會,朝臣既然由科舉制度來自各方,則各方的意見和愿望都可在這“中國式的議會”內得個發泄。

結論是這個制度“不但制出來行政的官吏,且選出來議政的官吏,不但選出行政院的人,且揀出立法院的人,其為一代議制度蓋在此”。考試制度是一部不花公家多少錢而能多多少少達到代議目的之一部機器。

何先生說這制度不但是中國人不懂,連歐美人也不懂我們固有的法子。我有幸為中國人,不幸對何先生所所談的問題也稍為懂一點,過去也曾有機會研究和講授這個問題。可惜我的看法和何先生的看法

完全不一樣,我的結論是科舉制度是封建專制獨裁君主用以選拔官僚,奴役運用士大夫的一種制度,和代議制度,絕不相干。民情也絕不能經由何先生的方式上達給皇帝,各方的意見和愿望也絕不能在這“中國式的議會”內得個發泄。

為了避免引經據典式的考證,在這篇短文里也應用何先生的文體,只作概括式的敘述,以就教于何先生和讀者。

五月十七日于清華園

一、“皇糧”并不“少”

歷史上皇家政權的維持費用,最主要的是地租,一類是依據土地的面積交納實物的,谷類布類絲織物類等等,是為實物地租;一類是依據人口的數量和服役年齡來征發勞力的,如服義務勞役和兵役,是為勞力地租。這兩類負擔主要出自農民身上,概括一點說,說全部是農民的負擔也不為過。

以外是商稅,一類無稅之名而有稅之實,如鹽鐵茶香料之類民生必用物資,往往由政府直接管制或經營,獲有極大的利潤,寓征稅于“國”營。一類是對普通商品所課的通過稅和營業稅。這兩類的皇家收入,也間接由農民負擔。

再有的是數不盡的苛捐雜稅,如有名的間架稅、除陌稅,以至嫁妝有稅,過河有稅,買雞有稅,甚至有一位軍閥調了差,老百姓說一句私下話:“如今拔去眼中釘了!”差沒調成,這軍閥一回來就征“拔釘稅”。另一軍閥情形差不多,當離任時,地方父老不敢說話,老年人摸摸胡子,會心微笑。不料這也得了罪,回任后征收“拈須錢”。

皇家征收的實物地租和勞力地租、商稅以至無奇不有的苛稅,何先生統名之為皇糧。就算是皇糧吧,據我看來,并不那么少,古代的老百姓也并不那么爽快,“給了就算”!有板子,有監獄在威脅著,他敢不給嗎?

隨便舉例子吧,以實物地租而論,明太祖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的歲入是:

官民田地 三百八十七萬四千七百四十六頃七十三畝

米麥豆粟 三千二百二十七萬八千九百八十三石

綢絹布 六十四萬六千八百七十匹

絲綿水銀諸物 三百六十六萬五千三百九十斤

鈔 四百〇五萬二千七百六十四錠(錠五十貫)

白金 二萬四千七百四十兩

鹽 一百十五萬五千六百引

這一年的人口數字,計戶一千六十八萬四千四百三十五,口五千六百七十七萬四千五百六十一。這數字要減去一部分衛所官軍和家屬約一千萬人。余下的官戶和儒戶數量雖不大,負擔能力卻最大,這類人占有全國最多數最好的土地,可是享有免役免賦以至逃避交納地租的特權,把負擔分架在平民身上。有錢有力的人自成一幫,不交租,不服役,無錢無力的平民除了自己這一份擔子以外,還得替地主鄉紳們挑上另一份。假定依上面的數字作一估計,四千六百萬人口除了半數女的,余下半數再除開老病和孩子,正在生產年齡的成年人不過只有總數四分之一,大約是一千二百萬人,再假定這一千二百萬人中官僚和貴族地主占千分之五,占有全國土地百分之七十,那么,余下的平民只占有全國土地百分之三十,全部負擔了上面的實物地租,而且,依據當時情形,還得加上官吏的勒索和運輸費用,通常情形,至少是原額的一倍。照此估計,明初的人民負擔,平均每一家長每年得出糧六石至十石,其他的負擔還不在內,這數目恐怕并不那么少吧?而且,得注意,這還是明初全盛時代,最最正常的情形呢!

至于勞力地租,更是要人民的命,北宋時代的衙前,被征的一兩年就非破產不可。人民要逃避這苦役,有父親自縊讓兒子活命的,有祖母改嫁讓孫子得救的。明朝的里役也是一樣,中農之家假如沒有一個孩子進學,一輪到值年,不搞成討飯的也保證破產。

假如這些人地下有知,我相信他們會說,假如有選舉,從自己人中間揀出一些靠得住的人來決定政府從抽稅得來的錢應該怎樣用,用時應該怎樣監督,用后應該怎樣算賬,他們一定贊成。假定這種選舉背面沒有槍桿,不是圈定,不是分配,不止死人,我想,今天活著的人也愿意,決不會嫌麻煩、費事。

那么,為什么古代的人民不說話,不抗議呢?一句話,不許說話,不許抗議。皇家養著幾百萬軍隊,就為的對付這些人,史例太多,不必說了。

二、既不“代”也不“議”

首先,要指出何先生引的明初對付學政的故事,所加的解釋是和史實不符合的。這故事的經過情形如此:“洪武三十年劉三吾、白信蹈等主考會試,榜發泰和宋琮第一,北士無預者。于是諸生言三吾等南人,私其鄉。帝怒,命侍講張信等復閱,不稱旨。或言信等故以陋卷呈,三吾等實屬之。帝益怒,信蹈等論死,三吾以老戍邊,琮亦遣戍。帝親賜策問,更擢六十一人,皆北士,時謂之南北榜,又曰春夏榜云。”[12]據《明史·選舉志》:“初制,禮闈取士,不分南北。自洪武丁丑,考官劉三吾、白信蹈所取宋琮等五十二人皆南士。三月廷試擢陳·為第一。帝怒所取之偏,命侍讀張信等十二人復閱,·亦與焉。帝猶怒不已,悉誅信蹈及信、·等,戍三吾于邊。親閱試卷,取任伯安等六十一人。六月復廷試,以韓克忠為第一,皆北士也。然迄永樂間,未嘗分地而取。”一直到洪熙元年,才規定會試名額的地方比例,南人取十分之六,北人取十分之四。宣德、正統間,分為南、北、中卷,南百分之五十五,北百分之三十五,中百分之十。照史實來說,何先生說這次考試結果,考上的江蘇浙江人太多,遠過于其所應得的定額,是不大對的。因為在洪熙元年(1425年)以前,會試根本沒有地方的定額。其次,這次考試所取全部是南人,南人的意義是廣義的,劉三吾是湖南人,也是南人,這次考試并不是如何先生所說的“偏重江浙”。第三,何先生說:“可是考試制度,不能偏重某省,偏重就要殺頭的。”如《明史》所記洪武三十年的考試并不是偏重某省,白信蹈之所以殺頭,也不是因為偏重某省的緣故。第四,洪熙以后,也只大概分出南北中三個區域的取士比例,并沒有嚴格規定某省應取多少名額。

依我的了解,明太祖是南人,可是他做的不單是南人的皇帝。劉、白等主考根據考卷來定取錄的標準,南人長于文墨,結果,一榜全是南人。在彌封謄錄的制度下,考官是無法知道考取人的籍貫的。榜發后北人全部落第,自然感覺“偏枯”,認為是有意排斥,鬧起來了。

明太祖站在純政治的立場,把上次的考試作廢,重新出題考試,不按成績,全取北方人。他的目的“偏重”北方這一次,是用來收買北方的士大夫人心的,表示他大公無私,不分南北。至于殺考官和考生的頭,倒不是因為“偏重”,而是因為“偏輕”,得罪了北方人的緣故。

至于何先生說考試制度是中國的“代議制度”這一點,據我看來,進士們做了官就心滿意足了,既不“代”,也不“議”。萬一有時候真要說話,也不過代表他自己和自己這一集團而已。廷議當然也有機會參加,不過在官僚制度下,官階最高權力最大的人有最多的甚至是獨占的發言權,中下級官去參加廷議,不過旁聽而已,簽名而已,別的一概談不上。明清兩代的官僚記錄參加廷議情形的,從來也找不出一個例子,中下級官敢在這場合說話,更找不出有什么官曾在這場合中替老百姓說過一句話。(反之,在科舉制度成立以前,官僚制度建立的初期,倒有小官僚侃侃發言,不一定迎合權要意旨的集議,例如鹽鐵議的儒生議郎,棄朱崖議的賈山。)

何先生只有一句話是對的,他說:“最后的廷議本以皇帝為最后決定者,而在西洋的議會中則以議會的多數為最后決定者。”奇怪的是既然皇帝是最后決定者,那么,明明是獨裁,又怎么會是議會政治?而且,西洋議會的議員是人民選出來的,至少,在形式上是如此。中國歷史上參加廷議的官員,不管是兩漢的丞相御史大夫議郎博士,抑或是宋代的侍從兩制以上,明代的大小九卿,清代的王大臣部院官,總之都是官僚,人民從來沒有選過他們,要他們代而議之,他們也從來沒有說我是代表某區的人民說話的,不但沒有說,連想也沒有想到過。參加集議的官僚不但不是民選,不但不是官選黨選,而且全是由皇帝任命的,指派的,不必經過任何人的同意。參加會議的官僚也不一定全是由科舉出身的人,舉例說,有由父祖的蔭襲得官的,有的是親王勛貴,和科舉根本不相干。

其次,科舉制度和廷議是兩件事,沒有必然的聯系。事實上,如秦始皇之命儒生議皇帝名號,漢代之議鹽鐵,議棄朱崖,以至魏晉南北朝的廷臣集議,都在科舉制度成立之前。一定把兩件事強粘在一起,似乎也不符合史實。

我們最多只能說,科舉制度制出行政的官吏,為皇權服務。但絕不能說“選出議政的官吏”。要說是選,我們得問是誰選的?至于立法,皇帝并非法學專家,除了手諭手令以外,要創制法律條文,當然得揀出一批立法的官吏。這揀字也可以用指派兩字代替。官僚們既不代表人民,也不議民間疾苦(皇家的事情倒是議的)。代議制在哪里?

三、“上達”什么?

科舉出身的人,不一定做官,是對的。問題是做不到官呢?還是不肯做官?

科舉出身而做不到官的人,做地方的紳士,領袖與代言人。這話也是有語病的。紳士也包括現任官的父兄子弟和退休的官僚。至于代言人,問題是代誰發言。假如只是代表他自己,和地方的紳士、地主、他的門生故舊、他的同一利害的集團發言,維護皇權發言,這是正確的,合于事實的。假如說是代表那“村子的痛苦、愿望、意見、需要及其他”,這話就是有問題了。代表村子里的哪一些人呢?地主呢?還是貧農?因為村子本身不會說話,也不會有痛苦等等的。

“紳士的工作”,不知是些什么?至于紳士在農村的生活,用死的和活的史料,都可以證明,“并不簡單”。他們的生活當然是“獨立”的,不過,“獨立”的基礎是對村人鄉人的剝削敲詐和勒索。“決獄”是武斷鄉曲,其實,豈止決獄而已,有的還殺人放火,有的還私立公堂、私設牢獄呢!至于公益,那更是一種私人收益的手段,吃地方飯吃慈善飯的紳士滔滔皆是,肯掏腰包或白盡義務的不能說絕對沒有,恐怕也不很多吧?

紳和官是一體的,我已在《論紳權》和《再論紳權》兩篇文章里談得很多。既然是一體,紳士的痛苦、愿望、意見、需要及其他當然可以上達。

至于從縣知事把紳士的意見上達給學臺,這倒不一定如此。第一學臺——提督學政官和地方的民政官根本是兩個系統。第二學臺也并非“吏部大員”。縣官要上達“輿情”,不必經過學臺,而學臺也未必一定替縣官作傳達員。

誠然,學臺是可以在陛見時面陳地方情形,或用書面作報告給皇帝的。因為學臺是欽差,是使臣,在歷史上凡是皇帝的使臣,如兩漢的刺史,唐代的觀察使,宋代的轉運使和提點刑獄公事,明代的巡按御史巡撫等官,都有權把地方官吏賢否民生利病報告給皇帝。這些人都是高高在上,根本和人民脫離甚至對立,他們從不到民間去,所聽到的是紳士的陳述,下級官僚的報告所謂“輿情”,也不過如此而已。使臣奏事是維持皇權的一種方法,和科舉制度似乎不大有關系,和代議制度也似乎說不到一起。

最后,我要說明的,是這篇文字的目的,在說明“中國式的代議制度”根本不存在。“科舉制度”誠然是“中國式”的,但是,決不是“代議制度”。連“中國式”的“廷議”也完全不是“代議制度”。選舉固然不一定非花很多錢不可,而花了很多錢辦的選舉,到頭還是“中國式”的,也和“代議制度”完全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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