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院兒里的草，可真夠多的。”發小的聲音驚起幾只麻雀，撲棱棱掠過泛黃的墻頭。

“嗯，”我應和著，目光掠過熟悉又陌生的景致，“可不是么，人走了，這老屋都空置了，這草也就長起來了。”

小院仿佛凝固在時光里，又分明被歲月刻下了痕跡。那景致，那老樹，還有沉默的舊廚房，輪廓依舊，只是浸透了冷清。紅木門扉的朱紅早已褪去鮮亮，沉淀下溫潤的暗啞；墻壁也悄然泛黃，無聲訴說著經年的寂寥。

“呵，倒是這黃瓜沒少結，結得真不少！這地，種啥都肯長。”發小撥弄著垂下的瓜藤，語氣里帶著一絲贊嘆。

“可不是么，”記憶的閘門被推開，“從前院里的核桃、棗樹，年年都結老多。現在，也就剩下這后來種的黃瓜藤了。”

童年仿佛就藏在這院子的每一寸泥土里。和泥巴、烤紅薯、逮螞蚱……一群半大孩子，嬉鬧聲能把屋頂掀翻。尤其是過節時，小院最為熱鬧：灶臺的火光映著忙碌的身影，洗菜切菜的聲響，鍋碗瓢盆的碰撞，大人們高高低低的談笑聲，小孩兒追逐打鬧的尖叫，交織成最溫暖的樂章。連雨雪也格外眷顧這里：春雨初歇，空氣清冽如洗；夏雨滂沱后，蛙鳴便此起彼伏地填滿了夜晚；秋雨淅瀝，敲打屋檐，是安眠的序曲；冬雪皚皚，則鋪開一場無聲的盛宴。四季流轉，小院變換著不同的容顏，每一幀畫面都如此鮮活，暖意融融。院里的人，來了又走，聚了又散。那份喧囂鼎沸的人間煙火氣，卻永遠定格在了我的十七歲。

那時最愛看魚。院前不遠的河坑，是魚兒的樂園。夏日一場急雨，坑水便盈盈滿滿。水中的精靈們，姿態靈動如舞者，陽光穿透水面，為它們披上流動的碎金。它們成群結隊，盡情舒展著綢緞般的鰭尾，鱗片在光線下迸射出耀眼的金芒，宛若水中燃燒的火焰。它們溫柔地貼著水面游弋，連鱗片開合的細微弧度，都透著難以言喻的柔情。我想，它們定也是一個龐大的家族，世代棲息于此。看它們時而探頭，在水面漾開一圈圈漸次淡去的漣漪，仿佛以水為紙，書寫著無聲的詩行。它們總是緊緊相依，生怕落下了誰。

葉落歸根，世代相傳。一祖一祖，一輩一輩，薪火不滅，在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

夕陽又一次緩緩沉落。一日將盡，新日待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循環往復，恒久如斯。正如那血脈的延續，薪火相傳，生生不息，從未改變。回憶里鼎沸的人聲猶在耳畔，對“四世同堂”其樂融融的憧憬，依然溫熱。這小小的院落，承載的何止是磚瓦草木，更是血脈深處，那份對根與源的永恒眷戀。我最后看了眼那扇紅木門，門軸轉動的吱呀聲仿佛還在耳邊——那是無數個美好的清晨。遠處傳來幾聲狗吠，混著誰家屋頂升起的炊煙味。我知道這院子不會真的冷清，就像墻角的草明年還會發芽，那些曾在這里笑過鬧過的人，其實從未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