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后的地面濕漉漉的,一棟雅致別墅外的小道上,嬌俏的小女孩緊追前方的少年。
“小叔叔,這個給你吃。”追上了,她便伸出手,要將手中的糖果給他。
“不要。”
“小叔叔,給你,好吃的。”少年拒絕,女孩不放棄,拿著糖果的小手一個勁地往他面前湊。
“說了不要,滾!”
少年皺眉,不耐煩地伸手。
“啊!”
……
隨著摔倒的小女孩的一聲尖叫,宋時壹一下從床上翻坐起來,呼吸急促。
呆坐了近五分鐘,她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做夢了,夢到九歲那年,她開心地將愛吃的糖果分給新鄰居家的小叔叔,卻被他推倒,額頭磕在地上,鮮血直流。
這么久遠的事怎么會忽然變成噩夢纏繞她?
宋時壹按亮燈,目光落到床頭柜上擺著的紅本本上,大概是因為它,忽然做了這樣的與顧延霆有關的噩夢,這本結婚證上,她……和他結婚了!
毫無睡意了,宋時壹輕嘆一口氣,起身準備去外面倒杯水喝,一個噩夢做下來,口似乎也有點渴。
“咔嚓!”
她身子才挪到床沿,門口就傳來一聲輕響。緊接著,房門被打開,方才夢境中的少年,哦,不,如今該說男人了,他毫無預兆地走了進來。
四目相對,兩人都愣了。
“小……小叔叔……”先反應過來的是宋時壹,可能是因為童年的陰影加之剛剛的噩夢讓她下意識地對這人有所畏懼,她立馬從床上起來,站得筆直。
“你怎么會在這里?”波瀾不驚的聲音仿若對待陌生人,但深藏在瞳孔里的那一股幽暗足以將一個人狠狠吞噬。
“啊?夫妻不應該同床嗎?”宋時壹慢半拍地回答,說完,又笑著補了一句,“小叔叔,難為你還記得我。”
八年不見,她以為這男人看到自己,第一時間未必能夠認出來,不過,又想了想,才說道:“呃,我忘了,結婚證上有我的照片。”
“什么意思?”
“我們不是結婚了嘛!”宋時壹伸手摸到一旁床頭柜上擺著的紅本本,“喏,我們的結婚證。那個……小叔叔你該不會不知道我們結婚了吧?”
見男人睨著結婚證,眼中有疑惑浮動,又聯系起剛剛的一切,宋時壹腦子里猛然躥出來一個想法。
“你覺得我該知道?”男人語氣冰冷。
“咳!”
宋時壹風中凌亂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這一場婚姻,顧延霆是不知情的,她一直以為他媽是在他的默許之下找的她,可眼下看來,根本是他媽一手操辦,他完全被蒙在鼓里,她至少知道結婚對象是他,還被問過意愿。
2
半個小時之后。
按照顧延霆的要求,宋時壹終于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向他交代清楚。
不過就是前幾天,好些年沒聯系的顧母忽然找到她家,一開口就直奔主題,說想找個知根知底的姑娘做兒媳,問她是否愿意。
起初她當然是不愿意的,甚至剛一聽這個消息,她就奓毛了。
但后來,事情出現了逆轉。
宋媽十分欣喜地答應了,隨后就開始逼著宋時壹嫁,后來因宋時壹激烈反抗而氣到住醫,隨即沉重的打擊來了——宋媽竟被檢查出患了心臟瓣膜病,且已出現心力衰竭的情況。
各種焦灼下,宋時壹終于動搖了,最后打動她的是,她無意中得知顧延霆是心胸外科的權威醫生……
就在那么一瞬間,她便做出嫁的決定,為母親的病,同時為調查三年前陸隨的死。
她聽話地任由母親將戶口本給了顧母,沒幾天多了個紅本本回來,隨即她也被要求住進了這里。
在解釋的過程中,宋時壹刻意隱去了她的許多想法和掙扎,只陳述一般把扯證的經過干巴巴地說了一遍。
隨后,她閉上嘴,只靜靜地盯著顧延霆。他的表情淡漠冷靜,似乎故事的男主角并不是他一般。
宋時壹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緒,可是這個高大男人坐在那里,對她而言就是一種無形的巨大壓力。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還不如痛快一些。宋時壹咬咬牙,努力挺直了背脊:“小叔叔,事情就是這么一個情況,那現在是要怎么辦?如果你接受不了,要不……我們去離婚?”
剛結婚沒兩天就離,說出去得是多大的笑話?再說,她需要作為醫生的顧延霆的幫忙。可眼下顧延霆這樣子,還不如她主動開口提出來,至少自己看上去沒那么狼狽……
“你想離婚?”低沉的嗓音響起,似一架音質完美的大提琴的琴音。
“沒,我只是想問你的意見……你不是對這一段婚姻完全不知情嘛。如果不能接受,我也是……能理解的。”宋時壹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
“顧家有一條祖訓,”顧延霆長腿交疊,手肘抵上膝蓋,手掌撐起下巴,上半身微微往前傾,深邃的目光鎖住宋時壹,“凡顧家子孫,無論因什么理由結婚,最后又因什么理由而導致夫妻不和,婚姻不幸,都不可以離婚。在顧家,夫妻之間,沒有生離,只有死別。”
宋時壹:“……”
顧延霆離開已經有一會兒了,宋時壹還陷在他的話里面回不過神。
“沒有生離,只有死別”——那意思就是,他們這輩子都不能離婚?
她要的不是這樣的結果!她只想治好母親的病,再借由他醫生的身份查一些事情,查完就找個理由分道揚鑣,往后井水不犯河水的……
不過……宋時壹落寞地垂下眼,對她來說,拴一輩子也無所謂,反正她的愛情已經死在三年前,余生怎么過、和誰過都沒有關系……
浴室里的水聲停了,身材高大健壯的男人穿著浴袍走出來,宋時壹如臨大敵地從床上站起來。
他回來了,看上去似乎也接受了這樁婚姻,那么……今晚他們要睡在一起?沒有愛情的前提下,她根本做不到。
“小叔叔,”宋時壹聲音快過思緒,“我們才剛剛結婚,又是這么特殊的情況,我們能不能暫時不同……”
“不同什么?”男人眼風掃過來。
宋時壹閉上眼睛,豁出去了:“不同房!”
對面沒有回應,等了一會兒,她睜眼,恰好看到男人往外面走的身影。
“你去哪兒?”宋時壹不解,追上去幾步。
“客房。”
“呃,客房被媽媽鎖了!”
男人腳步頓住,回轉過來,涼涼的目光投向她。
宋時壹頓覺頭皮發麻,趕緊道:“小叔叔,你睡床,我……”她隨手指了指一旁的沙發,“睡沙發。”
說完,她趕緊往沙發那邊走,可是下一秒男人兩條大長腿一邁,沉默著一步跨到沙發面前。
見著男人高大的身子窩進了小小的沙發里,宋時壹臉上浮現震驚之色!
……
印象中,大少爺不是這么憐香惜玉有紳士風度的人啊,尤其是對她!當年他可都是能動手推她的……
宋時壹躺在床上,還在翻來覆去地想這個問題。
“不睡?”直到耳中傳來男人低沉喑啞的聲音。
“睡……睡的。”
他忽然出聲,是因為她翻來覆去折騰出的動靜打擾到他休息了?一想到有這個可能,宋時壹蜷著身子,不再動彈。
夜漸深,原本一肚子疑惑的宋時壹終究抵不過睡意的侵蝕,閉上眼,緩緩地睡過去。
而沙發上躺著的早該睡過去的男人,聽到女孩熟睡后發出的均勻呼吸聲,睜開了眼,他視線久久落在床上蜷縮成一團的小人身上。
3
宋時壹醒過來的時候,顧延霆已經不在,屋子里靜悄悄的,倘若不是鼻息間縈繞著男人身上清冽的香味,她會覺得昨晚看到他是噩夢之后的又一個噩夢。
又躺了一小會兒,宋時壹才起床,洗漱完后往外面走,看顧延霆是不是在外頭。
“媽……”
拉開房門沒見到顧延霆,倒是見到了顧母,宋時壹微愣,然后立刻下意識地開口喊人。
其實她也挺佩服自己,不過短短一天多的時間,她已經能對著原本是奶奶輩的人喊出一聲“媽”。
“哎,壹壹起來了,快過來吃早餐。”顧母聞聲朝著宋時壹看過來,見到她,招呼她過去吃早餐。
“媽,你怎么這么早就過來了?”
“媽不是怕你一個人在這邊照顧不好自己嘛。”
“媽,我不是小孩子了。”
“其實還是有點事情,待會兒吃了飯陪著媽一起去接延霆,他今天回來。”
“哎?”宋時壹聽到顧母這話,微微吃驚,“延霆不是昨晚就回來了嗎?!”
“什么?”顧母則是比她更加吃驚,失聲道,“他昨晚就回來了?”
“是啊!”宋時壹點頭。
“那……壹壹,他……沒有對你做什么吧?”顧母視線緊張地在宋時壹身上巡視。
“沒有啊。”他會對自己做什么嗎?
“呼,那就好。”顧母松了一口氣,見宋時壹疑惑地望著她,立刻尷尬地解釋,“那個,你和延霆結婚的事情,延霆還不知道,是我用了點關系,直接拿你們倆的戶口本去登記的,本來打算他回來的時候我帶著你過去接他,順便告訴他,沒想到,這臭小子提前一天就回來了。”
宋時壹內心翻滾不已,但是表面上還是裝出一副溫柔嫻靜的樣子。
……
“那他既然回來了……人呢?”顧母問。
“不知道。”宋時壹搖頭,“我醒過來的時候就不見他了。”
“肯定是去醫院了,他出國那么長時間,一回來,醫院里肯定很多事情忙。”
宋時壹再見到顧延霆是一個小時之后,她奉顧母的命令去醫院給他送早餐。
站在心胸外科醫生辦公室門口,宋時壹摸出手機給顧延霆打電話,這是她第一次給他打電話,連號碼都是早上顧母給她的。
心里其實還是有些忐忑的,她對顧延霆有著一種天生的畏懼。
“喂。”電話好久才被人接起來,低低的男音從話筒那端傳過來,像是帶著電流。
宋時壹心頭微顫,說話聲音莫名放大:“你……在辦公室嗎?”見四周的視線朝她集中,她這才反應過來,紅著臉壓低了聲,“我是宋時壹。”
“我知道,有事?”
宋時壹在電話這頭一愣,他知道?他什么時候存的她的號碼?
“也沒什么事情,你吃早餐了嗎?媽讓我給你送早餐,我這會兒在你辦公室門口呢!”
“辦公室門口?”顧延霆騰地站起來,拉開門卻沒見到人,“我沒看見你。”
“哎?怎么會,我就站在你辦公室正門口啊?!”
“你在哪個辦公室門口?”顧延霆沉思一下,微微斂眉。
“心胸外科呀!”宋時壹脫口而出,又遲疑了,“難道……不是?”
“不是。”
甫一跟著顧延霆走進他的辦公室,宋時壹就迫不及待地追問:“媽不是說你是在心胸外科,怎么又到腦外科了?”
“三年前是在心胸外科,現在是在腦外科。”
“這樣也可以?”宋時壹驚叫。醫科專業比不得其他行業,每個專科都是需要從業者長時間地學習和積累大量臨床實踐的,像顧延霆這樣,從心胸外科直接轉腦外科,在醫學界估計也是一個傳奇。
顧延霆從小就是一路開著掛的閃光體,成為業界傳奇并不稀奇,但宋時壹納悶的是,他為什么會轉科室……
“只有我想不想,沒有可不可以。”顧延霆風輕云淡地回答,領著她走向辦公室的休息區。
剛落座,他的目光便落在宋時壹手中提著的袋子上:“不是說給我送早餐?”
“哦。”宋時壹忙遞出去手中的袋子,終于問出她一直想問的問題,“你怎么想到轉科室?”
她內心有兩股情緒,一股是懷疑,為什么他會突然轉科室;一股是失落,他轉了科室,不就對她沒什么幫助了?
可男人不回答,十分淡漠高冷地坐在那兒優雅地用餐,她忍不住想繼續問。
顧延霆抬起頭,看了眼欲言又止的人,道:“吃飯的時候,不要說話。”
宋時壹:“……”
寧謐的相處時光讓宋時壹頗感不適,而顧延霆卻并沒有受到什么影響,他微曲著身體吃得安靜又斯文。
突然門被敲響,急切的護士推門進來通知他一個剛動完手術的病人出現不良反應。
“我先去忙。”顧延霆站起身子往外走,走到門口,忽然頓住,微微偏頭,目光掃過女人身上穿的黑絲襪、短裙以及緊身毛衣包裹的曼妙身段,臉色沉下去,“醫院人多,以后別隨便來醫院找我,有事給我打電話。”
最后一句話伴隨著關門聲落入宋時壹耳中。
宋時壹愣在那兒。
他最后這話是什么意思?
是嫌棄她?還是要玩隱婚?
4
從醫院出來,宋時壹并沒有回家,她先去常去的幾家小吃店買了些食物,然后坐車去了城北。這一路,她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整個人仿若陷在某種回憶中,被濃重的悲傷包圍著。
春季的天氣多變,原本晴朗的天隨著一陣陰云過境陰沉下來,一場大雨以磅礴之勢自天空潑來,閃電撕裂長空,時不時響起震耳欲聾的雷聲,整個世界被籠罩在一片詭譎悲沉的氣氛里。
城北墓園。
雨幕之中,宋時壹踩著石階一級一級地往上走,直到走到一塊黑色墓碑前才停下。她沒打傘,渾身已經濕透,但她仿若毫不在意,只自顧將提來的食物一樣樣地擺放到墓碑前,垂著眸輕聲訴說:“阿隨,好久不見,我來看你了,你在這里過得好嗎?每天有沒有很開心?每天有按時吃飯嗎?每天……”聲音遽然哽住,眼睛里不知道是進了雨還是怎樣,她覺得有點疼,于是閉眼緩了緩,“都有想我嗎?我很想你,給你買酒釀丸子的時候特別想,走路的時候特別想,吃飯、睡覺的時候特別想,每一天都特別特別想……”
宋時壹身子緩緩地蹲下去,手指顫抖著撫上墓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眉宇沉靜,笑容溫煦,是她一貫熟悉喜歡的模樣。
只是,有著這樣笑容的人再也不會站在她身邊,呵護著她,寵愛著她……
三年前,陸隨回國,明明在電話里還笑著對她說他只是做一個小手術,沒有什么風險,可是不過幾天,等她接到噩耗從國外趕回來,卻連他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
那個小小的泛著黑色光澤的骨灰盒,竟然裝下了那么高大的陸隨。她不愿相信,卻也不得不相信,陸隨是死于心臟支架手術后的并發癥,術后他未能蘇醒過來,就這樣睡著永遠離開了她。
她悲傷欲絕地癱軟在殯儀館,對著陸隨的遺照久久不愿離開,卻恰好聽到殯儀館的兩個工作人員的話……
角落里,一個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拉住另一個工作人員說:“你說怪不怪,我剛才處理的那具年輕尸體,聽說是心臟手術之后死亡,可是卻連傷口都未縫合,而且……”他降低了音量,“我在做遺容整理的時候竟然發現那具身軀里沒有心臟……”
聽到這里,宋時壹只覺從腳底板躥起來一股涼意。
如果沒有當天晚上收到的一條陌生短信,宋時壹大概完全不會想到陸隨會成為黑暗交易的犧牲者。短信里言之鑿鑿地稱極負盛名的南雅醫院里有醫生暗地里進行器官買賣,還會選擇病人成為器官買賣的提供者……
對于這一條短信的來源,宋時壹查了許久,未果,但卻在她心中砸下了深深的印記。
可她想要查陸隨的死、南雅醫院及南雅醫院里的醫生,談何容易。
陸隨的死早已被定為意外死亡,早先也沒有發現任何疑點,如今尸體已經被火化,這時候再跳出來質疑也未必有人相信。
陸隨的家人因為傷心過度舉家搬離了這個城市,她聯系不上,所以根本不知道陸隨在入院、手術以及術后的具體情況。醫院里對于醫生和病人的信息是絕對保密的,尤其是已經死亡了的病人信息完全不對外透露。
她仿若被圍困在死城中,左右尋不到一條活路,天天徘徊在醫院門口,試圖尋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她整天守著醫院。
北市的夏天格外炎熱,她中暑暈倒被好心的醫生帶進了醫院休息,緩過來的她迷茫地看著穿白大褂的醫生疾步穿梭在各病室,腦子里面猛然躥出一個想法——唯一的突破口就是她也當醫生!當醫生,她就有機會接近被封存的檔案,找到給陸隨動手術的醫生,才有機會去查陸隨死亡的真相。
大雨還在繼續兇猛地傾瀉,宋時壹已經分不清自己臉上的水是雨水,還是隨著悲傷一起涌出的淚水,她只是一遍遍地將照片上的水拂去,絕望地看著照片上的那張笑臉,逼自己艱澀地揚起嘴角:“阿隨,我今天來,其實是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她的聲音很輕,仿若怕驚擾到他,“我結婚了,就在前兩天。以前你不是一直說除了你沒有人會要我,但你看……”說到這里,眼淚越發止不住,聲音幾近嘶啞,“現在除了你,不是還有人要我的嘛……你可以不用再擔心我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孤孤單單了……”
“阿隨,你會不會怪我嫁給了別人?不要怪我好不好,我只是……只是想要早點查清楚真相。他是醫生,三年前是南雅醫院心胸外科的醫生,通過他,我有機會能查到三年前的事情……阿隨,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我找到真相為你報了仇,我就來陪你……”
滿是淚和雨水的臉貼到墓碑上,聲音柔得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又分明帶著一抹冷冽堅決。
宋時壹在墓園待了很久,直到晚上八點多,她才坐上最后一班從城北開往城中的公交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