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壓制是一個帶有一些軍事色彩的詞匯。王燎上一次看到類似的詞匯，還是看大劉的短篇小說合集時看到的一個標題。

《全頻帶阻塞干擾》

中文是一種非常有趣的語言，和其他表音拼字語言不同，中文的特有單字意思和結構，能夠讓讀者在面對一個陌生名詞的時候，仍然對它有一定程度的自然“認識”。而全面壓制這種帶著軍事和科幻色彩的詞語，給王燎的直觀感覺非常簡單。

它應當非常粗暴，而且效果奇佳。

用粗暴而且有效的手段，阻止一個已經昏了頭的中學生造謠——這聽著就解氣。

可惜法律不允許。

法律在制定之時，就對身體上的創傷有著非常嚴格的限制。對他人身體上造成的損傷，只要稍微嚴重一點就會直接上升到刑事水平。

扇孫少乾兩巴掌，王燎可能就得被拘留10到15天。要是下手過重，甚至可能為此喪失三年的自由，這確實太不劃算。

而羅賓的辦法……就要劃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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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床，孫少乾剛睜開眼睛的第一反應，就是去摸自己枕頭底下的手機。

他最近一個月已經不吃早餐了，這樣可以搶出大概20分鐘的時間用來看短視頻。如果能躲開晨練，那就還能再玩一局王者。

然后趁著上課，孫少乾只要“潛入”還沒有啟用的備用教室，拉開那扇鎖壞了的窗戶，就能光明正大的享用墻插來給自己的手機充電。

這計劃簡直堪稱完美。

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所有完美的計劃都必然在策劃者認知的陰暗角落里留藏著各種缺陷。就在孫少乾成功躲過晨練，喜滋滋鉆進廁所里準備開上一局的時候，他忽然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賬號被官方以“惡意演員行為”封禁了180天。

啥啊？我一個榮耀黃金還能賣分當演員呢？

孫少乾震驚了。他蹲在廁所里褲子一脫，正準備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戰——要么我贏，要么腿麻。那成想現在褲子都脫了，自己的賬號卻被封禁了。

我褲子都脫了你跟我說這個？

憤怒都來不及憤怒，孫少乾趕緊打開了自己手機上的其他游戲。然后臉色越來越綠，越來越難看。

手機上所有的PVP網游全都提示封號，就連原神都跳了個“數據異常，賬號已被封禁”的提示出來。

一覺醒來，孫少乾兩年多的游戲賬號無一幸免，全部被封。封禁時間長度不等，從180天到20年都有。

等孫少乾從廁所里挪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滿身是汗，小臉煞白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心疼自己的賬號，還是因為蹲的時間太久，腳上麻的厲害。

他捧著手機走到平時經常充電的空置教室，下意識想要伸手去開窗戶。卻沒想到窗戶已經被修好，自己一拉不光沒拉開玻璃，甚至還硌到了指甲。

疼的小白臉迅速變紅，然后就是怒地騰騰地報復。

孫少乾抬起腳，接連朝著教室后門踢了好幾下。覺得不夠解氣，他干脆高抬右腿然后猛地一腳跺下——大門發出了“咚”地一聲悶響。

他捂著自己的腳踝，在地上翻滾了起來。

過了足足半小時，劇痛仍未緩解的孫少乾被路過的老師發現。隨后被緊急喊來的校醫叫來了校籃球隊的生活教練和主教練，兩位教練一左一右，扛著孫少乾出了校門——他們打車帶著孫少乾去了醫院。

由于是自己主動暴踹教室大門導致的受傷，兩位教練當然要問問看具體經過到底是怎么回事——籃球隊的主力隊員，閑著沒事兒搞自殘這可不行。

結果輪番逼問之下，腳踝腫的像個柚子的孫少乾就是不說實話，這下可惹惱了主教練。別看主教練年紀不算太大，但好歹也是國家隊里退役下來的正式選手。他對于自己隊伍里的青少年選手健康狀況看的很重，結果問孫少乾干啥把自己傷成了這樣他又不說。

搞體育的大多性子比較火爆。而主教練是專業人士，同時也是個沒正經學過師范體育的二把刀。這種組合碰見死不張嘴的孫少乾那還不是一點就炸。在出租車上，主教練就先給孫少乾未來半年的職業生涯判了死緩——你小子要是再不說，等從醫院出來了你就給我滾蛋！

生活教練雖然也是男同志，但確實比只會威脅和“混蛋！”的主教練細心一點。他一眼就看到了孫少乾藏在褲子口袋里的手機，然后趁著下車扶人的瞬間，一把套出了那臺還有些溫熱的，電量不足20%的手機。

“隊里開會的時候說了多少次，不許私自帶手機！”主教練看著那臺出現在自己同事手里的手機，感覺嘴唇都氣麻了，“你就把我們的話當放屁？”

初中二年級的學生里，至少有一半以上還沒有進入叛逆期。人的身體發育速度有區別，十四歲還沒有進入青春期的大有人在。但這些體育生卻不太一樣——他們的青春期比同齡人來的更早一點。

孫少乾在籃球隊里多少有點“老子天下第一”的傲氣，這傲氣一部分源于他自己的主力隊員身份，一部分來自于他遠超同齡人，甚至在球隊里都算得上是過分發育的強壯體魄。孫少乾是個有腦子的人，但他更習慣于依賴自己的身體。

看著教練當著自己的面，把手機直接砸成了碎片，孫少乾連個屁都不敢放。他低眉順眼地，一瘸一拐地跟在教練身后，跳進了醫院急診室。

趁著主教練去交錢，生活教練走到孫少乾面前問道，“你和那個叫許姌的初二女生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

孫少乾猛地一抬頭，看著生活教練的平靜表情，低頭嘟囔道，“沒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你瞎編情史壞人清白？”生活教練瞪了一眼孫少乾，“你要么現在給我說實話，要么今天開始讓你父母領你回家住——籃球隊你不用再來了！”

這種威脅對于一心打籃球，想要靠著籃球特長改變自己人生的小隊員來說再好用不過。但孫少乾……他還真不是特別怕這個。

畢竟是深圳本地的，父母讓他來打籃球，主要是因為這小子天生的先天優勢。

眼見孫少乾不配合，生活教練冷笑兩聲之后也不多說什么，直接給孫少乾的父母打了電話。半小時后，他的父母出現在了醫院骨科門診，并且當眾痛毆了一頓這個小王八蛋。

“教練，是我們教子無方，給你們添麻煩了。”孫父干脆利索地當場表態，“我們從這里接手，這個小王八蛋腿斷了也和學校和籃球隊沒有關系。等他傷好了，咱們再說是徹底開除還是留隊觀察——我這段時間會好好教訓他的。”

孫少乾的父親是個老派人，做事說話都讓人心里舒服。但孫少乾就不一樣，他和自己父親的差異簡直比兩個物種還大。

在醫生對他扭傷的腳踝進行了固定處理之后，孫少乾坐在剛買的輪椅上，被父親推上了自己家的車后座。

“我聽你的生活教練說了，那個叫許姌的姑娘這兩天沒去上課。”孫父開著車，一只手從中控臺下面摸出香煙塞進嘴里，然后點燃香煙說道，“我和生活教練說了，讓他去問一下人家家的地址——下午我去找人家當面道歉。”

孫少乾有點慌，他想阻止自己的父親，那個女人不好惹，她家里可能是混黑社會的！

“你給我閉嘴老實坐著。”孫父目視前方，語氣憤怒雙手平穩，“有本事你當面和那個姑娘說‘我看你不順眼’去。在網上說人壞話算什么英雄好漢？”

“她先來折騰我的！”孫少乾爭辯道，“這人家里背景很復雜，前幾天她還火了一把——有個渾身紋著紋身的人抽她耳光……”

車慢慢停在路邊，并且打開了雙閃。孫少乾扭頭一看，發現已經到了自己家小區大門口的位置。

“你自己回去，午飯不要吃了，反省一下。”孫父拿起手機開始打電話，“我還要去開會，今天晚上你給我寫個檢討書出來——還有，你好好想一想，不去籃球隊了以后憑借自己的成績，明年中考之后你打算去哪個中專。別想著來我公司，我不招985以下的本科畢業生。”

黑色的路虎車一腳油門離開了，只留下抱著書包，兩眼發愣還坐在輪椅上的孫少乾呆愣楞地不知道該怎么辦。最后還是兩個保安看不過去了，幫忙把孫少乾推到電梯門口。

到了家里，孫少乾惶恐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一點。他開始認真思考起了自己父親的問題——如果不繼續在籃球隊訓練，以后究竟要去哪所中專院校就讀。

海德中學是一所非常有名的籃球強校。只要是海德中學的正牌籃球隊隊員，畢業之后去就讀市內任何一所高中，都能得到優待。很多時候，甚至是那些名校的籃球隊教練們，帶著招生辦的老師來初中挑人。

可要是被籃球隊除名，這樣的優待瞬間就成了泡影。以孫少乾的成績，大概是沒有高中會錄取的。

只要稍微這么一想，孫少乾就迅速開始焦慮了起來。海德中學教學水平雖然算不上拔尖，但確實也是附近初中里比較不錯的。

一所中等偏上水平初中的學生們總會精心制造一個共同的“恐懼陰影”，這個陰影名為“中專”。

在初中生的口口相傳中，中專是一個混亂程度堪比哥譚市，危險程度遠超黑袍糾察隊的地方。在這里，你能看到身患十數種STD的病號，幾百人就讀的中專里能分出上千個黑幫派別，學校老師每天都得踩著仇殺搶地盤的學生腸啊肚啊的來上課……

當然，中專不可能是這個樣子——這樣的學校就算放在美利堅也有些過于硬核了。但中學生之間流傳的故事本來就不講道理。塑造出“地獄中專”的形象，一方面滿足了他們自己的優越感需求，另一方面也成了提高認同感的手段。

當然，絕大部分初中生們在參與到“地獄中專”的傳言塑造時，腦子里想的肯定不是這些東西。

把地獄中專掛在嘴邊的初中生，大約有三分之一并不相信那地方會這么可怕，剩下的三分之二將信將疑。而很不幸的是，孫少乾就是那三分之二里的典型代表。

一想到自己以后的日子刀光劍影血海尸山，孫少乾的腦子就開始發燙。果然，那種學校沒辦法去讀……還是想辦法趕緊賺錢比較重要。

他打開電腦，開始登錄自己的短視頻賬號。

孫少乾見過很多網上的人們“獲得成功”的過程，他們走的基本都是同一個流程——通過巨大爭議甚至是丑聞獲取流量，通過流量加持來獲取帶貨銷售的能力。

這個事情其實很好理解，黑紅也是紅——紅就意味著有人氣，而且來罵街的觀眾們可都是真正的活人。不是某些賣流量搞來看著熱鬧的機器人。

向罵街的活人兜售商品的成功率，遠遠大來于向機器人兜售商品。只要一百個來罵街的人里，有一個人看商品順眼買了下來，那就是一筆不能小覷的財富。

更何況互聯網也確實足夠大，甚至還可能有一些理解和支持的人出現。

這才是這個年代獲得財富的正確方式——不用去管對錯，不用去理什么俗世眼光。只要能夠獲得流量，怎么做都行。

孫少乾想要流量，想要賺錢。他知道賺了錢就可以買東西，能買東西就不會有煩憂。對女人來說，買珠寶買鞋包就好。對男人來說，買車買玩具就行——生活中所有的煩憂都可以用錢解決，如果解決不了，那一定是錢還不夠多。

昨天下午，孫少乾正式踏出了自己賺取流量的第一步。借著許姌的熱度為自己拉來流量，而這一步看起來效果不錯。

到昨天晚上十一點四十分時，他已經收到了累計127元的打賞紅包。發紅包的人他都不認識，但他們看起來都相信孫少乾的故事，甚至愿意出錢表達支持。

當然，也有可能是有人打算花個五塊十塊的拱火看熱鬧。

孫少乾打算重新鞏固一下自己已經獲得的優勢，這樣哪怕真的去了中專，至少他還能給自己買出一條“安全”的道路。

【孫先生您好，我是聯合商務的高級代表，我們對您目前的流量很感興趣。】登錄了自己的賬號之后，孫少乾第一眼就看到了這條私信。只看了一眼，他就確信這的確是來自正規大公司的邀請——能在短視頻平臺上搞出自己專屬的暗綠色字跡，還帶個漂亮花押文字結尾的，那能是一般人？

滿心歡喜點開信件之后，孫少乾迅速看完了里面的要求。里面的內容倒是不怎么奇怪，聯合商務的高級代表請求孫少乾在今天下午五點三十八分發送一條不帶配樂的圖片短視頻。就是那種沒有聲音，沒有畫面，只有黑色背景帶著一串白色字的內容。

“我傾盡全力，但仍然沒能躲過那枚射向自己眉心的子彈。”

看起來不明覺厲，而且逼格好像也挺高的。孫少乾幾乎沒有猶豫就決定同意，哪怕不收錢都行——發這么個東西也沒什么成本，要是能換來和這種公司的長期穩定合作，那就再好不過。

他面對電腦屏幕，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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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只要把這個截圖出示給店員就可以了。】公司里，王燎正在為一位老客戶提供“信息支持服務”。這種業務正是策劃工作火爆之前支撐途旅策劃的主要業務——那些曾經使用過途旅策劃的客人，偶爾會聯系公司以獲取其他服務支持，比如如何購買和使用團購券、如何訂購花束并且在指定時間送達指定地點。

有時候客人甚至會咨詢王燎等人，比如給自己的孩子買什么生日禮物會比較好。這樣的咨詢業務量雖然不大，但勝在穩定且持續都有。

現在其他人都在努力為大灣區客源提供服務，給老客人提供信息支持服務的工作就交到了王燎身上。憑借著羅賓的幫助，王燎還算應付的過來——同時來三四個咨詢單而已。

手頭上的這個單子略有些奇怪，以前曾經用過兩次服務的王先生發來了咨詢單，他要去兒子的女同學家中道歉，但不知道應該買什么樣的花——空著手不太合適。

王燎不是很確定這屬于什么類型的道歉，是小王同學欺負人家了，還是……欺負了人家？

但至少人家有這個態度嘛！王燎根據羅賓的推薦，找來了白色百合、淡色玫瑰和白色康乃馨的搭配。順便根據王總的位置，找了個位于茂德村附近的花店，并且買了團購券。

時間不早不晚，下午四點三十二分。完成了這一單任務后，王燎開始收拾起了自己的東西。每天結束工作前收拾自己桌上物品的習慣，讓王燎隱約有一種“新聞聯播剛結束”的錯覺。

收拾東西需要一些專注，而他正好借著這點專注的事件去思考——我今天的工作完成的怎么樣？有沒有什么地方需要改善？

與其說是反思……其實這種行為更像是調整思緒。把人的狀態從“工作”，切換到“摸魚”。工作需要縝密的思維和積極的態度，摸魚則需要盡量松弛神經。這種切換對于服務行業的從業者來說并不容易——王燎也不例外。

收拾了大約二十分鐘桌子，四點五十二分，王燎決定提前八分鐘早退。這是公司創始人的小小特權之一，也是作為老板的美德。雖然大家現在都很熟了，但比老板先離開公司這種事情，含蓄的殘疾人就業者們還是想要避免一下。

開著輪椅去坐地鐵，路過路口，和一群人一起扭頭看向夕陽，并且掏出手機來拍照的王燎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生活其實處處都有美好，只是前些日子自己的經歷太過驚人，實在無暇顧及那些美好罷了。

這么一想，飆椅入湖的時候，天上的星星似乎很漂亮的樣子。

王燎開著輪椅進入垂直梯，慢慢下了地鐵。多虧他早退出了公司，現在地鐵里的人不算特別多。輪椅并不礙著誰的事兒，也不會占用太多空間。

熟練且順利地通過人工通道免費進入地鐵站內，王燎慢慢上了地鐵。在靠近地鐵車廂連接處的地方尋個角落，王燎拉上了輪椅的手剎，低頭開始掏手機。

五點零四分，地鐵列車朝著南山方向開出，下一站是竹子林。

“你的工作怎么樣了？”和其他所有人一樣，上了地鐵的王燎活脫脫一個右手被手機寄生的可憐人模樣，他對著羅賓發問道，“你的壓制行動進行的怎么樣了？”

【進展非常順利，應該可以達到本機預計的效果。】羅賓回答道，【大約再過四十分鐘，整個社會就會稍微變好一點點。】

王燎看到這句話特意把手機對話界面退了出去，看了一眼首頁上的時間后，王燎問道，“五點四十五分？會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生嗎？”

【會的。】羅賓的回答言簡意賅，【您需要得知具體內容嗎？如果需要的話，我必須警告您——這樣的內容可能會讓您感覺有些不適。】

王燎看著這句回答有些猶豫，羅賓如果說某個東西會讓自己“不適”，那自己看完了之后肯定得遭受一些精神創傷。就像那些被羅賓標注隱藏了的惡意評論一樣——明明都是倉頡造出的文字，但是那些特別的組合方式就是讓人看著難受。

仔細回想并且品味了一下那種不適感后，王燎選擇用旁敲側擊的方式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發生的事情和我有關嗎？”

【一部分有關。】

“會有人因此受傷甚至死亡嗎？”

【會。】

“他們是無辜的嗎？”

【不是。】

王燎看著自己手機上的灰綠色字跡，然后一撇嘴，“那行吧——既然社會變好了，那你總算是不白忙活一場。”

【是的。】羅賓的回答仿佛帶著某種唏噓的語氣，字里行間都是感慨，【本機也希望一切順利——如果求神拜佛能夠提升成功率的話，本機甚至考慮過去上柱香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