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王朝自甲子之亂,諸侯連年混戰,禮崩樂壞。
諸侯勢大,天子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幽王繼位,沉迷美色荒廢朝政,為博美人褒姒一笑,烽火戲諸侯,天子失信于諸侯各君,致使西戎趁虛進犯,大周王朝自此遍地瘡痍。
西戎作亂不久,又聯合蠻夷、妖族各方勢力組成荒原十八部聯軍攻城掠地,王朝上下自此狼煙四起。
西戎擅騎射,妖族精蠱惑,所到之處勢如破竹,大周王朝從北境沿河西一路潰敗,這頹勢就像洪水,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直至戰火威脅到京都,幽王不得不率一眾貴胄王親東逃避禍,六年來割河西、舍鎬京、退守畿都,讓出燕然二十六郡,八百年王朝從此風雨飄搖,岌岌可危。
國衰人心散,人頹勢氣無,國衰人頹,山河破碎,民怨沸騰。
都說時勢造英雄,可戰火蔓延至今,陸長青初觀這天下滿是英豪,歷經無數戰亂再審視這潰爛天下,卻無一不是各懷鬼胎的烏合之眾。
既然天下盡是不堪一擊的烏合之眾,陸長青也就沒有任何可挑剔的資格,于是他在守衛鎬京的戰役中痛定思痛,決心組建一支屬于自己的軍隊。
這一臨時起意的宏愿并非杯盞茶的熱度。
相反的,在他一反常態選擇西撤退守漠城那一刻,他就有了目標與眼光同等長遠的全盤計劃。
這一目標的起點就在烏衣巷小院。
陸長青難得在方井小院的這支潰兵中,找到并看到重塑大周軍威的希望,他想趁現在這個勢頭徹底馴服剩下的這群有生力量。
至于烏合之眾成長為不可或缺的中堅力量,還有多少漫長的茁壯之路要走,這位眼光高遠的參將大人還有待摸索。
雖然陸長青有著自己的一套帶兵之道,但想法總需實踐這塊磨刀石去檢驗,想在前不如干在前,儒家圣賢講求干中學,而非學中干,可見務實于行要強過停留在思想層面的明辨活躍。
“我等都是粗人,不給便不給,講那么多大道理又不頂餓!”
大道理并非對所有人受用,總有那么幾個現實的家伙利字當先,聽不得任何畫餅的廢話。
表達不滿之人說話時表情不屑,他敢當眾頂撞這位年輕得有些過分的參將大人,全仰仗他手底下這幫人。
這人是潰兵勢力中實力最強的那一個,在漠城拉攏了近兩百人的隊伍,他原本比許天更有資格勝任參將一職,奈何陸長青從天而降,搶了本該屬于他的軍職。
陸長青也不生氣,示意那人稍安勿躁,他指了指身后風卷殘云后,正一臉滿足的許天等人。
“你不妨問問他們,甚至還有那條雜毛黃犬,問問這鍋肉是從天而降,而是憑自己雙手所得?”
當下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在陸長青的引領下逃往漠城喘息的殘兵敗將,各方潰兵勢力是什么情況,大伙其實門清。
眼前眾人吃肉的情形顯而易見,方井小院這群人里,除了眉清目秀的秀才溫善可親,其他幾人哪個不是能壞了一鍋粥的老鼠屎,能讓大魁這等戰力驚人的蠻牛服服體貼立于身側,陸長青若真是泛泛之輩,哪還有底氣見人就耍參將大人的官威。
畢竟,紙糊的老虎可唬不住死里逃生的各方士卒,更不可能壓住這幫時刻都想往上竄的野心之人。
那人不再說些什么,他麾下能招攬兩百之眾,絕非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有勇無謀的大老粗。
不過,陸長青那些來自牛屎氹的淺顯道理對他并不適用,人心畢竟隔著胸腔肺葉,他要是為了一己口舌之欲,將手底下人推向火坑,比活剮了他還要難受。
“你讓我們憑自己雙手找吃的,我等一無兵器,二無錢財可換,怎么弄那么多糧食來填這么多張嘴?”
那人意識到剛才言行舉止實有冒昧,故而這會說話時向陸長青抱拳行了一禮,并自報名諱:“在下祁得勝。”
“你們老祁家真會起名,你捫心自問對得起這個名字?”
人群里頗有微詞,說話帶刺的是個瞎了一只眼的中年人,那人冷哼道:“狗屁祁得勝,你旗開得勝過嗎,好意思叫這名?”
一臉憋屈無處傾訴的祁得勝咬了咬牙,憤恨甩手,卻是一句解釋也沒有。
祁得勝原為左營騎兵統領,手底下有上千人馬,頗受左營都統器重。
騎兵統領職權略高于步兵千夫長,在營中往往擔以突襲重任。
如不是冒出陸長青這么一號參將,祁得勝比許天更有可能勝任參將一職。
要說祁得勝被人以詬病的最大污點,莫過于從戎至今一戰未勝,尤其鎬京一戰更是飽受罵名。
背負罵名的祁得勝心中憋屈,身上“背軍”之名怕是此生都難以洗刷。
祁得勝其實心中委屈,左營戰馬在天子東逃時被盡數征用,導致鎬京一戰左營空有騎兵之名,卻無足夠的戰馬迎敵,在對抗西戎騎軍一戰中只能避其鋒芒,選擇逃亡。
“鄙人燕二十六,參將大人可以喊我獨眼。”
從剛才的氣氛就能看出這人與祁得勝關系不睦,他沖陸長青捶了捶胸膛,行了一記軍禮。
“依參將大人高見,我等要如何憑自己雙手獲取糧食,又要如何獲取兵器。”
聽信陸長青之言丟盔卸甲扔掉行軍糧,只身逃往漠城后,這群心思各異的潰兵一直對陸長青頗有微詞。
大伙雖沒有挑明,但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埋怨,尤其是當下眾人受食不果腹的窘境折磨,這層埋怨積攢在每個人身上的怨氣越來越重。
“獲取糧食的法子本將已經說了……你們兵分多路,或者齊心協力也成,扎堆往本地世族鄉紳門口這么一站,既不動粗也不張嘴,要是實在站不動了就坐人家門口,你試試能不能討到一口吃的!”
祁得勝對此不恥:“這和乞丐有什么分別?”
陸長青嗤笑反問:“餓死和死于西戎人刀下又有什么分別?”
比起豁出臉面丟人現眼,燕二十六更在乎手底下的人能活下去。
“若討不到吃食,這里上千人都餓著等死,參將大人又當如何?”
陸長青抬頭,右手遮擋在眼前,他看了看即將高懸頭頂的熾熱太陽。
“如果按本將的法子,大伙日落前還沒討到吃的,我那騾子大伙隨便處置!”
陸長青沒有拿院中眾人來之不易的那批羊肉押注,而是將自己的坐騎拿來做約定。
一頭騾子不夠上千人殺了吃肉,卻足夠換粟米熬粥給上千人裹腹,這筆交易對這些人來說并不吃虧,他們總歸不會兩手空空。
在收買人心這件事上陸長青有著自己的一套心得,小院其他人怎么審視他許天或許不知,但至少瞧著不再面目可憎,對其戒備之心沒初見那會強烈。
否則以小院這幫牲口護食的極端心態會跟陸長青當場跳腳,然而陸長青并沒有犧牲他們的來之不易的羊肉換取另一批人的誓死追隨,可見參將大人的腦袋瓜子里裝的不盡然都是匪徒那套燒殺搶掠的卑劣手段。
獨眼很少真正服氣過一個人,雖然眼前的陸長青還沒到他打心眼里認同的地步,可就憑他這氣定神閑的膽識與不拘一格的作風,值得他抱拳一敬。
“世道亂久了,人的腦子也就跟著狹隘起來,這群鄉紳沒什么大智慧,不過是得過且過不容占便宜的自私鬼而已,他們哪里知道,要是沒有大周官軍拼死在前抵擋西戎進犯,他們也不過是更肥一些的兩腳羊而已,舍糧救濟官軍,其實是在保他們自己,天下若安定,田產還是他們的田產,宅子也還都是他們的家……人狹隘起來有時容易一根筋,看待問題的目光只在眼前,把這點道理說通了,糧食不過是唾手可得之物。”
陸長青這話不是說給獨眼一個人聽的,同樣也在點播祁得勝,這些剖開人性與利害關系才能看透說透的東西,并非這幫粗人自己就能琢磨明白。
因利勢可導,同樣因勢利也可導,陸長青在利與勢之間尋求平衡之術,許天瞧現在這情形,勢與利很快就將被他嫻熟玩弄于掌心之中。
祁得勝手底下兄弟眾多,他很清楚人多勢眾的背后是更多的嘴需要管,更多的事需要統籌,他即便不愿承認自己遜色于眼前的參將大人,但也不得不虛心受教。
“……”
抱拳予以回敬,祁得勝領著大伙離開烏衣巷,向那巷外一排排顯眼的朱門闊院而去,去檢驗這位雄起于牛屎氹的參將大人,于無數斗爭中凝匯出的真理。
人多不只是吃飯的現實問題,還有更多數不勝數層出不窮的煩惱,帶兵之道除了威望,還有手腕手段,從大頭兵到千夫長晉升之路不過半年的許天一直在鉆研此道,但顯然距離陸長青游刃有余的水準,尚有不小的差距。
待所有虎視眈眈的挨餓士卒退去,大魁上前將胳膊搭在陸長青肩上好奇問:“參將大人剛才那通兒時往事是確有其事,還是臨場瞎編的鬼話?”
陸長青肩膀一垮,大魁搭在他肩上的胳膊連同上身往前一傾,差點摔了個狗吃屎。
“本將在你們眼里就這么沒可信度?”
還別說,許天是一個字也不信,他那點可信度整個小院也就只能糊弄一只狗。
“大人不怕他們用你的法子獲得了糧食,又繼續各自為營,不服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