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在了往復鎮,也下在了那一小片沙洲上。
一群人擠在那個小小的破舊蘑菇帳篷下,任由沉默將他們死命抽打。
雨點滴滴答答,嘩啦嘩啦,連綿不斷,就像從天而降的箭矢,扎在小小的盾牌上,雖然暫時沒有將它擊穿,但躲在下面的人心驚膽戰,恐懼得一句話也沒有。
他們恐懼的不是雨,而是一分一秒流逝的時間。
或者換句話說,他們恐懼的是流逝時間所帶來的絕望感。
沒有營救,就沒有希望。
而營救的希望留在了那個被水浸透的智能手機里。
遺憾的是,手機才曬了不到一個小時,楊晴試過了,依然無法開機。
那么現在大家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等什么?當然是等著那些常在電視里出現的解放軍戰士,戴著迷彩帽,身穿橘色馬甲,駕駛著氣墊船,英勇無比地破浪而來,拯救他們于洪水之中。
然而,英雄就像遠處煙霧迷蒙中排排屹立的水杉一般,只存在于縹緲之中。
于是,大家相互賭氣一般,不說話,干耗著。
但有一個人的嘴是管不住的,那就是那個叫小安的孩子,最終還是他打破了寧靜。
“我們在等什么呢?”
小安的聲音雖然不大,周圍還有暴雨的聲音在干擾摻雜,但還是如一顆小小的炸彈,穿破雨幕,在這些束手無策的大人們中間爆炸了。
而大家反應只有一種,就是嘆氣。
你嘆氣,我嘆氣,然后嘆成了一片。
因為這確實是一個有答案、但沒有解決辦法的問題。
但孩子不依不饒。
“媽媽,我想回家。”
小安的媽媽李麗無言以對,只是把他挽進了懷里。孩子的頭靠在了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讓她內心一陣酸楚,既因為孩子,也因為自己。
“你肚子餓嗎?”她低著頭問兒子。
每次,只要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問題的時候,就會有意識地岔開話題,問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比如,你冷嗎?你困嗎?你肚子餓嗎?
“餓。”小安孩答道。
這也是沒有辦法解決的難題。
昨天傍晚,他們一家準備了燒烤,本來叫上周圍的“鄰居們”一起來吃的,結果開餐之前,小安突然不見了。
接著是一場焦急萬分的找尋。
跨過溪流,穿越樹林,最后,她們在一棵高大的楓楊樹上找到了他。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獨自爬到樹上了。
除了爬樹,他還干過的匪夷所思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在被窩里放了個屁然后迅速點燃打火機、用口紅在浴室的鏡子上畫自己拉屎的全過程、數學課上在同學們的腳間匍匐穿梭并聲稱自己是一名英勇的排雷兵……
小安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孩子。
“堅持一下,很快就會有人來救我們了。”
說話的是李麗的丈夫翟遠。
他面帶微笑,想用一種樂觀的態度來安慰自己的家人,但這種樂觀背后的焦慮又顯而易見。
李麗本想說“你作為一個男人,倒是想想辦法啊”,可話沒出口,就聽到了一聲叫喊。
“快看!”
眾人抬起了頭,順著喊聲看去。
喊話的人是許東,而順著他人手指的方向,遠見從洪水的上流飄來了一個木盆,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再仔細一看,木桶里坐著一個人。
不對,是兩個人。
兩個女孩。
“大家還愣著干嘛,快救人啊。”
眾人這才如夢方醒般連忙起身,隨著許東沖進了雨幕。
等大家費勁把木盆拉近后,將兩個女孩救上了岸,才發現她們年齡都不大。
一個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而另一個看起來比她更小。
兩個女孩衣著單薄,身形瘦小,又臟又黑,頭發亂蓬,瞪著大眼珠,一臉驚恐地望著大家。楊晴見狀,立馬上前,露出溫暖的笑容。
“別害怕,你們沒事吧?”
兩個女孩對視了一眼,搖搖頭。
“沒事就好。先歇一下吧,這下安全了。”
說這話的時候,楊晴自己也愣了一下,然后苦笑了一聲。只要看看周圍就知道,這個“安全”顯然是沒有任何說服力的。
那兩個女孩反而抖動得更厲害了。
楊晴狐疑地看著她們,隨即發現她們目光躲閃的同時,似乎在偷瞟自己的頭頂上方的后面。她恍然大悟,知道她們在害怕什么。
那具吊在半空的尸體。
她嘆了口氣。
“沒關系,這種事情交給警察去辦就好。”
“警察要來了嗎?”其中那個大一點女孩突然說話了,讓楊晴感到意外的是,女孩的普通話說得不錯。
“應該吧。我們已經盡力在聯系了。只可惜,手機沒電了。”楊晴晃了晃手機,無奈地說道。
“也就是說,你們被困在這里了?”依然是那個大女孩在說話。
“不止是我們,”身后的許東突然說道,“也包括你們。”
聽到這話,那個小一點的女孩“哇”得一聲就哭起來了,大女孩連忙一把抱住她,安慰道,“沒事,沒事,姐姐在,姐姐在。”
“其實也不用太緊張啦,我們一直在想辦法,”楊晴對自己男朋友故意說話嚇小女孩的行為很是不滿,白了后者一眼,“你看,我們這里有這么多人,總能想到辦法的,而且說不定,救護隊已經在救援的路上了。”
兩個女孩不說話了。與此同時,她們不約而同地轉過身去,顯然是不想看到那個吊在樹上的死人。
雨比之前小一點了。
“你們躲到帳篷里來吧,”楊晴看了看帳篷里的一家三口,“大家擠一擠。”
女孩們只猶豫了半秒鐘,就立即就站了起來,像害怕那個死人會跳下來追自己似的,快速鉆到了帳篷里。她們對李麗笑了笑,后者也對她們笑了笑,表示出了友好。
隨后,那對楊晴和許東也回到了帳篷里。
人一多,確實顯得有點擁擠了。楊晴不得不往外坐了坐,這樣一來,她有一半的身子就淋到雨了。
“那個姐姐怎么不過來?”小女孩指著獨自坐在沙洲邊上黃雅麗說道。
“她……”
“要不叫她也進來吧。”楊晴說道。
“可是,她……”
翟遠剛想反對,但被李麗拉住了。
“我去叫。”許東說道。
接著,就看見他站了起來,朝黃雅麗奔了過去。
在眾人的視線中,他走到黃雅麗的面前,說了幾句話,又回頭指了指帳篷這邊,黃雅麗狐疑地站起身,跟著許東過來,大家默契十足地讓出了一個小空間,她便一屁股坐到了人群中。
一聲謝謝也沒有。
過了一會兒。
“我叫楊晴,”楊晴為了打破沉默,主動承擔起了介紹的工作,“這是許東,還有李麗,她老公翟遠,翟小安……還有……”
“黃雅麗。”黃雅麗自報家門,“你們叫什么?怎么會到這兒來的?”
妹妹剛想說話,被姐姐拉住了。
“我們是兩姐妹,我叫汪靜,她叫汪萍,”姐姐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我們就住在山下的村子里,前一晚泄洪的時候,因為沒來得及跑,我們的房子被沖垮了,我們的爸爸媽媽也找不到了……”
說著,汪靜的眼眶里開始閃爍著淚花,妹妹汪萍則鉆到了姐姐的懷里。
“要不是我們兩姐妹抱住了一根梁木,說不定也出事了。我們在水里漂浮了一段時間。后來,正好有一個大木盆從我們身邊漂過,我們就爬了上去。然后,就一路漂到這里了。”
“我們有救了。”
聽完兩個女孩的故事,許東突然說道。
“什么意思?”楊晴問。
許東指著那個木盆。
“這玩意兒能做成一個船。”
他走到木盆邊上,然后四處看了看,隨后,他走向那棵吊著尸體的樹。
大家呆住了,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許東走到尸體前,圍著繞了一圈后,猛然跳起,抓住了一根樹枝,用力一折,一根長長的樹枝就斷了下來。他拿在手里左右比劃了一下,走了回來。
“這可以做成船槳。”
見大家不明所以地看著自己,許東站直了身子,開始解釋起來。
“之前,我游出去打探路線,但游到一半,因為擔心體力問題就回來了,離開的并不遠。現在有了這艘木盆船,我就可以走得更遠,沒準還可以找到岸邊,這樣我們就能脫險了。”
“可是,”翟遠說道,“這個木盆很小,裝兩個小姑娘已經有些擁擠了,咱們這么多人,怎么出去呢?”
“我一個人去。”
“你一個人?”
“對,我一個人去搬救兵,然后把你們一起救出去。”許東自信滿滿,“放心,我以前是游泳隊的,學過皮劃艇,這對我來說不算什么。不信,你們問楊晴。”
楊晴不置可否。
“如果大家沒意見的話,我們就這么辦。”
許東剛要行動,翟遠說話了。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為什么?”許東瞪大眼睛看著他。
“這個木盆可能是我們所有人唯一的生還希望。”
“所以呢?”
“所以萬一你劃著船一個人跑了怎么辦?”
“我一個人跑了?”許東露出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翟遠冷笑一聲,臉上的不信任說明了一切。
“我怎么會一個人跑了呢?”
“怎么不會呢?”
“你這不是在懷疑我嗎?”
“我只是提出了一個存在的可能,而這種可能的結果是我們所有人無法承受的。”
“你這是搞笑嗎?”
“我像是在搞笑嗎?”
“你這家伙……”
許東一步上前,而翟遠也不甘示弱。
兩人就這么面對面站著,針鋒相對,劍拔弩張。
旁邊的人沒有誰出來幫他們說話。
不過,許東注意到,大家都悄悄往翟遠的身后挪動,包括那新來的兩姐妹。只有楊晴沒動。
“晴,你幫我說句話,我會是這種人嗎?”
楊晴并不說話。
“你倒是說話啊?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人你還不能證明嗎?”
“我相信你是什么人,但你昨天的表現讓大家不信任你也是正常的。”
昨晚小安失蹤后,大家提出要分頭去找,許東卻非常不情愿。他說這是人家的家事,不管他的事,而且還讓楊晴也不要找了,不過楊晴沒聽他的。
“昨晚我做的有問題嗎?本來就不管我們的事嘛。”
“那他們現在也可以認為,你一個人把木盆劃走后,會不會也這么想。”
“這這……簡直莫名其妙。”
“要不我和他一起去吧。”楊晴向提議道。
“那也不行,”翟遠說道,“你們是情侶,萬一一起跑了怎么辦?”
“我不會的。”
“誰知道呢,危難之際,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
“那要不你去?”
“我走了,這個小島上就沒有男人了,而且我老婆懷孕了,我兒子還小,都需要我來照顧。再說,那個木盆這么小,我們兩個大老爺們在里面多擠啊,搞不好還會干起來呢。”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說怎么辦?”許東非常不滿。
大家沉默不語,一時間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我去吧。”
大家一驚,轉身,發現說話的人是黃雅麗。
自從被大家認為是犯罪嫌疑人之后,黃雅麗似乎有意識地保持沉默,但大家并沒有忽視她的存在。
“你們不是懷疑我是殺人兇手嗎?那我主動去找救援,讓警察來親自看看,到底誰是兇手,好洗刷掉我的冤屈。”
“好啊,”許東說道,“由她來監督我。她有必須要回來洗刷自己的目的,我也不可能把我女朋友一個人扔在這里,這下沒問題了吧?”
沒有人搭話。
“各位,別猶豫了,都什么時候,還在這疑神疑鬼的,天都快黑了,再這樣下去,我們都別想走了!”
“好吧。”翟遠終于松口了,“不過我事先警告一下,如果一去不回,我們一家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呵呵。”許東冷笑了一聲,算是做了回應。
于是,在大家的注視下,許東和黃雅麗把木盆重新推到了水里。他先扒住木盆,讓黃雅麗上去,然后自己再登船。剛踏上去一只腳,就被楊晴拉住了。
“東,”楊晴的眼神中有一絲慌亂,“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安全回來。”
“放心。等我。”許東安慰道。
“嗯,我等你。”
楊晴以為許東會在上船之前給自己一個吻,就像他每次出差離開之前所做的那樣,何況這一趟生死未卜。
但也許是因為之前爭吵的沒有站在他這邊,許東有些賭氣似的干脆利落地跳上了船,然后用樹枝做成了船槳撐離岸邊,姿態堅定地朝水域中間劃去。
楊晴試圖朝他揮了揮手,但他故意把臉別向一邊,并很快又一次消失在了彌漫的霧氣之中。
她嘆了口,有些失落地回到了帳篷里。
雖然離開了兩個人,但帳篷內并沒有顯得空蕩,依然頗為擁擠。
翟遠背對著大家,看著水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麗和小安則還是相互依偎著,對楊晴的到來并沒有什么表示——這讓楊晴更加有些不太舒服。
要知道前一晚,是她堅持獨自陪著李麗走進森林,才找到了樹上的小安。
此時的小安雖然一頭倒在媽媽的懷里,一只手卻拿著一根柳條,在泥沙地上畫著什么。
而那兩個女孩則對楊晴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你們多大了?”
楊晴坐到了她們的身邊,想盡量找點輕松的懷特緩和氣氛。
“我13歲。”小一點的女孩搶答道。
“你呢?”
“我16歲。”
“你們家除了父母,還有爺爺奶奶或者外公外婆之類的親人嗎?”
兩個人同時搖搖頭。
“你們都念中學了吧?”
兩個人又搖搖頭。
“不上學嗎?”楊晴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我們家里條件不好,父母不讓咱們讀書。”
“可是……”
“姐姐,別問了,好嗎?”
楊晴頓時啞然。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太多了。面前的是一對剛剛在災難中失去了父母的姐妹,此刻正沉浸在悲痛之中,自己一個勁兒地問話,確實是有點煩人了。
“楊晴……”
她回過頭,看見是李麗正望著自己。從早上到現在,這是兩人之間第一次說話。她尷尬地笑了笑。
“你沒事吧?”
“沒事。”李麗說道,“昨晚多虧了你,謝謝了。”
楊晴輕輕搖頭,表示不用謝。
“噢,你的那個……”
李麗驚訝地指著楊晴的頸部。后者低頭看了一眼,原本掛在脖子上的紅繩已經不在了,上面曾懸掛著一枚祖母留給她的翡翠扳指。
前一晚,她先是幫李麗一起找到了樹上的小安,然后在洪水襲來的時候,第一時間去保護身懷六甲的李麗。
當時在洪水中,她一把抱住李麗,盡量讓后者不要沉溺下去,混亂之中,她的紅繩勾住了李麗的頭發。
“當時情況緊急,我就把它拽下來扔掉了。”楊晴輕描淡寫地說道。
“實在對不起,對不起……”李麗充滿了內疚。
“無所謂,雖然它很珍貴,是我奶奶留給我的遺物,但相比生命,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奶奶要是在天上看見了,也會贊同我這么做的。”
“謝謝……”李麗感激地看著楊晴。
由于無話可說,大家再次陷入了沉默。
雨絲毫沒有要停歇的意思。
四周的霧氣依然濃密。
大家仿佛置身于一處真空地帶,沒有時間概念,就像在末日世界的邊緣,無人關心,沒有出路。
但希望還在。
那兩個駕駛著希望之舟前去尋找救援的人已經去了很久。
他們要回來了嗎?
他們還會回來嗎?
所有人不敢開口談論,仿佛話一出口,就是希望破滅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