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公里外,天穹山。
那片不到兩百平米的小沙洲上,楊晴悄悄往許東的身邊靠了靠,然后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后者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其不要太緊張。
在他們的視線之內,那個叫黃雅麗的黃頭發女孩坐在泥沙地上,雙腿并攏蜷起,雙臂環抱,下巴抵著膝蓋,表情呆滯地看著自己沒穿鞋的慘白雙腳。
楊晴把視線轉向另一邊:那一家三口也緊挨成了一團,神情緊張,一言不發。
三組人,分別盤踞在這個小沙洲上的三個位置,形成了一種奇怪的三足鼎立的勢態,而那棵吊著尸體的柳樹處于他們中心位置,顯得既莊嚴又詭異。
四周,依然是滾滾而過、深不見底的洪流。
此時,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是,那個吊在樹上的老頭死于非命。
一開始,也有人提出來這會不會是一起自殺事件。
可這個猜測很快就被推翻了。
如果是自殺的話,為什么何向前離地至少五十公分的腳下沒有任何被踢翻的墊物?
現在看來,很顯然是有人趁何光昏迷不醒的時候,在他的脖子上套了繩索,然后從樹杈間繞過,用力拉拽,將他活活吊死的。
不過這樣一來,又出現了兩個問題:
第一,誰有這么大力量,可以把一個體重超過一百二十斤的男人吊到樹上去的?
第二,過程中,何向前為什么沒有掙扎、呼救呢?
這些復雜的問題在眾人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便消散了。因為以目前的處境而言,誰也沒有心思當什么偵探,而是想著如何趕緊與外面的世界取得聯系,然后在營救他們的同時,順便報個警,把兇手抓起來了事。
不過即便如此,也并不妨礙他們有一個共同假象的作案嫌疑人:黃雅麗。
理由很簡單,死的那個老頭何向前是她的丈夫——雖然兩人年齡看起來差距有點大。
前一晚,三家人聚在一起吃燒烤的時候,黃雅麗與何向前以夫妻相稱,行為舉止親昵到有點夸張,并最終在同一個帳篷里過夜。
隨后,洪水沖散了一切,并奇跡般地讓大家生還與此。
死里逃生本應該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但何向前的非正常死亡(被吊死在柳樹上)讓這一切蒙上了陰影。而現場就這么幾個人,除了他的妻子,大家實在想不到還有誰會有殺人嫌疑。
“我們是不是應該先把他弄下來?”
第一個開口說話是許東。他指著樹上的尸體,表達了自己的想法。
確實,一具尸體懸掛在大家的頭頂,實在是太有壓迫感了。
但沒有人回應他。
大家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何在,而且更大的可能是,他們都害怕尸體。
“我只是覺得,這樣吊著怪嚇人的。”
許東看向此地除他以外的另一位叫翟遠的男性。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同時站起來了。
“你說的對,咱們一起去。”翟遠說。
“等一下。”
翟遠的大肚子妻子李麗拉住了他的手。
“不要。”
翟遠看看妻子。
“不要緊的。”
他正打算邁開步子朝那具尸體走去,又有人說話了。
“你們都先別動!”這次竟然是翟遠的兒子翟小安,“我建議,還是先不要動。”
“你建議?”許東瞪大眼睛看著他,然后看看孩子的爸爸,“哥們兒,你兒子平時都這么說話的嗎?”
翟遠走到兒子翟小安面前,這個只有十歲左右大的孩子已經長到他胸口那么高了。
“怎么了?”
“這是犯罪現場,”小安言之鑿鑿地說道,“最好是等警察來了再動,否則就等于是破壞犯罪現場了。”
眾人面面相覷。
顯然,小安說的對。而讓大家尷尬的是,這么常識性的問題,一群大人都沒有意識到,反而讓一個孩子說出來了。
“這會兒要是能找到警察就謝天謝地了。”許東說道。
“那也不能碰。”小安較真地說道。
“不碰就不碰吧,我的小偵探!”許東轉身回到了楊晴身旁,一屁股坐下。
翟遠也重新坐下了。
經過這么一遭,氣氛反而更加緊張起來,大家紛紛閉上了嘴,等待著事情再起變化。
只是那具尸體吊在那里,實在有點大煞風景。
它就像一個可怕的旗幟,在風中飄來蕩去的,不斷制造驚悚氣氛。
過了好一會兒。
“那我們現在怎么辦?”
開口的正是黃雅麗。她似乎已經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了,捋了捋擋在眼前的金黃頭發,露出了姣好的臉龐。
不過,大家顯然并沒有忘記了她作為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對于她的問話,沒有任何人回應。
見大家都沒反應,黃雅麗干脆把槍口直接對準了許東。
“喂,許東,你說,接下來怎么辦?”
許東尷尬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琢磨著,兩人昨晚在燒烤的時候關系可以說是相當融洽,當時感覺已經成了好朋友似的,現在這樣回避對方確實有點不合適。
可他剛想說話,楊晴搶了先。
“接下來首先是報警。不過現在只能等我手機曬干了,再試著開機看看。”
她故意把“報警”兩個字說得有點重,明顯帶有一絲針鋒相對的意思。其實從昨天開始,她就不太喜歡這個黃頭發、笑起來特別夸張的女孩。在她眼里,黃雅麗穿著比較暴露的白色背心,胳膊和半個胸部都暴露在空氣中,白花花的一片,導致她男朋友總是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瞟。
她和許東這次是從上海來的。
兩人熱愛戶外運動,尤其喜歡在郊外溯溪露營,是一對社交媒體粉絲量過十萬的網絡健身情侶博主,也就是別人口中的網紅。
前一天早上,兩人駕駛著許東的特斯拉從上海走國道一路往南,經過三個小時的車程,來到了天穹山下。在一處平地停好車后,他們帶上露營的裝備,沿著天穹山北麓攀爬而上,開始這個短暫假期的登山之旅(也可以說是工作)。
來之前,他們特意在群里咨詢過(他們參加了一個驢友群),得到的反饋是千萬不要走景區正門,也就是天穹山南麓,而要從野路(北麓)上山。野路指的是沒有被大規模人工開發過的,自然是相當有野趣。
當時有人善意提醒過,這一帶因為缺乏安全管理,相關部門是明令禁止露營的。
不過他們根本不在乎——其實那塊“禁止露營”的牌子他們一早就看到了。
越是這種打破常規的冒險經歷,越是能幫助他們吸引到更多的粉絲關注。
他們快快樂樂地爬了一整天的山,一路上用攝像機拍下各種美景,配上文字發到了社交媒體上。直到下到那塊溪邊灘涂的時候,天已經差不多快黑了。他們到達的時候,見已經有人在此安營搭棚,于是也就自然而然地認為此地無人管轄,也就不管不顧地撐起了帳篷。
直到半夜洪水滔滔奔涌而來的時候,他們才意識到犯了多大的錯誤。
大水沖毀了一切。
不僅沖垮了他們的帳篷,也沖走了他們生存的希望,要不是突然在沙洲上醒了過來,還以為各自早已命喪水中了。
現在,除了一個開不了機的智能手機,什么都沒了。
除了等待,只有等待。
楊晴看看四周,心生絕望。
從周圍的水杉等植物的入水程度判斷,水淹至少兩米以上,而且,水是一種可怕的東西,他們前一晚已經見識過它的強大威力了。
“我有辦法。”
許東又說話了。
“什么?”
“我可以游出去看看情況。”
“你?游出去?”
“沒錯。”許東自信地說,“你忘記了,我曾經是游泳運動員,平時在游泳池里腳不著地游個半小時也不會有問題的。”
對于許東的游泳能力,楊晴是相信并且佩服的。再說了,這種危難時刻敢于站出來承擔責任,讓楊晴對他那些怨言也減輕了很多。
前一晚,兩人曾因為一點小事發生過爭執。
“這確實也是一個辦法,”翟遠說道,“我不會游泳,否則我就跟你一起去了。要不這樣,你別游遠了,大概差不多了解一下情況就得了,你一走,這里就只剩下一群婦女和兒童了,就我一個人可照顧不來。”
許東點點頭,然后看看大家,緩緩走到岸邊。
他光著腳丫,鞋和襪子早已不知去向。
不僅是他,所有人都沒穿鞋。
他開始脫下濕漉漉的衣服和褲子,然后整整齊齊疊在地上。
最后,身高一米八五的他渾身上下脫得只剩一條內褲,露出因為長期健身而形成的黝黑肌肉。
楊晴注意到,李麗把背轉了過去,而那個叫黃雅麗的黃毛丫頭,卻毫不避諱地看著自己男朋友的身體。
楊晴生氣地咳嗽了幾聲,但黃雅麗根本不在乎。
“趕緊去吧!”
許東“哦”了一聲,開始邁動步伐,沖破水的阻力,朝水流中部趟過去。
很快,水沒過了他的腰部、胸部、以及頸部。
終于,他開始前后擺動雙臂,濺起水花,歡快地朝前游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么,楊晴覺得他打水的姿勢有些夸張了,好像是有意在其他異性面前展示自己的運動能力和健碩身體。她一開始有點生氣,但隨著許東越游越遠,她開始對他的安危擔憂起來。
很快,許東就消失在了白茫茫的水汽之中
小沙洲上恢復了一種可怕的寧靜。
楊晴再次看向黃雅麗。這個奇怪的女人正在清理腳趾間沙子,她那被涂了鮮紅指甲油的腳指頭顯得更外刺眼。
而那個叫小安的小男孩則不顧父母的反對,開始來到尸體的下方,仰著頭,與那死去的老頭對視。
這畫面簡直就像一個高高在上的神靈正低著頭在與孩子交談。
楊晴這時才敢去看那張死去的臉。
那是一張面色蒼白而毫無生氣的臉。
她想到前一晚,這老人家風度翩翩,慈祥可愛,聊起問題來頭頭是道,很有見解,顯得很有涵養。后來她了解到,這是一位知名大學的客座教授。不過,這個有涵養的一個人為什么要娶一個這么粗俗艷麗的妻子,她到現在也沒想明白。
在她的視線中,小安開始繞著尸體的下方觀察起來。他低著頭,查找著地面的情況,然后又來到柳樹的旁邊,去檢查那個綁在樹干上的繩結。他一臉認真仔細,那樣子就像是……名偵探柯南?
一場災難,一具尸體,一群被困在這里的人,一個少年偵探,想到這一切,楊晴覺得發生的一切簡直太荒謬了。
到底什么時候才能離開這里呢?
“快看,那是什么?!”
喊話的是那個孕婦李麗。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大家看見水面遠處飄來一樣東西。
是一個帳篷。
楊晴沒有猶豫,立刻站了起來,朝那個眼看著就要飄過去的帳篷奔了過去。
差一點點。
她朝前一撲,上半身摔進了水里,然后一伸手,便一把抓住了那個彩色的帆布。
接著,她把濕漉漉的帳篷拖到了一塊空地上,喘了會兒氣后,開始獨自動手搭起來。
翟遠和李麗夫婦也跑了過來幫忙。
黃雅麗只是朝這邊看了幾眼,沒有挪動身子。
在眾人的幫助下,一個紅色綴著白點的蘑菇帳篷就被搭起來了。
頭頂有了遮擋,就像有一個容身之所,雖然有些破爛簡陋,大家也不嫌棄,就這樣紛紛擠了進去,坐在了地上。
最重要的是,他們再也不用去看頭頂的尸體了。
小安沒有過來,他還在檢查犯罪現場。
“要不要叫他過來?”翟遠想起身,但被妻子拉住了。
她搖搖頭。
“隨他吧。”
經過前一晚的事情,她終于想通了,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對于這個有點自閉的孩子,她充滿了愧疚和虧欠。
大家就這么坐著,沉默著,任時間匆匆流逝。
終于,他們在水面上看見了人影。
許東回來了。
他上岸之后,像只獅毛狗一樣甩了甩身上和頭發的水珠,然后當著大家的面慢吞吞地把衣服穿上了。
“哪來的帳篷?”他問道。
“水里撈的。”楊晴說道,“怎么樣?有什么發現?”
許東用力搖搖頭。
“我往前差不多游了一公里,什么也沒發現,救援隊的影子都沒有,我擔心自己的體力有限,于是又游回來了。”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我們出不去了。”
許東本來還想加上“暫時”兩個字,但想了想,還是不說為好。
在前途吉兇未卜的情況下,給人希望是一件相當不厚道的事情。
眾人再一次陷入了絕望的困境之中。
只有那個認真的少年偵探小安,依然十分專注地在檢查犯罪現場,仿佛除了破案,接下來的生死存亡問題他根本就沒有關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