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冷忽熱的體溫令意識模糊，記憶與記憶混雜，更使大腦亂作一團。

迷茫中安娜感知到的漆黑世界從靜止變成顛簸，堅硬冰冷的地面慢慢溫暖柔軟起來，她天真的想：咦！被那幫邪神教徒獻祭掉也能升上天國嗎？

她勉強抬起眼皮想瞧瞧牧師帶領自己祈禱時，曾經吟誦過無數遍的「主」尊貌，可她也很是膽怯，因為童年每當圣節來臨，需要虔誠執行全天七個禱告時，總是令容易困倦的自己忍不住想打瞌睡。

「神啊！求你按著你的慈愛恩待我，照著你豐盛的憐憫涂抹我的過犯，求你徹底洗凈我的罪孽，潔除我的罪。」

做足心理準備的安娜睜開雙眸，引入眼簾卻是銀灰色絲線織成的綢緞。

不，不是綢緞！這是前東拂林帝國即現拉丁王國極具辨識性的發色。

「安娜·科穆寧公主殿下，埃里斯在此向您致意，晚上好～」

埃里斯側過頭，做出自認為最柔和的微笑。

「灰發惡靈，嗜血雙瞳，梅里森諾斯家族！」

「抱歉，本人非吸血鬼，更不喜歡喝血，沒那怪癖好，甚至還想活久點～」

脊背傳來劇烈的顫抖與掙扎，令在公館走廊間穿梭的埃里斯頗為尷尬，不過作為劇情黨的他也知道緣由。

拉丁王國正是建立在東拂林帝國廢墟之上，而導致其滅亡的第四次征服異端戰爭，關鍵轉折處便是地方軍區統帥的梅里森諾斯家族背叛投敵，即現任梅里森諾斯公爵。

桃粉色雙眸瞪大的安娜，內心更是宛若驚濤駭浪翻涌不止……

打小接受的教育告訴她，梅里森諾斯家族有一個算一個皆是剝奪了科穆寧家族，榮耀與富貴的仇人，所以埃里斯也是仇人。

現在情況是仇人背著她？那企圖獻祭掉自己的邪神教團呢？

很快唇角濺上的熱流與灰塵替安娜解答了困惑。

先是超凡術式激發后的璀璨焰色，接著夾雜破風聲的呼嘯從身側竄過，埃里斯急忙剎停腳步，卻因慣性偏離，額角硬生生咣當撞在墻壁。

此刻面前不遠處天花板已然伴隨轟鳴倒塌，巨大預構件建材重重砸落于鞋邊，玻璃碎石也將他肩膀劃出數道創口。

直沖腦門的鐵銹味令安娜渾身打了個激靈，現實比話語更能教育人。

——埃里斯·梅里森諾斯，仇人竟真在保護自己？

安娜瞅著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仿佛拿以太礦做能源驅動的工廠里，不知畏懼與傷痛為何物的煉金機械造物，理性且精準的找出，廢墟小山中最好走的小徑繼續前進。

糾結著糾結著，自己都不清楚具體啥時候，雙臂配合地環住埃里斯，病態白皙的十指于他鎖骨下方重疊環扣！

埃里斯瞄眼從一樓跑到三樓，又被追兵逼回二樓，得虧游戲時代做任務好好探索了這地方，不然真繞不過。

原先人模人樣的侍從，在接受邪神侵蝕的敵方BUFF加持狀態后變得恐怖，渙散無神的瞳孔縫隙，不斷爬出扭曲的細小蛆蟲，偶爾會擠落地面再被軍靴啪嘰踩爛。

好久沒見墮落成冷原人的達頓，可埃里斯料他也不會放棄，必須盡快穩定安娜過度激動的情緒。

「沒錯，我是你仇人的后裔，只是……」

「只是？」

安娜靜靜等待回復，參考過去的模糊印象他應當是一位沉溺古怪癖好、無惡不作的貴族紈绔少爺才對，不，是必須如此才對！

「相信我，我能清除你身上的邪神侵蝕，我想帶領我們逃脫這場悲劇！」

客觀事實讓安娜不是不愿意相信，而是被拘束的內心不敢相信。

她能湊出千萬條對方傷害自己的理由，就是找不到一條對自己友善的原因。

她捫心自問沒做過能讓對方感激的事情，也不真正了解眼前少年，退一萬步就算埃里斯真愿意袒護自己，可要被官方察覺，準會引發麻煩……

縱使他擁有神奇力量，能消解邪神侵蝕，但疊加長期牢獄囚禁生活造成的健康損耗，注定無法短期恢復。

不管怎么想，弱小無助的自己，本質都純粹是拖油瓶……

「為什么？明明是仇人？就不怕我以后會報復你？」

哪怕不提安娜特殊身份帶來的劇情蝴蝶效應中心，單論大罪皇女強度就沒游戲玩家不想拉來當隊友。

可距半身越遠，埃里斯受理性占據主導思維的偏向便越強。

安娜到底不是意識記憶靈魂均共享的愛麗絲，腦袋脹痛的他正煩惱該咋解釋，玩家對未來已知歷史跟對紙片人懷揣的復雜態度？

突兀注意到她脖頸上的奴隸項圈，游戲時代論壇熱度極高的月經帖闖入腦海。

——明明天下蒼生皆苦于拉丁王國暴政，盼我東拂林重塑雄風，將天心海再變內湖，統一德墨忒爾大陸久矣，皇女殿下為何不趁勢高舉義旗，反而淪為奴隸？

沉默滋生猜忌，猜忌讓安娜內心陷于混亂。

「謝謝你讓我窺見名曰『希望』的溫暖，但還是請把我放下來吧！教團獻祭給混沌的供品，要求是身份越高貴越好，主動將我交出去，說不定能有你一條生路。」

「那跟送死無異，況且我說過，相信我！」

她疲倦的桃粉色雙眸逐漸空洞。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愿眼睜睜看著保護我的人死去，更不愿拖累好心收留我的農婦，我只想逃離名曰故鄉的枷鎖，甚至為避免穿越國境被抓，就算知曉會遭遇殘酷的對待，仍主動選擇淪為有專人安排偷渡的奴隸，結果卻導致今天這幅模樣……」

愈發深邃的漆黑，悲慟與絕望燃盡后的混沌，霸占了安娜雙眸，碰巧跟她側目相視的埃里斯，差點讓這股情緒吸入其中。

甘愿受苦也拒絕承擔命運強制賦予的責任，孤獨的安娜其實跟原主情況頗為類似。

被玩家們彈幕刷屏當狗發癲，舉手投足間充斥霸道魅惑，故事背景里造下無數殺孽的大罪皇女，精神內核竟如此卑微脆弱……

嘆息著埃里斯蹲下，放她下來，此乃二樓通往公館大門處的最終走廊，追兵蹤影已消失匿跡，可前方注定如臨煉獄。

認為勸說起作用的安娜聳拉著腦袋，正準備朝前挪步卻被埃里斯阻攔在下一個瞬間。

「埃里斯/愛麗絲·梅里森諾斯向命運莊重承諾，只要還活著便會永恒擔負誓約，持續守護安娜·科穆寧所希冀的未來。」

將咬破的手指伸往少女臉頰，鮮血將她蒼白的唇角渲染成殷紅，月光映照下顯得邪異且瘋狂，鮮血是靈魂的通行證，彼此交換血液的儀式，是最原始也最強力的誓言。

安娜呆滯地指了指自己。

「值得嗎？」

「肯定，畢竟教團不會放過我的。」

埃里斯眼前少女與熟悉的游戲形象慢慢疊影重合。

「而且我能緩解你侵蝕的痛苦，我堅信你未來具備的可能性。」

「明明我自己都不信我自己？」

「那我也相信，我是知道你會帶來的風險前提下，仍舊相信的，此乃承諾。」

「……謝謝！」

曾一度打算放棄所有，卻仍不由自主參考埃里斯動作隨即咬破的安娜。

「不準背叛，不準拋棄，互為犄角只求彼此的存續。」×2

相互擁抱吸吮，肌膚的溫暖與貝齒間散發的熱量親密融合，鐵銹味迅速蔓延至全身。

——錚！

冥冥中他幻視到在物質、時空的遙遠盡頭，觸手構成的龐大活體森林在扭曲狂舞……繼續前進，兩側場景不斷后退，最終來到一片昏黃世界，巨大的銀色門扉擔當幕布，被從虛空深處瘋狂涌出的泡泡所包裹。

「吾在此見證汝等誓言。」

——錚！

意識回歸現實，滿臉潮紅的安娜低喃道。

「剛剛那是？」

「我們貌似受到了某種凌駕于眾神之上偉大存在的關注。」

祂們按原作游戲流程從未主動干涉過人類事物，脫離掌握的發展，不知是好是壞，思索著二人轉過最后一道彎。

伴隨陣陣陰風，達頓出現在通往一樓正門大廳的螺旋臺階下，尾巴憤怒地啪啪啪不斷揮舞擊打。

「嘖，真是熱愛加班……」

「麻煩一個接著一個！用來獻給偉大混沌的區區祭品竟敢如此狂妄！」

達頓怒吼著釋放出濃郁黑霧，迅速朝二人蔓延。

【檢測到高度邪神侵蝕來襲】

埃里斯召喚《根之匙》懸浮于二人頭頂，撐起朦朧的半圓形罩子用來隔絕侵蝕，不過要多守護一個人，他清晰感受到體力與精神皆在迅速降低。

又是跟之前禮堂一樣！

想到外界情況達頓忍不住咬牙切齒！

追逐開始沒多久，不知狩魔局那幫酒囊飯袋咋得到的消息，竟在整隊圍攻公館！王國下屬治安機關，怎么敢輕易進攻近乎半獨立狀態的實權公爵宅邸？

倘若不將祭品盡快抓獲轉移，自己為提高在教團內部地位的多年辛苦就真要功虧一簣。

見黑霧又遲遲未發揮作用的達頓抽過侍從腰間利劍，惡狠狠地撲了過來。

埃里斯抱起驚訝的安娜。

「誒！」

「小心沖擊喲，惹人憐愛的公主殿下～」

他側身從高處臺階跳下，交叉之際用脊背硬吃了揮砍，拉出長長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

「老鼠似的到處亂竄！」

達頓止住沖勢急忙轉向，勉強成功落地的埃里斯，嘴角勾勒出計謀得逞者的欣慰。

由遠至近，噠噠噠，鞋跟踏地的腳步聲。

齊腰的金色長發，純黑洋裙的蕾絲荷葉邊隨風擺動，擁有與埃里斯近似的氣質，卻更加柔和細膩的面容。

即是人偶又切實是人的少女，趁達頓不備，鬼魅般從視野盲區靠近，金發與銀發，藍瞳與紅瞳，愛麗絲與埃里斯相視微笑，緊握的匕首刀尖刺入達頓胸膛！

「嗚……這是？」

愛麗絲肘關節連帶匕首在達頓骨肉里旋轉。

嗤嗤～撲通～噴涌的鮮血將姣好的面容，與金色長發悉數浸染。

「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劇烈咳嗽著，痛苦倒地的達頓來回瞪著愛麗絲與埃里斯。

凡人唯一的靈魂與生命相綁定，乃超凡界公認真理，且看上去她和人類少女別無二致，可明明清晨還只是一具普通等身人偶……

后方越來越近的喊殺聲，那是狩魔局在跟被教團污染控制的侍從戰斗。

「所以～」

埃里斯和愛麗絲，一個默念，一個大聲嘲諷，但彼此口型、面部肌肉的細微動作，皆不約而同一致，概念層次上徹底的完形崩潰，令達頓目光愈發驚恐。

「積極分子，吃饃蘸○，我不早早都告誡過管家先生，怠惰懶散之人才能活的更久，熱衷加班容易過勞死喲～」

操起掉落的單手劍補刀，穿越者將秘密埋葬在敵人咽喉的血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