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為這就是一幅再也還不回去的畫,我都差不多想好該怎樣處理了,誰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那天晚上,我下了晚自習騎車回家,就在家門口的街對面,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當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楓葉街的夜生活卻剛開始不久,到處都是街邊小攤和來往的游客,整個街區燈火通明,網紅燒烤攤子濃煙滾滾,酒吧樂隊開始唱起民謠,各類手藝攤位也出來營業了。比起白天的安靜,夜晚的楓葉街更是熱鬧。
這個時候公交車已經停運,到處都是出租車和網約車,道路水泄不通,我的自行車也被擠到路邊,走得很慢。于是在堵車的時候,我看到那個顯眼包就坐在街對面公交站臺的長椅上,支著畫板正在專心致志地畫畫,時不時有幾個經過的路人駐足觀看,可是毫無例外都是看幾眼就走了,看來那些人對他的畫也并不感興趣。
戴上眼鏡仔細辨認了半天,果然是孔嘉古。他蒼白的臉上雖然仍帶有疲憊,可認真投入的面容竟有了些超然物外的禪意,仿佛已不在這三界中,早已跳出五行外。在這黑夜中閃爍的霓虹燈下,這副表情竟讓我有種很熟悉的即視感,仿佛在哪里見過似的,這種氣質和感覺好像是在很久以前就認識了他。
我趕緊在路邊找個地方停好自行車,遠遠跟他打了個招呼,步行穿到車水馬龍的街對面,在他旁邊坐下。
他認出了我,有點驚訝:“那么晚了,你怎么還不回家,一個人在外面游游蕩蕩干什么?”
“什么游游蕩蕩。”我說,“剛下晚自習回來呢,每天晚上都這樣。而且現在還不晚,你不也還在這里嗎?不過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嗎?今晚剛好過來?”
“是啊。”他敷衍似的輕輕回答了一句,接著又轉過頭去繼續畫畫,不再理會我。
“那么晚了,這是在賣畫還是在練習呢?”我說著,伸頭去看他的畫。
他正在畫的是一幅水彩畫,畫的仍舊是楓葉街的風景。原本我以為他是在寫生,可是仔細看下來,他畫上的風景和現在燈火通明、川流不息、霓虹燈璀璨的夜間消費街區截然不同,簡直可以說是毫無關系。
他的畫面上,只有暗沉沉的黑夜,沒有一絲燈光甚至是月光、星光,也沒有一個游客,甚至小攤、燒烤、夜市,什么都沒有,就連我家、隔壁的97號公寓還有旁邊的樓房這些建筑在濃重的天色中都變成了黝黑而沉重的剪影,樓前的楓樹在凌亂的筆觸下顯得更加猙獰……從某種角度看,和落在我家那幅畫有點異曲同工的味道,詭異而抽象。
怪不得過往游客都難以駐足觀看他的畫呢……這畫的是什么玩意兒!
“跟著感覺隨便畫畫而已。”他此時已專注于畫作中,語氣疏離而冷漠。
“……楓葉街哪里是這樣的?”看到如此不符合我審美的畫,我不禁強迫癥上頭,說話也不客氣起來,“你畫的這都是什么啊?”
他站起來,退開一步審視自己的畫,長長呼出一口氣:“如果我說……這是我夢里的場景,你信嗎?我從小就經常夢到這樣的情景,有時模糊、有時清晰,我就陸陸續續把它們畫下來。后來上網查了很久,直到有人打電話跟我說,才知道是這條街的風景。”
“所以這就是你想要住在這里的原因?”
他坐下來接著畫畫,再也不回答我的問題。
我并不想打擾他,也不想繼續批判他的畫,便清了清嗓子,開始說正事:“上次你在我家落了一幅畫。你知道的吧?”
孔嘉古仍舊沉浸在自己的繪畫中,沒說話,也不知道聽沒聽到我說的。
我繼續說:“我一直想把畫還給你,但是聯系不到你,沒想到那么巧,今天在這兒遇見了。那么,我現在打電話叫我爸拿過來給你,可以嗎?”
“哦。”他終于停下來,將畫筆放進腳邊的桶里涮了涮,“那么晚不用麻煩你的家人了,感謝你們的好意。那幅畫就當感謝你和你家人的幫助,送給你們,喜歡的話就留著,不喜歡你們就隨便處理吧。”
“那怎么行?上次我們也沒幫上什么忙不是,怎么能白白要你的勞動成果?”我突然想起什么,“不過說真的,你現在住在哪里?方便交換個聯系方式嗎?加個VX?”
他抬起頭,微笑道:“你這就太不矜持了吧?冒冒失失問一個陌生人要聯系方式。”
“……想什么呢?既然你來我家做過客,也不算陌生人了吧?”我催促道,“快點快點,到時候叫我爸聯系你。”
“別套近乎,你爸不是挺不待見我的嗎。他不會覺得我是騙子吧?”孔嘉古甩了甩筆尖上的水,伸手從衣服里掏出手機,卻只是看看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明天還得早起工作。你早點回去,要不你父母該擔心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爸不待見你?”我有些驚奇于他的突然冷淡,“既然不愿意給聯系方式就算了。不過你收拾畫具總要點時間吧?要不你在這里等一會兒,我回去拿畫給你!很快的!”
“說了不用還給我了,我馬上就能收拾好,很快就走了。你先回去,看著你安全到家我再走。”
我猶豫了一會兒,多少有點被拒絕的沮喪感:“那好吧。以后還會經常過來畫畫的吧?”
我心想著他那么喜歡這條街,無論如何還會來的,沒準以后還能遇到,就先與他道別回家了。他只是朝我招招手,沒說話。
待回到自己房間后往樓下看,他早已不在那里,動作還真夠快的。
之后就再也沒在公交站見到過孔嘉古畫畫。有時偶爾會想到,他是不是還會來寫生呢?可是就像故意避開一樣,我,還有我們全家,都沒有見到他在這條街畫畫的影子。
雖然那幅畫他說任由我們處理,之前我也確實生發出想要處理掉的念頭,然而他真的這樣說,我卻再也不敢對那幅畫輕舉妄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