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起源
- (比)托馬斯·赫托格
- 8261字
- 2023-11-17 17:24:29
序
史蒂芬·霍金辦公室的門是橄欖綠色的。盡管它緊挨著嘈雜的公共休息室,但史蒂芬喜歡讓它稍微開著一點兒。我敲了敲門并走了進來,感覺自己仿佛被傳送進了一個永遠沉思的世界。
我看見史蒂芬靜靜地坐在桌子后面,面對著門口。他的頭因為太重而無法抬起,只能靠在輪椅的頭枕上。他慢慢抬起眼睛,用表示歡迎的微笑跟我打了個招呼,仿佛他一直在期待著我的到來。他的護士讓我坐在他旁邊,我瞥了一眼他桌上的電腦。屏幕保護程序的畫面一直在屏幕上滾動,那上面寫著:大膽前往《星際迷航》未敢踏入之雷池。
那是1998年6月中旬,我們身處劍橋著名的應(yīng)用數(shù)學和理論物理系(DAMTP)迷宮般建筑的深處。DAMTP位于劍橋大學舊普萊斯區(qū)的一棟破舊的維多利亞式建筑內(nèi),毗鄰劍河河畔。近30年來,這里一直是史蒂芬的大本營,是他科學事業(yè)的中心。正是在這里,被困在輪椅上、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的他,卻斗志昂揚地要讓宇宙服從于他的意志。
史蒂芬的同事尼爾·圖羅克告訴我,這位大師想見見我。在那段時間里,作為DAMTP著名的高等數(shù)學學位課程的一部分,正是圖羅克富有生氣的課程激發(fā)了我對宇宙學的興趣。史蒂芬似乎聽到了風聲,說我的考試成績很好,因此想看看我是否能成為他手下一名優(yōu)秀的博士生。
史蒂芬老舊的辦公室里滿是灰塵,堆滿了書籍和科學論文,我卻感到愜意舒適。辦公室天花板很高,還有一扇大窗戶,后來我發(fā)現(xiàn),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他也一直開著窗。進門后旁邊的墻上掛著瑪麗蓮·夢露的照片;下面是一張裱了框的簽名照,照片上的霍金正與愛因斯坦和牛頓在“進取號”[1]的全息甲板上玩撲克。在我們右邊的墻上掛著兩塊寫滿數(shù)學符號的黑板,其中一塊上是以尼爾和史蒂芬關(guān)于宇宙起源的最新理論為基礎(chǔ)進行的計算,第二塊上的圖和公式似乎還是20世紀80年代初寫上去的。這是他最后一次的親筆涂鴉嗎?

圖1這塊黑板掛在史蒂芬·霍金在劍橋大學的辦公室里,是他1980年6月召開超引力會議的紀念品。黑板上滿是涂鴉、圖畫和方程式,既是一件藝術(shù)作品,又是對理論物理學家心中抽象宇宙的一瞥。霍金位于靠近底部的中間位置,背對著我們[2](彩色版見插頁中的彩圖10)
輕輕的點擊聲打破了沉默,史蒂芬開始說話。10多年前,他在一次肺炎后的氣管切開術(shù)后已不能自然發(fā)聲,現(xiàn)在他只能通過計算機模擬出的空洞語音來進行交流,交流的過程緩慢而費力。
他用萎縮的肌肉積聚最后一點兒力量,對一個點擊裝置施加微弱的壓力——這個裝置就像一個電腦鼠標一樣,被小心地安置在他的右手掌心。安裝在輪椅扶手上的屏幕亮了起來,在他的大腦和外界之間建起了一條虛擬的生命線。
史蒂芬使用了一個名為“均衡器”的計算機程序,該程序有一個內(nèi)置單詞數(shù)據(jù)庫和一個語音合成器。他辨認均衡器上的電子詞典的行動似乎已經(jīng)近乎本能,然后有節(jié)奏地按下點擊器,就好像它在隨著他的腦電波跳舞一樣。屏幕上的菜單便顯示出很多常用單詞以及字母表中的字母。該程序的數(shù)據(jù)庫包含理論物理術(shù)語,程序還會預(yù)估他要選擇的下一個單詞,并在菜單的最下面一行顯示出5個選項。不幸的是,單詞的選擇基于一種簡單的搜索算法,它無法區(qū)分一般對話和理論物理術(shù)語,因而有時會產(chǎn)生滑稽的結(jié)果,比如“宇宙微波燴飯”或是“額外的性維度”等。
“安德烈聲稱”這幾個字出現(xiàn)在了菜單下方的屏幕上。我靜靜等待,心里熱切地希望我能理解接下來的一切。一兩分鐘后,史蒂芬將光標指向屏幕左上角的“講話”圖標,并用他的電子語音說道:“安德烈聲稱有無限多的宇宙。這太離譜了。”
這就是史蒂芬的開場白。
安德烈就是著名的美籍俄裔宇宙學家安德烈·林德,20世紀80年代早期出現(xiàn)的宇宙暴脹理論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這一理論是對大爆炸理論的改良,它假設(shè)宇宙開始于一場短暫的超高速膨脹——暴脹。后來,林德對他的理論進行了夸張的擴展,在擴展版本中,暴脹產(chǎn)生了不止一個宇宙,而是許多個宇宙。
我過去認為宇宙就是存在的一切事物。但這“一切”究竟是多少?在林德的構(gòu)想中,我們所說的“宇宙”也只不過是一個更大的“多元宇宙”的一小部分而已。他將宇宙想象為一個巨大并且不斷膨脹的廣闊區(qū)域,這一區(qū)域中有無數(shù)個不同的宇宙,它們遠離彼此的視界,正如不斷膨脹著的海洋中的一座座島嶼。宇宙學家們爭相投身于這趟狂野之旅,而作為他們之中最具冒險精神的人,史蒂芬也對此給予了關(guān)注。
“為什么我們要操心其他宇宙呢?”我問道。
史蒂芬的回答令人很難捉摸。“因為我們觀察到的宇宙似乎是被設(shè)計好的。”他說。他的話隨著他的點擊而繼續(xù):“為什么宇宙是這個樣子的?我們?yōu)槭裁磿谶@里?”
我以前的物理老師們從不會用這種形而上學的話來談?wù)撐锢韺W和宇宙學。
“這不是哲學問題嗎?”我試著問。
“哲學已死。”史蒂芬說,他的目光閃爍,準備投入戰(zhàn)斗。我并未完全做好準備,但我不禁認為,作為一個已經(jīng)放棄哲學的人,史蒂芬在他的工作中卻自由而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起了哲學。
史蒂芬身上有一種魔力。雖然幾乎沒有一絲動作,但他卻給我們的談話賦予了那么多活力。他流露出我鮮少能見到的個人魅力。他開朗的笑容和富有表情的臉,既溫暖又俏皮,甚至讓他的機器人聲音也聽起來富有個性,將我深深地帶入他所思考的宇宙奧秘之中。
他掌握了將長篇大論凝練成寥寥數(shù)言的技藝,就像德爾斐的神諭一樣。這成就了一種獨特的思考和談?wù)撐锢韺W的方式,并且正如我將要敘述的那樣,也成就了一種全新的物理學。然而這種簡潔也意味著,哪怕一個微小的點擊操作失誤,比如遺漏一個單詞——以“not(不)”為例,也會導致沮喪和困惑,這種事的確時有發(fā)生。然而在那天下午,我倒不介意沉浸在困惑中,相反我很感激史蒂芬不停地瀏覽均衡器,這給了我時間來斟酌回應(yīng)。
我知道,史蒂芬說宇宙似乎是被設(shè)計出來的,指的是這樣一個令人驚奇的現(xiàn)象:宇宙從暴烈的分娩中誕生,卻又被設(shè)定得恰如其分,以至于可以在上百億年后可以維持生命。這個幸運的事實在某種程度上困擾了思想家們幾個世紀,因為這感覺像是一場大操縱。就好像生命和宇宙的起源心有靈犀,宇宙自始至終都知道,有一天它會成為我們的家園。我們?nèi)绾慰创@種神秘的意圖?這是人類對宇宙提出的核心問題之一,而史蒂芬深感宇宙學理論會對此有所建言。能夠破解宇宙設(shè)計之謎這一愿景或希望確實驅(qū)動了他的大部分工作。
這本身就已經(jīng)很異乎尋常了。大多數(shù)物理學家傾向于避開這些困難的、看起來很哲學的問題。或者,他們相信,有一天人們會發(fā)現(xiàn),原來宇宙這一精巧的建筑遵循的是在萬物理論中處于核心地位的一條優(yōu)美的數(shù)學原理。如果是這樣的話,宇宙表面上的設(shè)計看起來就像是一次幸運的意外,是客觀到不近人情的自然規(guī)律下的機緣巧合。
然而,無論是史蒂芬還是安德烈都不是普通的物理學家。他們不愿意把籌碼押在抽象數(shù)學之美上,他們覺得對孕育生命的宇宙這樣不可思議的精細調(diào)節(jié),觸及了物理學根源之處的一個深層次問題。他們不滿足于僅僅是應(yīng)用自然法則,而是要尋求更廣闊的物理學視角,包括追問這些法則的起源。這使得他們開始思考宇宙大爆炸,因為這些像法則一樣的設(shè)計很可能正是在宇宙誕生的時候被制定出來的。而讓史蒂芬和安德烈產(chǎn)生強烈分歧的,正是關(guān)于宇宙誕生的問題。
安德烈將宇宙想象成一個巨大的、像氣球般膨脹的空間。在這個空間中,許多“大爆炸”不斷產(chǎn)生新的宇宙,每個宇宙都有自己的物理性質(zhì),這就和我們各地都有當?shù)氐奶鞖獠畈欢唷KJ為,當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個罕見的、適合生命的宇宙時,我們也不應(yīng)該感到驚訝,因為還有眾多生命無法存在的宇宙,而我們顯然不可能存在于其中的任何一個。在林德的多元宇宙中,任何關(guān)于宇宙背后存在大設(shè)計的想法都是一種幻覺,它源于我們對宇宙的有限看法。
而史蒂芬認為,林德這種從單一宇宙到多元宇宙的宇宙大擴展是一種形而上學的幻想,解釋不了任何事情,盡管我感覺到他也無法完全證明這一點。不過不管怎么說,世界上最著名的兩位宇宙學家盡管懷有強烈分歧,卻還是以如此堅定的信念辯論著這些基本問題,這讓我感到有趣,甚至有些興奮。
“林德難道不是在用人擇原理,即我們存在的條件,在多元宇宙中挑選出一個對生命體友好的宇宙嗎?”我冒昧地問道。
史蒂芬轉(zhuǎn)動眼睛,看著我,微微動了動嘴,這讓我感到很不解。后來我才知道這意味著他不同意。當他意識到我還沒有被拉進他的所謂非語言交際圈(他和關(guān)系親近的人是這么交流的)時,他又將目光轉(zhuǎn)向屏幕,開始寫一個全新的句子。實際上是兩個句子。
“人擇原理是個令人絕望的主意。”他寫道。隨著他的點擊,我越來越迷惑。“它否定了我們在科學的基礎(chǔ)上理解宇宙基本秩序的希望。”
這很令人驚訝。因為讀過《時間簡史》,我很清楚早年的霍金經(jīng)常用人擇原理去解釋宇宙的一部分問題。史蒂芬本質(zhì)上是一名宇宙學家,他很早就認為宇宙的大尺度物理性質(zhì)與生命本身的存在之間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早在20世紀70年代初,他就提出了一個人擇觀點——后來被證明是錯的——并用以解釋為什么宇宙在所有三個空間方向上都以相同的速度膨脹。[3]對于人擇原理在解釋宇宙學上的價值,他是否已經(jīng)改變了觀點?
當史蒂芬暫停討論,去清理他的氣管時,我打量了一圈他的辦公室。左邊整面墻都是書架,上面高高地堆滿了被翻譯成各國語言的《時間簡史》。我很好奇在這本書里,還有哪些內(nèi)容他已不再贊同。在旁邊,我注意到有一排是他以前的研究生的博士學位論文。從20世紀70年代初開始,史蒂芬在劍橋建立了一個著名的思想學派,該學派由一小部分輪值研究生[4]和博士后學者組成。
這些博士論文題目涉及了物理學在20世紀末遇到的一些最深刻的問題。從20世紀80年代說起,我看到了布賴恩·惠特的《引力:一種量子理論?》以及雷蒙德·拉弗拉姆的《時間和量子宇宙學》。費伊·道克的《時空蟲洞與自然常數(shù)》將我?guī)Щ亓?0世紀90年代初,當時史蒂芬和他的同事們認為,蟲洞這座跨越空間的幾何學橋梁會影響基本粒子的性質(zhì)。(后來,史蒂芬的朋友基普·索恩在電影《星際穿越》中使用了蟲洞的概念,讓庫珀重返了太陽系。)費伊論文的右邊是史蒂芬最近的弟子瑪麗卡·泰勒的《M理論中的若干問題》。在第二次弦論革命期間,瑪麗卡曾在史蒂芬手下工作過。在那個時候,弦論演變成了一個更大的網(wǎng)絡(luò),被稱為M理論,史蒂芬終于開始接受這個想法。
在書架左邊放著兩本綠色厚封面的舊書:《膨脹宇宙的性質(zhì)》。這是史蒂芬自己的博士論文,可追溯到20世紀60年代中期,當時貝爾電話實驗室巨大的霍爾姆德爾喇叭天線接收到了熱大爆炸的第一批回聲,該回聲以微弱的微波輻射的形式傳播。史蒂芬在他的論文中證明,如果愛因斯坦的引力理論是正確的,那么這些回聲的存在就意味著時間一定有一個開始。這要如何與我們剛才談?wù)摰陌驳铝业亩嘣钪鎱f(xié)調(diào)一致呢?
就在史蒂芬論文的右邊,我看到了加里·吉本斯的《引力輻射和引力坍縮》。吉本斯是史蒂芬的第一個博士生,那是在20世紀70年代初,美國物理學家喬·韋伯聲稱聽到來自銀河系中心的引力波頻繁爆發(fā)。他所報告的引力輻射的強度如此之高,以至于銀河系的質(zhì)量似乎應(yīng)該以極快的速度流失而無法維持太長時間。如果這是真的,那么銀河系很快將不復(fù)存在。史蒂芬和加里被這一悖論迷住了,他們想在DAMTP的地下室建造自己的引力波探測器。他們差一點兒就這么干了,但這個引力波的傳言后來被發(fā)現(xiàn)是謠傳,直到40年后,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臺(LIGO)才成功探測到這些難以捉摸的波動。
史蒂芬通常每年都會招一名新的研究生與他一起研究一個高風險、高收益的項目,要么與黑洞——隱藏在視界之后的坍縮恒星——有關(guān),要么與大爆炸有關(guān)。他試圖交替著安排,讓前一名學生研究黑洞,后一名學生研究大爆炸,這樣在任何時候,他的研究生隊伍都能涵蓋他的這兩部分研究。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在他的思維中,黑洞和大爆炸就像陰陽兩極——史蒂芬對大爆炸的許多關(guān)鍵性的見解都可以追溯到他最初在黑洞背景下提出的想法。
無論是在黑洞內(nèi)部,還是在大爆炸時刻,引力的宏觀世界都與原子和基本粒子的微觀世界真正地融合在了一起。在這些極端條件下,愛因斯坦的引力相對論和量子理論能夠同時奏效是最理想的。但它們沒有,這被普遍認為是物理學中最大的未解難題之一。舉例來說,這兩種理論對于因果性和決定論體現(xiàn)出了截然不同的觀點。愛因斯坦的理論堅持牛頓和拉普拉斯的舊決定論,然而量子理論則包含了不確定性和隨機性的基本元素,只保留了一個簡化的決定論成分,大約只占拉普拉斯所認為的決定論概念的一半。當人們試圖將這兩種物理理論中看似矛盾的原理結(jié)合到一個統(tǒng)一的框架中時,就會產(chǎn)生深層次的概念性問題。為了揭露這些問題,史蒂芬的引力小組及其散居在外的研究小組多年來所做的工作比世界上其他任何研究小組都要多。
此時,正如史蒂芬的護士所說,他已經(jīng)“處理好了”,并開始再次點擊。
(那天下午我們談話的第二次暫停是觀看《辛普森一家》其中一集的預(yù)審版。史蒂芬在該集出鏡,需要在播出前審閱此片。)
“我想讓你和我一起研究大爆炸的量子理論……”
看來,我來的這一年,輪到的是“大爆炸”。
“……來處理多元宇宙。”他帶著燦爛的微笑看向我,眼睛再次閃爍。就是這樣。我們要嘗試理解多元宇宙,靠的不是哲學探討,也不是人擇原理,而是將量子理論深深扎根于宇宙學中。他說話的方式就像是在布置一份普通的家庭作業(yè)。盡管我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我們已經(jīng)開始工作了,但我不知道霍金這艘宇宙飛船正在朝哪個方向行進。
“我不行了……”屏幕上顯示。
我嚇得一愣。我瞥了一眼在辦公室角落里的護士,她正靜靜地看著書。我又回頭看了看史蒂芬,據(jù)我判斷他看起來很好啊。然后他繼續(xù)點擊:
“……我……得……喝……杯……茶……了。”
現(xiàn)在是下午4點,這是在英國。
單一宇宙還是多元宇宙?可曾有人設(shè)計?這是兩個決定命運的問題,即將讓我們忙上20年。一個又一個的家庭作業(yè)式的問題接踵而至,很快,我和史蒂芬發(fā)現(xiàn)我們陷入了后來21世紀初理論物理界最激烈的爭論之一。幾乎每個人對多元宇宙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沒人能完全理解該如何看待它。我在史蒂芬的指導下進行的博士項目后來演變成了一場奇妙而密切的合作,一直持續(xù)到2018年3月14日他去世。
我們工作中的關(guān)鍵問題除了大爆炸的本質(zhì)這一處于核心地位的謎團之外,還包括發(fā)現(xiàn)自然法則本身的深層含義。宇宙學到底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們又是如何融入其中的?這樣的考慮讓物理學遠遠超出了它的舒適圈。不過,這正是史蒂芬喜歡冒險踏入的領(lǐng)地,也正是在這片領(lǐng)地里,他通過數(shù)十年在宇宙學方面的深刻思考而形成的無與倫比的直覺被證明是具有預(yù)見性的。
像在他之前的許多學者一樣,早年的霍金將物理學的基本定律視為永恒不變的真理。他在《時間簡史》中寫道:“如果我們真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完整的理論……我們將真正了解上帝的思想。”然而,10多年過去之后,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林德的多元宇宙還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我感覺他察覺到了這一立場的漏洞。物理學真的為時間的起源提供了神圣的基礎(chǔ)嗎?我們需要這樣的基礎(chǔ)嗎?
我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在理論物理學中,柏拉圖式的鐘擺確實擺得太遠了。當我們追溯到宇宙最早的時候,我們會遇到宇宙演化的更深層次,在這個層次上,物理規(guī)律本身會發(fā)生變化,并以某種元演化的方式進行演化。在原始宇宙中,物理學的規(guī)則處在一個隨機變化和選擇的過程中,類似于達爾文的進化論,而各種粒子、相互作用力,甚至我們認為連時間都會逐漸消失在大爆炸中。更為深刻的是,史蒂芬和我發(fā)現(xiàn),大爆炸不僅是時間的開始,也是物理定律的起源。我們的宇宙起源學的核心是關(guān)于起源的一個新的物理理論,我們后來認識到,它同時也包括了理論的起源。
與史蒂芬一起工作不僅是去往時空邊界的旅程,也是進入他的內(nèi)心深處,叩問史蒂芬何以成為史蒂芬的旅程。我們的共同追求讓我們越來越親密。他是一個真正的探索者。在他身邊的人必然會受到他的決心和他認識論樂觀主義的影響,會認為我們能夠解決這些神秘的宇宙問題。史蒂芬讓我們覺得,我們是在創(chuàng)作自己的創(chuàng)世故事,而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也的確是這樣。
物理學也真有趣!和史蒂芬在一起,你永遠不知道工作何時結(jié)束,慶功宴何時開始。他對理解世界永不滿足的熱情與他對生活的熱情和冒險精神正相適配。2007年4月,在他65歲生日的幾個月后,他乘坐一架特別配備的波音727飛機,參與了一次零重力飛行,他把這次飛行看作太空之旅的前奏,而他乘坐歐洲之星列車穿越英吉利海峽來比利時看我的行為可把他的醫(yī)生嚇了個半死。
與此同時,盡管他永遠失去了他的自然聲音,而且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他還是成了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科學傳播者。他深深地感受到,我們是一個宏偉計劃的參與者,這一計劃寫在天上,正等著我們?nèi)ネ瓿伞J艽斯奈瑁c全世界的觀眾分享了他的發(fā)現(xiàn)所帶來的喜悅。在我們合作期間,他寫了一本書——《大設(shè)計》,反映了我們在那個時候的困惑。在這本書中,史蒂芬堅持人擇原理、多元宇宙和萬物終極理論的理念,并以此對抗上帝創(chuàng)造宇宙的理念。不過,《大設(shè)計》也包含了新宇宙學范式的雛形,這將在幾年后我們的工作中得以明確。在史蒂芬去世前不久,他告訴我,是時候?qū)懸槐拘聲恕S谑蔷陀辛诉@本書。在接下來的幾章中,我將會敘述我們返回大爆炸的旅程,以及這一旅程如何最終讓霍金拋棄多元宇宙,并代之以一個關(guān)于時間起源的亮眼的新觀點。這一觀點在精神和本質(zhì)上深刻地體現(xiàn)了達爾文的進化論思想,并提供了一個關(guān)于宇宙大設(shè)計的全新的理解。
美國物理學家吉姆·哈特爾經(jīng)常參與我們的工作,他是史蒂芬的長期合作者,在20世紀80年代初,他與史蒂芬開創(chuàng)了量子宇宙學的先河。多年來,這對搭檔真正掌握了通過量子透鏡來觀察宇宙的方法。甚至他們之間的語言也體現(xiàn)了他們的量子思維,仿佛他們的腦回路就與眾不同。例如,宇宙學家所說的“宇宙”通常是指恒星、星系和我們周圍的廣闊空間,但吉姆或史蒂芬所說的“宇宙”指的是充滿不確定性的抽象量子宇宙,包含所有可能的歷史,并以某種形式疊加。但正是他們徹底的量子觀使宇宙學中真正的達爾文式的革命最終成為可能。晚年的霍金確實非常認真地對待量子理論,并決定將它納為己用,用它來重新思考最大尺度上的宇宙。量子宇宙學自那時開始就一直被史蒂芬所引領(lǐng),直至其生命結(jié)束。
在我們合作了一段時間后,史蒂芬手上剩余的力氣也喪失了,無法再按下他用來交談的按鈕,于是他轉(zhuǎn)而在眼鏡上安裝了一個紅外傳感器,通過輕微地抽動臉頰來激活該傳感器。但最終這種表達也變得很困難。盡管人們對聆聽他聲音的需求激烈增長,但交談卻變得緩慢,從每分鐘幾個字放緩到每個字幾分鐘,然后基本上就慢慢停止了。[5]這位世界上最著名的科學布道者無法說話了。但史蒂芬不會就此放棄。通過多年的密切合作,我們在心智上的聯(lián)系不斷加深,并逐漸超越了語言交流。我會繞過均衡器、傳感器和點擊器,出現(xiàn)在他面前,清晰地展現(xiàn)在他的視野中,并通過不斷提問來探究他的思想。當我的論點與史蒂芬的直覺產(chǎn)生共鳴時,他的眼睛便會明亮起來。我們就這樣用我們多年來建立的共同語言和相互理解來建立起聯(lián)系。正是在這些“對話”中,史蒂芬最終的宇宙理論才得以緩慢而穩(wěn)定地誕生。
當形而上學的思考開始嶄露頭角時,科學就會走到緊要關(guān)頭,無論我們是否喜歡這樣。在這樣的岔路口,我們學到了一些深刻的東西,不僅包括自然的運作方式,還有使我們的科學實踐成為可能和富有價值的條件,以及我們的發(fā)現(xiàn)可能培養(yǎng)出的世界觀。是什么使得宇宙恰好適合生命?物理學為理解這一問題而進行的探索,把我們帶到了一個關(guān)鍵的岔路口。因為它的核心是一個比科學更重要的人文主義問題,即關(guān)于我們的起源問題。在這個對生命體友好的宇宙中,作為地球管理者的人類究竟意味著什么,史蒂芬對這一問題有著獨特而影響深遠的考量,其核心就包含在他關(guān)于宇宙的最終理論中。僅憑這一點,他的理論就可能終將成為他最偉大的科學遺產(chǎn)。
[1] “進取號”(舊譯“企業(yè)號”)是《星際迷航》中探索太空的星艦之一。——譯者注
[2] 史蒂芬去世后,這塊黑板與霍金在劍橋大學的辦公室里的其他紀念品一起,被倫敦科學博物館集團購為國有。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這些涂鴉并非出自史蒂芬之手,而是這一長達數(shù)月的會議的參會者們創(chuàng)作的。這其中包括會議的共同組織者、霍金當時的博士后馬丁·羅切克(Martin Ro?ek),可以看到他的臉被輕輕地畫在右邊靠中間的位置。
[3] Christopher B. Collins and Stephen W. Hawking, “Why Is the Universe Isotropic?”Astrophysical Journal 180 (1973): 317–34.
[4] 輪值研究生制是英美大學里常見的研究生培養(yǎng)制度,即低年級的研究生可以在系里不同導師的課題組“輪崗”一段時間,以選擇自己認為適合的導師。——譯者注
[5] 史蒂芬偶爾也會出借自己的聲音,即別人會擬一份陳述稿,通過他的演講軟件運行后向外界廣播。然而,跟他關(guān)系親密的人很容易就能將假霍金的用詞和真霍金區(qū)分開來——后者在簡潔性、清晰度和他標志性的幽默感方面都更勝一籌。這么做盡管是出于一些不得已而為之的原因,但也很令人遺憾,因為這意味著霍金的公眾形象和他真人逐漸分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