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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農牧交錯:西州的生態環境與社會歷史

一 西州的生態環境與人地關系

首先深入分析西州地區地理的和歷史的相關背景,或許并不是多余的,因為不了解該地區地理、生態的復雜性和特殊性,不對整個北方長城地帶游牧興起之歷程及漢初漢匈雙方的關系、西州的民族及政治局勢等有一個框架性的認識,我們將很難對漢朝經略西州的方式、過程和意義有深入的理解,也將很難理解東漢之后這一地區的羌胡化傾向及其種種后果是如何影響歷史走向的。

漢代之“西州”是京畿和西域之間實行郡縣體制的西南和西北地區,但正如緒論中所說明的,本書的研究對象是西州的西北部分,對應的是漢代的涼州和朔方,相當于今天的甘肅、寧夏、青海東北部、陜西北部及內蒙古西南部地區。這是兩漢王朝的西北邊疆地區,劉光華將漢代西北的地理范圍定義為“大致以關中地區為中心,由秦、西漢王朝北地郡向北延伸,由隴西郡向西延伸,其西、其北則限以秦、西漢王朝管轄之西界、北界,其間的夾角就是西北的地理范圍”[1]。劉先生的這個定義十分精妙,但需做兩點說明。(1)劉先生定義的“西北”包括了西域,但本書研究的“西州”是指中央王朝設置郡縣并實施直接統治的區域,所以不包括西域。兩漢王朝雖然在政治上、軍事上介入西域,但實施的是羈縻統治而不是郡縣制,控制力有限。(2)劉先生探討的屯田區域包括朔方、涼州和西域,其著作論及了朔方最東邊之西河郡的屯田情況,這樣的話就不應該說是從北地郡向北延伸,而應該是從西河、上郡向北延伸。[2]模仿劉先生的定義方式,我們可以說“西州”的范圍是:以關中為參照,從西河、上郡向北延伸,從隴西郡向西延伸,兩線所夾的以郡縣制方式統治的地區。

西州屬于中國北方的農牧交錯地帶,是華夏農耕文明向北擴張的前沿和極限,自然生態差異的政治、社會、文化影響在這一地帶驟然加劇。我們可以設想,在新石器時期的某個時候,當農耕文明在黃土高原西部某地取得第一個重大進展之后[3],就以不可阻擋之勢向下游大平原和長江流域擴張,這些地方的水土、溫度和光熱對于發展精耕農業非常有利,擴張所做的只是一種“同化”工作。“可是,當他們走近草原時,環境卻逐漸不利于中國人。它使少數民族——不論他是誰——能夠更為有效地抵抗他們。因此,這里少數民族的落后制度,不但不能被克服,而且更形強化。先進的文化與落后的野蠻制度要在每一寸土地上爭高下。”[4]地理環境對西州歷史的進程及特點具有深度的影響,自然生態逐漸變得不再適合農業發展,直至最后不再能夠支撐農業經濟及與之相適應的高密度人口和高度階層化的政治組織。歷史在此走向另一條軌道,在這里逐漸發展起一種不再依賴農業而是依賴草原及食草動物的畜牧或游牧的經濟類型及相應的政治組織。林沄提出了“中國北方長城地帶”的概念,“所謂‘中國北方長城地帶’,并非指歷代所筑長城經由的全部地域,而是指古來中原農業居民與北方游牧人互相接觸的地帶。這個地區東起西遼河流域,經燕山、陰山、賀蘭山,到達湟水流域和河西走廊。大體上包括了今天的內蒙古東南部、河北北部、山西北部、陜西北部、內蒙古中南部、寧夏、甘肅和青海的東北部”。[5]長城地帶對于華夏來說是邊疆,對于整個亞洲大陸而言卻是一個中心。[6]西州與“中國北方長城地帶”的西段部分大致吻合。

西州的土壤、水熱、地形等條件限制了精耕農業的發展,除了綠洲有發展灌溉農業的條件之外,其他地區則荒漠、戈壁、草原、高山草甸廣布,只能發展畜牧經濟和粗耕農業,形成了西州地區半農半牧、農牧交錯的經濟生業和人文生態。包括西州在內的北方長城地帶是生態過渡帶、交錯帶,形成的人地關系類型既不同于南方的濕潤農耕地區,也不同于北方的干旱草原地區,地理環境對此區域內族群的生產、生活及交往的影響和形塑作用十分顯著,所以欲理解西州,首先需理解西州的“人地關系”。

人地關系是地理學三大主題之一,其中的“人”不是單個的人,而是指不同文化程度、不同社會組織程度的集團或集體;“地”指地理環境,它既是人類生存的物質基礎和重要條件,也是在人類的生產活動和社會活動的不斷影響下形成的環境。[7]研究人地關系就是研究自然環境與人類在生產活動與生活活動兩大領域中相互的與持續的關系。生產活動中的人地關系體現為:(1)自然環境為人類提供生產所必需的物質資料,并決定著各種生產活動的內容;(2)自然環境以其提供資源的數量和質量,影響著人類生產活動的發展程度;(3)自然環境以其資源的空間組合特點影響人類生產活動的地域分工;(4)人類生產活動對自然環境產生多方面的反作用,而且以負影響為主。生活中的人地關系體現為:(1)不同自然環境中的人們生活習慣有很大差異;(2)不同自然環境對人類的生理特征具有重大影響;(3)不同自然環境對人類的心理和精神也有一定的影響。[8]

環境史家J.唐納德·休斯對“環境史”做了一個定義:“環境史,作為一門學科,是對自古至今人類社會和自然環境之間相互作用的研究;作為一種方法,是使用生態分析作為理解人類歷史的一種手段。”[9]環境史研究的主題有三大類,第一大類是自然環境因素對人類思維、行動及其結果的影響,不同的自然條件給予人類的選擇空間并不相同;第二大類是人類行為造成的環境變化,以及這些變化反過來在人類社會進程中引起的回響并對之產生影響的多種方式;第三大類是人類的環境思想史,以及人類的各種態度借以激起影響環境之行為的方式。[10]當前國際環境史學界傾向于一種“人”與“地”綜合的、互動的多層次研究,但是國內以往的研究則較偏向于對某個單一地理要素的復原和分析,缺乏對某一地理空間內各自然、人文要素間相互作用及變化過程的總體認識,統一的地理對象往往被強行分割為歷史自然地理和歷史人文地理兩大塊[11],造成研究成果的局限性和說服力的降低。

研究西州地區的地理環境,需要力圖避免和克服“人”與“地”的分離,地理環境的研究不能只列述地形、山川、土壤、植被、水文諸因素,還應該在人類社會與地理環境的互動中,在“人地關系”的框架下進行綜合性的分析。王明珂對這種綜合性的人地關系,特別是地理環境對人類政治組織形式的影響做出了卓越的示范研究。在回答為何匈奴能夠形成“國家”組織,而西羌卻“不立君臣,無相長一”的問題時,王先生強調了自然環境在其中所起的關鍵作用,“在環境資源上,匈奴各部落的領域(分地)資源不足以維生,而且這些資源難以預期。因此他們發展出超部落的‘國家’,將其經濟生業領域擴張至與漢帝國、西域、烏桓、丁令等地人群相接的地區,因此得以由掠奪、貿易、貢稅等‘對外’的輔助性經濟活動中擴張其生存資源”。羌人生活在河湟地區,“由于河湟地區的地理封閉性以及高山河谷地形,使他們難以發展對外關系以取得遠方的輔助性生活資源。更重要的是,一部落如能控制如大小榆谷那樣的美好河谷,在谷地種麥,在附近的山地游牧、狩獵,生存所需大致無缺。因此其游牧之外的主要輔助性生業,農業、狩獵,使得肥美的河谷、山谷成為資源可預期而值得傾力保護與爭奪的對象。如此,羌人的資源競爭對手,或向外獲取輔助性資源的對象,都是其他羌部落。如此‘部落’成為保護本身利益及向外取得輔助性資源最重要的群體”[12]。通過匈奴和羌人的例子,可知自然環境對特定族群集團化和組織化的程度和強度有多么深刻的影響。

相對封閉的河谷、山谷地形和較為豐富的資源組合,使得以河谷或山谷為單位的部落成了羌人的基本政治組織形式,一旦出現匱乏,則以相鄰的同類組織為掠奪對象,各部落間互有積怨,很難團結。但是,當漢帝國的擴張危及他們的生存空間時,他們往往解怨盟詛,組成部落聯盟共同抵抗。然而,一旦危機稍微緩解,或在漢人刻意的分化政策下,聯盟很容易崩解。匈奴能夠形成“國家”,除了交通便利的大草原利于各部落交流往來、匱乏的游牧經濟需要外來資源補充等因素外,還因為匈奴各部落較早地與農耕國家直接交往,感受到強烈的危機感,這種危機感是匈奴“國家”形成的重要因素。匈奴與漢帝國的地緣政治形勢也是由地理環境決定的,匈奴活動的地區更靠近漢族的中心區域,相較于西部羌人的活動區更利于漢人開拓,所以較早地感受到了漢族的壓力。戰國中期匈奴的一些部落與秦、趙、燕等北方國家就發生直接沖突,蒙恬奪取河南地更是壓縮了匈奴的生存空間,加劇了匈奴各部的危機感,促成了冒頓領導的匈奴帝國的形成,而西羌居于河湟,山水阻隔,晚至漢武帝的時候才感受到這種危機。

在地理環境與人類社會的關系中,二者究竟哪一個占支配性的地位,或者說,誰的作用更具有決定性?在“地理環境決定論”與人類有選擇自由權的“文化決定論”之間,存在一系列各有側重的意見。顯然,僵化地強調某一方面的作用是不符合實際的,環境與人類的關系是互動的和持續的,事實上,環境決定論者也在研究中論證了人類的選擇,而文化決定論者也開始重視自然的真實存在和力量。[13]深化研究的路徑或許是,具體分析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和特定的自然區域中,是人類的發展更受限于環境因素,還是人類的選擇更能改變歷史。一般而言,在歷史早期人類活動受環境因素影響的程度高,隨著人類組織能力和技術水平的提升,其主動選擇能力逐漸增高;在自然資源富裕的環境中,人類的選擇性更多,而在資源匱乏的地區,并沒有多少路可供人類選擇。

西州處于生態交錯區,也叫生態脆弱帶,具有顯著的“邊緣效應”:即一方面因為具有多樣的生態條件,所以在溫暖濕潤時期是人類生存的理想場所;另一方面因為處于過渡和邊緣地帶,對環境變化的反應過分敏感,界面抗干擾能力差且恢復周期長,所以當人類破壞作用增強或全球大氣候環境惡化時,很容易引起災變。[14]在這類地區,地理環境對人類社會及歷史的影響,在某種程度上能夠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所以在研究西州的歷史,特別是早期階段的歷史時,地理環境及生態變遷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

西州處于三大地形區的邊緣和交會處,包括黃土高原西部、青藏高原東北部和內蒙古高原西南部,其地形為山地、高原、盆地相間,黃土、荒漠、綠洲錯布,大致可分為三個部分。(1)西部河西區,包括祁連山脈、北山山地(合黎山、龍首山、馬鬃山)及其所夾的河西走廊,還包括流經阿拉善高原的弱水居延地區,這是連接匈奴與河西的主要通道。河西走廊內焉支山、黑山、寬臺山將之分為三塊盆地,即武威、永昌盆地,張掖、酒泉盆地和玉門、敦煌盆地,漢代在河西所設郡縣主要位于這些盆地的綠洲地區。(2)從隴東地區斜向東北,北界到達陰山,東界至黃河南流段,是西州的東部地區,包括隴東黃土高原、陜北黃土高原、河套平原與賀蘭山地、陰山山脈和鄂爾多斯高原,漢代有名的“河南地”就在這一區域內。(3)西州之中部位于祁連山東麓與六盤山之間,并延及青藏高原東南緣河湟谷地,主要地形區就是隴西黃土高原和河湟谷地。

在氣候上西州處于東南季風濕潤區、西北內陸干旱區和青藏高寒區的交會地帶,總體上以干旱、半干旱的大陸性氣候為主。地理環境學者指出:“這一地區(指西北地區)接近歐亞大陸的中心,除了具有‘濕島’效應的某些高中山地地區以外,廣大的內陸盆地和高平地地區目前顯示為干旱環境。干旱環境的形成時間人們普遍認為是從第三紀末或上新世開始的,還有人認為形成時間較晚,是第四紀期間內的環境事件。”[15]西州深處亞洲內陸,來自海洋的濕潤氣流要么在經過長途跋涉后勢力減弱,要么被高大山脈阻擋無法到達,降雨從東到西逐漸減少。西州東部受到來自太平洋的季風尾閭的影響,年均降水量在400~600毫米,達到發展農業的要求,特別是河套平原有良好的引黃灌溉條件,是漢代主要的屯田區域,“黃河百害,唯富一套”;六盤山阻擋了濕潤氣流的西進,隴西地區降水量較少,屬半干旱地區,且降水多以暴雨形式集中在夏季,不利于有效地利用;繞拉脊山脈分布的河湟谷地降水較豐富,兩漢時期這里的黃河、湟水水量較大且水流比較平穩,沿河川的黃土臺地適宜發展農業,山地是優質牧場;河西地區的祁連山區降水較多,而走廊諸盆地和北山山地降水很少,且從東向西遞減,但河西的山地冰川融水和地下水資源較豐富,發源于祁連山的三大內陸河系分別流經走廊中部的三塊盆地,在山前沖積區和河流沿岸形成片片綠洲分布于荒漠戈壁中,具備發展灌溉農業的有利條件。[16]水資源在西州具有特別的重要性,《鎮番縣志》寫道:“地介沙漠,全資水利,播種之多寡恒視灌溉之廣狹以為衡,……此本邑所以論水不論地也。”[17]

氣候在不同歷史時期有較復雜的變遷,氣候的冷暖干濕變化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生態環境的面貌,對于處在生態脆弱地帶的西州更是如此,這里的生態環境對于氣候變遷的反應更加敏感。竺可楨指出,在最后一個冰川期結束后,氣溫雖然寒冷但在慢慢回升,到仰韶和殷墟時代是中國的溫暖期,西安和安陽生長有亞熱帶的動植物;周朝的氣候,最初雖然溫暖,但不久后就開始惡化,漢江有多次結冰的記錄,氣候變得寒冷干旱;從春秋開始直至西漢,氣溫又變得暖和了;東漢至南北朝氣候轉向寒冷,淮河竟然結冰,迫使曹丕取消了一次練兵行動;隋唐進入溫暖期,但是宋朝之后直至19世紀,氣溫總的趨勢是下降的,12世紀最為寒冷,之后有一個回暖期但十分短暫,公元1329年和1353年太湖結了厚達數尺的冰,而且此期最溫暖的時期也沒有達到漢唐的水平;20世紀以來氣溫開始上升,比較溫暖。[18]氣候的溫濕和寒旱的交替變化,影響了農牧分界線的南北移動,對于游牧民族和中原國家勢力的消長也有一定的影響。[19]

西州地區氣候的變遷與中國總體氣候的變遷趨勢大體一致,但因為處在生態脆弱帶,對氣候變化的反應可能比其他地區更強烈一些。從春秋開始的溫暖期持續到西漢,當時西州地區的生態環境比現在好得多,氣候更加溫暖,降水也更多,生長有大片的森林和茂盛的草地,鄂爾多斯高原分布著大片的森林,烏蘭布和沙漠、庫布齊沙漠在漢代都是設縣的屯墾區,當時自然環境一定較佳,而毛烏素沙漠地區在赫連勃勃建統萬城時還是一片青山綠水。[20]兩漢時期的河湟谷地是非常優美的暖溫帶草原,牧草茂盛,山地森林覆蓋,水文條件優越,黃河、湟水水量大且平穩,可以行船漕谷和放運木排,“四月草生”,草場返青比現在要早一個月。[21]漢代河西地區的綠洲與現代相比,數量更多,面積更大,疏勒河、黑河、石羊河之徑流量較大,哺育了流域內眾多的綠洲。這些自然條件是漢朝拓土西州的前提,若是西州地理環境、資源組合狀況惡劣,則根本無法容納上百萬人的移民隊伍對之進行開發。東漢之后氣候轉向干冷化,這種變化對于處在生態脆弱帶的西州產生巨大影響,西漢時期大規模移民屯墾的破壞性作用在此時愈加凸顯,“生態系統的脆弱性和波動性易與不合理的人類活動耦合,引發共振現象,使系統承載力超越臨界閾值而嚴重失衡”[22]。從西漢后期開始,西州的自然條件開始惡化,人地關系出現惡性循環,“各大河中游的綠洲,在歷史時期由于灌溉農田的不斷擴大,用水量日漸增多,乃使各河下游由常流水變成季節河,終致成了干河道,原來的河道湖,變成終端湖,最后變成鹽湖或鹽堿灘”[23]。綠洲數量減少、面積縮小,戈壁荒漠增多,河南地的一些地方開始沙漠化,多個城邑淹沒在沙漠中。東漢時西州羌患劇烈,與環境惡化導致的資源匱乏,進而引起漢羌間資源競爭加劇、矛盾沖突增多,是有一定聯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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