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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我為何安然無事?

我第一次見到杰德是他來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院參加臨床心理學博士項目面試的時候。當時,我是教育學院的教授。那天,杰德和其他大多數候選人一樣,衣著整齊,態度恭敬地走進了我的辦公室。不過,他能“走”進我的辦公室這一點讓我頗感意外,我知道他曾遭遇一場可怕的交通事故,幾乎喪命。見到他之前,我并不確定他還能不能行走。

杰德沒有太多地談論那場事故,我們有很多其他事情要談。直到很長一段時間后,我才了解到完整的事件。

五年前,杰德還是一個在紐約艱難謀生的音樂人,正如他所說:“我是一個音樂家,但不得不同時在餐廳做服務員來維持生計。”他在位于格林威治村的巴布餐廳工作,那是全紐約最好的餐廳之一,但他還是想做出改變。他的女友梅根當時正在學習護理,剛剛和他搬到一起。杰德一直對心理學頗感興趣。他在上城區的城市學院上了幾節課,感覺不錯,計劃從下一學期開始全勤上課。

12月21日,剛剛結束了夜班的杰德在腦海中盤算著未來。那會兒餐館剛剛關門。凌晨1點半左右,杰德來到地下室,請餐廳的侍酒師幫忙挑選了四瓶葡萄酒,作為家人的節日禮物。他把酒放進背包里,就出了門。

這天晚上很冷。杰德整個人縮在他的連帽衫里,在西八街的角落里等紅燈。信號燈倒映在結冰的路面上折射出冷白色的光,杰德走向了那個十字路口。突然,一輛垃圾車從拐角處快速駛來并撞向他。他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就已經被撞倒在地。

杰德曾跟我說:“我記得所有的事情,整個過程仿佛歷歷在目。我被前保險杠撞倒,然后被卷進車的前輪下。我向左邊倒去,所以我的左腿向外移動了一點,車的前輪就從我的左腿上碾了過去。”

前輪碾過杰德的腿,然后經歷了一個短暫的停頓。

一秒。

兩秒。

而后,車的雙軸后輪再次碾過。“一輛25噸重的垃圾車……就這樣從我身上碾過去了。”

神奇的是,杰德背包里的四瓶酒居然完好無損,但杰德的腿和臀部已然血肉模糊。那是一場慘烈的交通事故。杰德瘋狂地尖叫著。

最先到達現場的是消防隊的應急小組。他們的速度很快,只用了幾分鐘的時間。阿德里安·沃爾什隊副找到了杰德并握住他的手。杰德記得自己的意識很清晰,他知道自己處境危險。

“我知道那是生死關頭。我沒有昏迷,相反,我在尖叫,我記得我叫了好一陣子。”

隨后,杰德得知本該來接他去圣文森特醫院的救護車遲遲未到,盡管醫院離事故地點只有六個街區,但救護車被堵在了路上。等待的過程讓人痛苦不堪。

“當時真的很可怕,消防隊到了,我非常清楚地記得那輛垃圾車。我可以從我躺著的地方看到消防隊把那輛車攔在了路邊,我真的記得很清楚。”

在救護車來之前,什么也做不了。可救護車在哪兒呢?

“當時周圍有很多人在喊叫,沃爾什隊副也在大聲喊叫,她試著換個方式把我送去醫院。他們開始有些擔心了,沃爾什隊副沖著消防隊發火,她指著她的車,大喊道:‘我們就不能把他挪到這里面去,然后把他送到圣文森特醫院嗎?’”

隨著時間的推移,杰德的情況越來越危險。沃爾什隊副事后曾說,那夜氣溫低是不幸中的萬幸,杰德躺在冰涼的人行道上,一定程度上減緩了失血速度。但即便如此,杰德依然失血過多。醫護人員給他輸入了50個單位的血液,幾乎是人體內正常血量的5倍。

而救護車整整過了25分鐘才來。對杰德來說,這25分鐘無異于永恒。除了任憑命運擺布,杰德別無選擇。

“我記得我好像在人行道上進行了一會兒冥想,也可能是在盡力跟上我自己的呼吸。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當時很震驚。周圍一片喧鬧,有人喊著:‘趕緊上車!’車,就是所謂的救護車。善良的沃爾什隊副握著我的手,試圖讓我保持冷靜。而我處于恍惚之中,只能盡力而為。”

再然后,真正的救護車就到了。在又一陣清晰的疼痛來臨之前,杰德感受到了短暫的解脫:“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清楚地說出來,把我挪到救護車里的過程有多痛苦。我自己動彈不得,而被人們搬動的時候,真的疼極了。他們將我推來推去,把我抬起來。”

在整個過程中,杰德完全保持著清醒。“那種痛苦撕心裂肺。你知道,就像一切在突然之間變得只剩空白。我想,從事故地點到圣文森特醫院的這條路上,我應該一直在尖叫。那時我的意識也慢慢模糊了,疼痛使然。”

救護車一路飛馳,很快,杰德就被送到了圣文森特醫院。杰德大喊著要吃止痛藥,但卻沒能得到任何用來緩解疼痛的藥物。沒有時間了。

“我記得急救員對我說,‘堅持住,我們到了醫院就給你拿藥’。”

當他們終于到達圣文森特醫院時,醫生們包圍了杰德,并立即開始詢問他,他們需要細節信息來進行治療。杰德的回答很明確:“先給我吃止痛藥,然后我再回答你們的問題。”

他的意識開始漸漸模糊。但有一點他記得很清楚,他當時看到了女友梅根。當晚她正在他們位于布魯克林的公寓里,得知消息后直接去了醫院。

“我記得梅根在那里,她很擔心我。那段記憶太難受了,她看起來很傷心,淚流滿面。我記得當時的無助感。我想做點什么來安慰她,比如說一句‘我會好起來’之類的。我記得當他們把我推進手術室時,我很有信心,我對梅根說:‘我在手術室門口等你。’然后,人們就把我推走了。”

這是杰德對那晚的最后記憶。

杰德在手術室里血流不止,骨科專家們焦急地討論著如何最大程度地救治他的斷腿。隨后,血管外科的首席醫生來了。他很快看了一眼,就揮手讓其他醫生散開。事后,杰德拼湊了一下當時的回憶,他記得血管外科醫生說了一些話,大意是“像你們這樣爭來爭去,這個人根本不可能活下來,必須先想辦法止血”。然后,杰德記得血管外科醫生推搡著把骨科專家們趕出了手術室。

杰德的情況很危急,不清楚需要多久才能接上斷肢,也不清楚這條腿是否能保住。他根本無從得知這些。醫生很快就出去和梅根以及杰德的親屬們解釋杰德的傷情,并請他們做好準備,杰德很有可能走不出這次難關。

在創傷中心的第一個晚上,杰德在手術室里待了幾個小時。醫護人員努力維持著他的生命。由于他的傷情過重,醫生們決定進行多次手術,而最安全的方法是通過醫學手段,讓杰德進入昏迷狀態。事故發生三天后,醫生已確定無法保住杰德的腿。他的整條左腿被截掉,髖關節也相應地被切除。醫生們還在計劃之后的手術,因而杰德將不得不在一段時間內保持昏迷狀態。

醫學上的誘導性昏迷(induced coma),與由事故導致的比如頭部外傷導致腦部腫脹或缺氧時的昏迷略有相似。醫學上的昏迷由控制劑量的巴比妥類(barbiturate)藥物誘發,它們通常是戊巴比妥(pentobarbital)或丙泊酚(propofol)。巴比妥類藥物能夠減緩大腦的新陳代謝,并誘發出一種類似于麻醉的暫時性深度無意識狀態。

雖然大腦在藥物誘導的昏迷中活動減緩,但仍然進行著認知加工。患者常訴說在昏迷期間經歷了激烈和生動的夢境。有時,這些夢境中包含了他們昏迷期間周圍的聲音、經歷的醫療救治,或是一些感官體驗,如被觸摸或移動等。

其中一個夢境令杰德終生難忘,夢中的他正不停地向下墜落。他已經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個體,在完全失重的狀態下無休止地墜落。那種感覺并不愉快。“我身處于一個類似敞篷車的物體里,那也有點像一架飛機,我的身體已經不復存在,但我在一個瀑布旁邊,直直地向下墜落。對,我與瀑布平行墜落。速度非常快,可以說是飛速猛沖;但又不是飛行的感覺,我并不受任何控制。這有點模糊,但情緒和感覺是清晰的,我正處于不斷下墜的自由落體狀態中,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下墜的狀態持續了多久,我只感覺到不停地下落。似乎過了很久之后,我聽到‘呼’的一聲,總算是落地了。

“真的是很不容易,但這并沒有對我造成什么傷害,有一種‘哦,我又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里’的感覺。終于不會再這樣墜落了,我又重回我的肉身,一切都結束了。我一直處于一種……怎么說呢,仿佛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然后我的魂魄又回歸肉體了。

“還有,這聽起來可能有些瘋狂,我聽到了曾經在芬蘭浴見過的那位巫醫的聲音,他對我說‘你被詛咒了’或是‘你的家人被詛咒了’之類的話,還說什么‘現在債務已經解決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杰德在回憶到這位巫醫時笑了起來,他把這類夢稱為“詭異的心靈之夢”。在杰德的另一個夢中,名廚馬里奧·巴塔利帶著合作伙伴喬·巴斯蒂安尼奇一起來看望他。他們是巴布餐廳的老板,杰德認得他們。事實上,在杰德昏迷時,馬里奧和喬的確曾到醫院看望他。他清楚地聽到,或者至少記得聽到母親告訴他這兩位來看他了。但是,在巴比妥藥物的作用下,杰德的腦中記得他們的會面并不是發生在無菌病房里,而是在南方某地(像是弗吉尼亞)春天的綠地上。杰德記不清他們的對話,只記得馬里奧和喬來過,而且周圍的環境非常安寧。

在昏迷期間,杰德的很多夢境都發生在充滿田園風光的地方。

“整個夢境的背景是,我在一個豪華的護理機構進行長期療養。那里有一個涼亭,還有連綿起伏的山丘,陽光燦爛,非常溫暖舒適。”

那個涼亭讓杰德想起,他長大的那個小鎮也有一個類似的涼亭。在其他幾個夢中,也曾出現過這個亭子。還有好幾次,他夢見了他和梅根的婚禮。而關于婚禮的夢則非常離奇。

杰德回憶道:“第一個夢真的非常奇怪。我姐姐當時的男友,也就是她現在的丈夫,我的姐夫,在網上搜索韓國的地下市場,想給梅根找一件復古風的‘婚紗’,類似于20世紀60年代披頭士的那種風格。之后,我們開車繞過環山,沿著道路蜿蜒而上,來到一座穹頂建筑旁,建筑頂端有一個涼亭。我們開的是一輛紅色的敞篷車,梅根那天很開心。整場婚禮都充滿了20世紀60年代的復古風格。

“夢中并沒有出現太多關于婚禮的細節,但我清楚地記得我們重復了一遍整個過程。梅根的父親對婚禮的某些環節不滿意,所以我們不得不重來。也就是說我們舉辦了兩次婚禮。”

杰德做過很多與醫院有關的夢,大多數都很詭異,有些甚至令人頗為不安。這些夢境充斥著偏執,或是暗指對某些錯誤行為的懲罰。他稱這些夢境為“扭曲”的夢。

“有一次,我被困在一艘潛艇上整整兩個星期。我困在那兒做廚師。那是一種對做了壞事的人的懲罰,似乎是因為我有什么不端的行為,所以受到了懲罰。”

在另一個夢中,杰德記得有位護士給他刮了體毛。這很可能是現實世界的殘留,去除體毛是術前準備的一部分。但在夢中,杰德是從遠處看著自己經歷這一切,那種感覺痛苦至極。那位護士顯然在刻意懲罰杰德。

“太尷尬了。有點施虐的意味,好像我是個壞孩子或者什么劣跡斑斑的人,我不記得他們說了什么,但顯然他們很生氣,他們在懲罰我。”

據杰德回憶,最糟糕的一場夢發生在農場里。“那不是什么令人心曠神怡的療養所,而是一個農場,我更愿意稱之為恐怖的減肥訓練營,但它同樣位于氣候舒適的南方。這里的每個人都嚴重肥胖,癱睡在各自的床上。這里就像一間鵝肝加工廠,只不過被飼養的是人罷了。每個人都通過靜脈注射獲取營養物質,我也躺在床上,被動地接受喂養。我肥胖的身體幾乎要從床沿溢出。我覺得我被圈養了。”

* * *

人們對這種噩夢背后的形成機制知之甚少,也不清楚這種情形在誘導性昏迷患者中的發生頻率。但似乎許多經歷過誘導性昏迷的病人都表示曾經歷過類似的夢境,且這些夢境都是陰森可怖的。[1]

一些病人描述說,他們感到被不善的、黑暗的或邪惡的“存在”包圍,被帶至“各種地方”,經歷了“可怕的事情”。誘導性昏迷往往會讓這類夢境變得更加恐怖,原因很簡單,因為誘導性昏迷可以持續很長時間,所以這樣的夢似乎永無止境。與我們通常在正常睡眠過程中經歷的夢境不同,昏迷中的夢境沒有入睡和蘇醒的周期。一個人在昏迷期間所經歷的夢境可能是持續不斷的。一位曾經的患者這樣形容:“這就像一個持續的噩夢,我無法從中醒來。”另一位患者則表示:“似乎是一場永遠持續的噩夢……一連串的可怕事件相繼發生,無休無止,環環相扣。”

正因為是持續不斷的,這些夢境才生動且詳細到令人難以置信,幾近超現實(hyperreal)。許多經歷過誘導性昏迷的患者提到,即使他們從昏迷中蘇醒,也需要幾天的時間才能意識到夢中的事件并不是真實發生的。更糟的是,許多人即便恢復了清醒,在昏迷中產生的夢境也并不會煙消云散,相反,它們久久縈繞于心,像是留下了一段傷痕累累的記憶。

還有一位患者說,“我在昏迷時做的噩夢,至今仍在繼續”,并補充說,“無論是過去的,還是當下的,都十分真實”。

有些患者則說,這些夢境留下的記憶甚至比當初遭遇導致昏迷的傷害更加糟糕。他們還說“克服噩夢帶來的影響比恢復身體層面的健康更難”,以及“相比于身體上的痊愈,我花了更長的時間來忘記昏迷時產生的夢境”。

截至目前,我們尚不知如何對待這類回顧性記憶,因為從來沒有人對此進行過系統的研究。或許,只有那些深受其害的人才愿意花時間敘述自己的遭遇。事實上也并非所有從昏迷中蘇醒的幸運兒都經歷過這類噩夢,也有病人表示自己根本不記得昏迷中做過的夢。

近期的一項研究顯示,曾進入重癥監護室(ICU)的病人所述經歷竟然驚人地相似。在重癥監護室里,病人產生幻覺的情況十分常見,部分是由于精神活性藥物所致。這種癥狀的術語叫作“ICU譫妄”(ICU psychosis)。[2]上述研究顯示,88%的受訪病人說,他們在ICU時產生的幻覺和噩夢形成了侵入性記憶(intrusive memories),其中包括護士把病人變成僵尸、槍口噴血或鳥兒相互嘲笑等情形。他們還表示,在出院后的若干個月內,這些畫面依然不斷入侵他們的意識。

* * *

而杰德經歷了所有的一切。他不僅遭受了一場巨大的傷害,還清楚地記得其中的每一個細節:車輪碾軋他的腿,尖叫,鮮血,冰冷的路面,灼燒的痛感以及梅根臉上的淚痕。而現在,那些在昏迷期間產生的詭異又無法磨滅的夢境,更是將他的痛苦推向了頂峰。如果這些都還不夠,那么最殘忍的就是一旦杰德蘇醒,首先需要面對的便是自己失去一條腿的事實。

杰德的家人非常擔心。他已經在昏迷中度過了漫長的六個星期。在此期間,他接受了近20場手術,身體任憑醫生處置,重新組合后又拼縫在一起。除了截肢,他還接受了氣管切開術以及結腸改道手術。當他蘇醒時會發生什么?他會記得什么?當他得知自己被截肢后會有什么反應?人們會以什么方式告訴他?他將如何應對這場磨難所帶來的創傷?

令所有人驚訝的是,杰德醒來時已經知道自己失去了一條腿。他不確定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但他的的確確知曉這一事實。或許是在昏迷期間聽到了醫生們的討論,或許他通過某些方式感受或者理解了自己所接受的治療,抑或他只是單純地知道這場災難的后果有多么嚴重。

“我有一種感覺,我失去了一條腿,”杰德回憶說,“我似乎看到我的斷腿留在了人行道上,我看得到它,慘不忍睹。我知道自己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所以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已經知道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醒來時就覺得我已經失去了一條腿。所以我并不驚訝。”

從誘導性昏迷中蘇醒的過程是循序漸進的,需要持續數日,人的意識因而可以重新進行時空定位,大腦也因而能夠重新控制身體。這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有利于降低蘇醒時陌生環境帶來的沖擊。杰德還記得自己慢慢地、像拼圖般一點點地開始感知到周圍的情況。“我當時腦中沒有出現‘哦,原來我在重癥監護室’這樣的想法,完全沒有。”杰德說道,“回憶的過程是緩慢推進的,我知道我失去了一條腿,但我也記得當我往下身看時,看到我的腹部有一個洞,然后是插滿全身的管子,還有所有的傷疤。”

杰德還必須忍受治療帶來的副作用:“我記得我醒來后發現自己不能說話。有人告訴我,在拔掉呼吸機之前,我都不能說話。”在蘇醒后的第五天,杰德才能夠開口說話。在此之前,他只能通過手勢或寫字來交流。因為插著呼吸器,他的喉嚨極度干燥。

“醒來后最難受也最令人心煩的一點是,我極度口渴。我的喉嚨像骨頭一樣干,而他們不允許我喝任何東西。他們必須先確保我完全清醒,然后我才能進行吞咽動作。我的身邊站著一整支專門解決吞咽問題的醫護團隊。”

在恢復意識之后,杰德最初的記憶非常溫馨。他回憶說,自己非常渴望見到梅根。他記得,“她在,就很安心”。

但很快,回憶就陷入了黑暗。杰德開始回想起他如何失去了一條腿,短短幾天內,他被這場事故的回憶徹底吞沒。

“我當時還不能說話。但我記得,這段記憶不停地沖擊著我,事故場景不斷地在我的腦海中重現。這些回憶沖擊力十足,你知道,就像一種來自深處的創傷性沖擊。我在想:‘天哪,我不能相信我必須面對這一切!’”

昏迷中的夢境也開始困擾他,或者說,這些夢境更加令他痛苦。

“我花了更長的時間,試圖不去想起那些夢境。但你知道,這些夢境深深印刻在腦子里,那些關于偏執、侵犯、懲罰,對所處環境感到恐慌的種種場景,每一個都具備強大的沖擊力。”

然而之后令杰德驚訝的是,這種被噩夢籠罩的狀態戛然而止。

侵入性的畫面逐漸減少,隨后消失無影。杰德依然記得事故的所有細節,那些生動的夢境也依然歷歷在目,只是僅僅幾天后,這些記憶不再入侵他的意識。沒有閃回(flashbacks),也沒有糾纏著他的恐怖場景。雖然只要他愿意,他依然隨時能想起這些,但他也能在主動進行回憶的同時保持意識清醒。

“無疑,在醒來后的最初幾天,那些回憶像巨浪般吞噬了我,但后來,一切慢慢退去,你知道,那速度非常之快。我也曾覺得這著實有趣,那些擁有強大沖擊力的記憶是如何突然消失無影的,我再也不會有剛醒來時那樣的強烈反應了。”

對杰德來說,這種轉變是深刻的。

“我非常急切地想知道,為什么我沒有陷入混亂?你知道的,我真的很疑惑。如果每個人都有創傷后應激障礙(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簡稱PTSD),為什么我安然無事?這就是我的問題,真的。為什么我可以安然無事?”

* * *

為什么杰德會安然無事?

在經歷了如此可怕的事故之后,怎么可能會有人沒事呢?

這個問題看上去非常深刻,且無從回答。

但是事實上的確有答案。誠然,我們永遠無法絕對地確定為什么杰德沒有出現心理問題。畢竟他對于昏迷期間發生的事情已經了無記憶,但除此之外,我們是能夠解釋他為何沒有出現心理問題的;而且不僅如此,我們同樣能夠解釋為什么其他遭遇過重大不幸的人也沒有出現心理問題。

這得從我們如何看待創傷說起。從傳統的觀點來看,杰德在心理上必然已經崩潰,他看似迅速變得安然無事只不過是一種幻覺,是對潛伏在其意識深處更具殺傷力的心理創傷的暫時性否認。在過去半個世紀的時間里,這種觀點在很大程度上主導著我們,但事實上它是非常片面的。

直到最近,我們對創傷的了解大多源于對重大創傷反應(如PTSD)的研究。毫無疑問,我們應該盡一切努力去研究重大創傷,但問題恰恰出現在我們局限于此而忽略了那些并沒有出現極端反應的人的時候。我們對于創傷后的不良反應知曉頗多,但對于正常的、良好的反應卻知之甚少。而且不幸的是,我們慢慢地相信事情只會向壞的方向發展,認為創傷應激(traumatic stress)將無可避免地帶來持久的傷害以及PTSD。

這種思維是本質主義(essentialism)的體現。它根植于這樣一種信念,即創傷性事件具有“自然本質”,有一個不可改變且不可觀察的性質導致我們以某種方式進行感知及做出行為。[3]我們也試圖用這樣的方式探究PTSD。而當我們追溯這些概念的本質時,我們假設這些概念并非由人類發明或創造,它們始終存在,而人只是發現了它們。本質主義的假設并不一定是錯誤的。狗與貓是不同的,石頭與水也不相同。但有時,本質主義的概念不能夠切中問題核心,特別是涉及心理狀態時。而且,正如下文即將討論的,有關創傷的傳統觀點在很大程度上偏離了主題。無論是創傷還是PTSD,均不是靜態的、不可改變的。相反,它們是動態的,且邊界模糊,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散和變化。

誠然,PTSD或類似事件時有發生,且可悲的是,一旦發生,當事人往往一蹶不振。但是,類似PTSD的這類極端反應并不只是在經歷了誘發創傷的事件后于一瞬間產生的。暴力或者其他威脅到人身安全的事件,無疑會給人帶來難以磨滅的傷痕,大多數經歷過此類事件的人,或多或少地表現出某種形式的創傷應激。比如,他們可能會深陷驚嚇與焦慮,或者極力地想要擺脫令人不安的思想、圖像以及記憶。這些反應因人而異,因事而異,而且通常是短暫的,持續時間短則幾小時或幾天,最長不過幾周。這種短暫的創傷應激是完全自然的反應,但并非PTSD。

當創傷性應激遲遲未散并持續發酵和擴大,最終穩定為一種相對持久的焦慮狀態時,就形成了PTSD。但這個最終結果并不如我們想象的那樣普遍。過去幾十年的研究無疑表明,大多數接觸到暴力或危及生命的事件的人,并不會發展為PTSD。而這只能說明,事件本身并不具有本質的創傷性。事實上,沒有任何一起事件,哪怕是暴力或威脅生命的事件,其本質上是具有創傷性的。這些事件只是“潛在的創傷”,其余的很大一部分取決于我們自己。

所謂的“其余部分”千變萬化,比那些標準觀點提出的假設要豐富得多。雖然大多數人沒有患上PTSD,但有部分人仍然會受到其他形式的影響。例如,他們可能需要與創傷性應激斗爭幾個月或更長的時間,然后才逐漸恢復;又或者他們起初的反應并不大,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情況慢慢變得嚴重。然而,即使我們能夠解釋不同的案例,我們仍然發現大多數人(或者說絕大多數人)能夠恰當地應對創傷性應激。大部分經歷過潛在創傷事件(potentially traumatic event)的人能夠在相對短暫的時間內恢復正常生活,而不會陷于長期困境中不能自拔。簡而言之,大多數人都具有復原力(resilience)。我通過自己的多項研究反復驗證了這一點,其他科學家的研究也表明了這一點。縱觀所有已進行的研究,包括對各類高厭惡事件或潛在創傷事件的研究,它們幾乎均得出了復原力這一結果。

但是,盡管我們得出了人具有高復原力這一經驗事實,我們仍然面臨一個更大的問題,即為什么當可怕的事情發生時,我們能夠應對自如,擺脫其帶來的困擾并繼續我們的生活?是什么賦予了我們如此強大的復原力?

諷刺的是,這個問題恰恰揭露了傳統觀點的失敗之處。如果PTSD單純產生于創傷性事件,那么根據相同的本質主義邏輯,大多數人之所以具備創傷復原力,僅僅是因為他們本身就具有復原力。換言之,傳統觀點的唯一解釋,只能是具備復原力的人具有的某種本質使其免受影響。

大家看到的多數關于復原力的表述,都陷入了這種靜態的本質主義邏輯。這些表述告訴人們,復原力是一些良好的品質,具備高復原力的人擁有七類或五類要素,如果你具備這些要素,那么你就擁有復原力;反之,如果你不具備這些要素,你就不具備復原力。這種直截了當的方式自有其吸引力,直白、簡單,并且讓人們覺得,人可以嘗試著發展這些要素,從而獲得復原力。

但只要細想就能夠發現這一邏輯的缺陷,問題不在于這些要素的數量。我自己的研究已經發現多項與復原力相關的特征。毫無疑問,我們會發現更多的特征,所以數量并不重要。問題在于我們無法列出一張復原力特征清單,因為我們無法窮盡這些特征。我將其稱作“復原力悖論”(resilience paradox)。我們可以確定復原力的統計學相關因素,即所謂擁有強大復原力之人的特征,但令人頗感矛盾的是,當事件發生時,這些相關因素并不能告訴我們哪些人具備復原力而哪些人不具備。

其原因在于復原力和創傷類似,是一個動態目標。由潛在創傷事件引起的應激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產生影響,甚至在我們極力控制這種應激的時候,它也會發生轉化或變化。這類事件時常能夠創造出新的應激和問題,從而影響我們的生活。例如,事件可能導致我們身體受傷,或令我們暫時失去工作或住所。適應事件帶來的影響則需要時間,而非簡單的、固定的特征。

事實上,大量的研究表明,沒有一種或一組特征是永遠奏效的。毫不夸張地說,任何特征,任何我們可能想到的行為,都有利有弊。簡單而言,在某種情況下或某個時間點上有效的特征,在另一種情況下或另一個時間點上或許并不奏效,甚至可能是有害的。即便是那些看上去明顯有用的特征和行為(如表達情感、尋求他人的支持),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而在某些情況下,我們通常認為有問題的特質和行為(如抑制情感)又恰恰是我們所需要的。這意味著,我們必須在對抗事件影響的過程中,一刻不停地找出最佳解決方案,而后不斷地進行調整。換言之,我們必須具備靈活性(flexibility)。

乍聽簡單,但所謂靈活性的內涵十分豐富。由于靈活性對于如何接受厄運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我將在本書中對其進行著重分析。首先,靈活性不是一個被動的過程。潛在創傷事件是令人痛苦和不安的,而通常我們所求的無非是忘記這些事件。接受這類事件需要我們積極而系統地思考正在經歷的事情及其原因,而要有效地思考則需要主動地參與,需要我提出的“靈活性思維”(flexibility mindset)。

一旦擁有了這種思維和信念,我們就具備了應對挑戰的基本要素。這種思維模式將指引我們采取被我稱為“靈活性序列”(flexibility sequence)的一系列步驟。當我們不斷循環這些步驟時,我們就能夠識別我們正在經歷的事件,并知道我們應該如何去應對。這其中還包含一個關鍵的糾正環節,我們可以通過這個環節確定我們選擇的策略是否有效、是否需要更換策略。當這些步驟結合在一起,無論我們具備何種特征、行為以及資源,我們都能夠靈活地利用擁有的工具,從而適應環境向前邁進。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并不是罕見的能力,只是人類思維中從未被重視的特質,人們也可以對其進行培養以放大這些特質。

每當我在公開演講中闡述以上觀點時,總有聽眾告訴我,很難相信以往關于創傷的認知竟有諸多謬誤。或許,讀到這里,你也在思考同樣的問題。如果是這樣,也并不奇怪。畢竟,以上觀點可能與你之前聽到的內容相差甚遠。當然,一味地說傳統觀點毫無根據,也是不準確的。傳統觀點,尤其是關于PTSD的概念,是在理解創傷這條漫長道路上不可缺少的一步。但現在,我們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了。而且,正如下文即將陳述的那樣,我們在這條路上收獲的見解和論據足以使人堅信,傳統的觀點已不再可行。

在接下來的章節中,我們將逐漸搭建一個全新的、邏輯更為緊密的框架,這個框架將不僅描述不同創傷的結果(比如復原力或PTSD),也將解釋這些不同的結果是如何形成的。我們將深入挖掘促成這一新觀點的問題和想法,并將探尋其背后的若干科學研究。當然,在這一過程中我們還會提到杰德的故事,書中多處將提及對他的訪談。我們還將聽到其他與痛苦逆境相抗爭之人的故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在開始這段旅程之前,我們首先需要回到人類第一次嘗試理解創傷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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