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不卑不亢地開口：

“兩卷案宗，起因都是土地被占。”

“從士族和官員的證詞來看，或是不得已而為之，或是不知。”

“不過，最終的受益者皆是他們。百姓反而一無所獲。”

“律令雖然對士族和官員有所保留，但仔細推敲，是有些難看了。”

聽完陳平所言，扶蘇笑了笑：

“依你之見，當如何？”

陳平不明白扶蘇今夜前來的意思，所以猶豫著沒敢立刻開口。

“朕今夜前來，只是找個人隨便聊聊。你但說無妨。”

看出陳平心思，扶蘇很隨和地鼓勵道。

“陛下寬宏大量，你要是再掖著藏著，可就太不知禮數了！”月兒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陳平飛快瞥了一眼月兒，見她出聲，扶蘇并無半分阻止和惱怒的意思，立刻明白此女地位超然。

索性陳平壯著膽子開口道：

“陛下寬仁，下官不敢藏私。”

接著，陳平說出了自己的見解。

“依下官拙見，土地被無故侵占，百姓得了些錢財上的賠償，看起來解決了問題。”

“但事實上并非如此。”

“這些錢財，僅夠一戶人家生活兩三年。兩三年之后，百姓若是無地可耕，勢必會為了活下去，給官員或事士族當牛做馬。”

“如此反復，要不了多久，百姓變成奴隸，土地也變成了官員和士族的私產。”

“他們拿了土地種了糧還好，若只是圈起來，糧食不夠，糧價必定上漲。”

“百姓吃不上飯，容易出現饑荒和流民。”

“到時…到時…”陳平結結巴巴，心虛地看著扶蘇。

扶蘇語氣平靜，笑容依舊：“到時如何？”

“到時，大秦就成了士族手中的玩物，陛下也不再是大秦的陛下了。”

陳平似乎用盡了渾身力氣，才說出最后這句話。

到后面，扶蘇差點沒聽清。

本以為扶蘇會大發雷霆，可過了好半天，陳平都沒聽見扶蘇說話。

他微微抬頭，偷看一眼，發現扶蘇似乎在思索什么。

他惴惴不安的心情這才稍有緩和，但依然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片刻之后，扶蘇回神了。

見陳平跪在地上，他詫異了一下，說道：

“起來吧。”

陳平這才努力站起來，腳麻了也不敢有所動作。

“沒想到你一個小吏竟這般有遠見。”扶蘇欣慰地說。

終于給他遇見一個敢說真話的人了。

“如果是你，你會如何斷此案？”扶蘇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且不說律法怎么定。但最起碼，拿人家什么，就得還人家什么吧？”陳平一臉坦然。

“嗯。說得有理。”

扶蘇放下案宗，凝重地開口：

“若是讓你整理出類似的案子，需要多久？”

陳平不假思索道：“若有其他事，可能要三月。若無其他事務，一月足矣。”

“那便三個月吧。”扶蘇當即說道。

“到時，把你的提議一并整理出來，朕會親自來看。”

“不過此事隱秘，朕不希望還有別人知道。”

“是！”陳平答道。

他大約能猜出陛下想做什么。

但陛下不明說，他又怎敢多嘴詢問？

扶蘇摸出一塊玉佩，讓月兒遞給陳平：“若遇到難處，可持此玉佩來稟。”

“這件事若能辦好，朕不會虧待于你。”

扶蘇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陳平，帶著月兒離開了中尉署。

回宮路上，扶蘇問：“月兒覺得此人如何？”

“目光長遠，才思敏捷。就是不知做事怎么樣。”月兒認真說道。

“今日去中尉署并無他人知曉。而陳平能在那么短時間內，把案宗找出來，可見他對此事是上了心的。”

“不知道他能不能帶來些驚喜。”

扶蘇有些期待地說。

月兒點頭：“的確。敢對這件事上心的人不多。”

“哦？月兒知道此事不容易？”扶蘇驚訝地看向月兒。

月兒傲嬌開口：“主人未免也太小看月兒了！”

“那你說說你的看法。”扶蘇笑道。

“倒是沒有什么特別的看法。主人要是想讓大秦強盛，并且把權利牢牢掌握在手中，這些事遲早都要狠下心做。”

“不然，士族壯大，私下里再有些小動作，主人就又要陷入困境了。”

“當然，也不能操之過急。萬一惹惱了他們，大秦再生內亂，秦國數百年的心血就白費了。”

見月兒說得頭頭是道，扶蘇忍不住笑著摸摸她的頭，戲謔道：

“不給你封個女官，真是埋沒你的才華了！”

月兒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感覺沒被扶蘇揉亂，才嫌棄地說道：

“不要。做不做官，月兒的意見主人都會聽，月兒才不想拋頭露面！”

回到宮里已經夜深了。

扶蘇還想再去看一會兒秦律，月兒卻不準，逼著他回了寢殿。

“明日還要早朝，主人不應太過勞累。”

“好吧！你這丫頭，管得越來越多了！”扶蘇失笑。

月兒卻突然怔了一下，而后笑得有些勉強：

“能多說幾句算幾句吧！”

“萬一哪天不能繼續侍奉主人了，起碼想起月兒的時候，主人也會想起月兒的叮囑。”

扶蘇莫名其妙地看著月兒：“何出此言？什么叫不能繼續侍奉？”

“沒什么。主人就當月兒胡言亂語吧！月兒告退。”

說著，月兒就要走。

扶蘇一把拉住她：“不行！把話說明白！”

月兒咬了咬唇，強忍著眼淚說：“胡姬被主人送走了。”

“就算主人不說，月兒也明白主人是要胡姬做什么。”

“想來月兒也避免不了這樣的命運。雖說為了主人大業，月兒沒有怨言。但是…但是月兒舍不得主人。”

扶蘇既無語，又覺得想笑。

可他還是伸手抹去月兒臉上的淚珠子，認真說道：“你又怎知，胡姬不是自愿的？”

“她本就志不在此，我只是因人而用。”

“你忘了嗎？我說過，你們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我不會干涉，也不會阻止。”

扶蘇輕輕點了月兒的腦門：“也不知道你在胡思亂想什么！”

月兒抬頭，眼淚汪汪地望著扶蘇：“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