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午。

米凱拉太陽神神殿之中，一位高階主教正在侃侃而談，進行布道。

他的背后是光輝萬丈，宛如地上太陽一般璀璨的神像。

信徒們充斥著神殿的每個角落，連神殿外面都擠滿了人，而他們不必擔心不能得見神殿的光輝，因為神像的光輝虛影已經超越了神殿的束縛，顯現在米凱拉的天空上。

“因為神職人員們昨天連夜用神術給水晶充能，然后按照特定位置擺放，這才把神像的光芒整體投射了出來，這些民眾怎么還在高呼神跡。神術和神跡都分不清，也不知道在信仰些什么。”

一個男孩在林夜身邊撇了撇嘴，毫不避諱地吐槽著。

“威爾，你懂得這么多？”

威爾，今年十五歲，是魯特牧師的兒子，大半夜就被魯特牧師交給了林夜。

在將他的教育任務完全拜托給林夜后，魯特牧師就連夜回去收拾行囊，說慶典一結束就回巴特拉。

“巴特拉教會的書籍里，有關于米凱拉神殿建造時的設計介紹，這個投影神像的功能就是設計時考慮好的。”

威爾對林夜的質疑表示很不滿，并且陳述知識時略有驕傲。

林夜對他的態度不以為意，繼續問道：“你很喜歡讀書嗎？”

“這些書籍都是一代代大師復寫下來的，書頁翻動之時，如風暴翻找沙漠下的古代財寶，只有庸人才會讓書籍變成收藏品。”

“那我考考你，為什么他們要設置這個投影神像的功能？”

林夜帶著威爾遠離人群，來到街角一處茶水攤坐下。

此時是慶典最熱烈的時候，所有人都去尋找好的視野膜拜神像虛影，像是街角這種地方自然沒人，接下來的話題，最好也別讓這些信徒聽到。

“自然是為了穩固信仰……平民愚昧，見到理解不了的事物就會膜拜，這是顯而易見的。”

威爾說這些話的時候略有猶豫，對太陽神信仰的質疑在米凱拉是危險的，但是看著林夜溫和鼓勵的眼神，他還是把心里話說了出來。

“很好，那我繼續考你，穩固信仰，是為了什么？”

聽見這位父親常掛在嘴邊的“虔誠神選之民”，居然問出了一個可能招致宗教審判的問題，威爾十分震驚。

“也許……也許太陽神需要信仰……不然……不然……”

威爾囁喏著，聲音越來越低，后面半句話也隨著他的低頭隱去了。

“不然，就是教會需要信仰維護自身的統治地位和權力。”

一只手扶起了威爾低垂的頭顱，他驚慌地看著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的林夜，仿佛從他平淡的瞳孔里，看到了惡魔的身影。

“我說得不對嗎。”

威爾回過神來，林夜仍然用認真的神情看著他，并沒有因為話題逐漸危險，而有什么情緒波動。

其實，林夜說的這句話，早就憋在威爾心里很久了。

他能看明白，教會在依靠對信仰的解釋權，霸占著米凱拉的一部分財富；

他也能看明白，不同時期的教典對教義的不同闡釋，是為了根據情況把握住當時的權力；

他更能看明白，許多牧師對信仰的虔誠甚至不如平民，只是因為完成了教會的學習，就能掌握抵得上凡人修行數十年力量的神術。

但是威爾不覺得自己有資格指責這一切，他的父親是一位正式牧師，母親是一位虔誠信徒，他的家庭確實在太陽神的庇護下和美幸福。

威爾有時憎恨自己太過聰明，會分析出貴族的剝削使平民家破人亡，能推論出教會的武力鎮壓著平民的反抗，否則，自己就不會這么痛苦。

只是今天，這個“被太陽神選中的人”，替自己說出了心里話之后，威爾忽然覺得輕松不少，仿佛心里的一塊石頭，被眼前人背起了半塊。

林夜等了很久，見威爾沉默不語，以為他被自己這句話嚇到了。

于是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也許太陽神并不完全贊同教會的做法，也許教會也不知道太陽神怎么想的，畢竟他們也是凡人組成的……”

“不！”威爾的聲音干澀了很多，反駁起林夜的話，“他們也許不知道太陽神的做法，但是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們可以用圣光粉飾自己的神圣，也可以欺騙自己都相信是在替神牧民。但是，事實上他們和貴族沒什么兩樣，都……都……”

“都是一群吸血蟲？”

“都是一群吸血蟲！”

威爾重復了一遍林夜的話，忽然覺得心里面敞亮得如同這天上的光明神像，沒有一片浮云會在這天遮擋陽光的灑下。

不知為何，整個人都沒了力氣，靠在茶水攤上，回味著自己剛剛說出的大逆不道之言。

林夜驚訝地看著這個孩子，簡直懷疑他是跟自己一樣從老家穿越過來的！

“夜老師，您不是神選之民嗎，他們都說你的信仰虔誠，為什么你對教會有這樣的看法呢？”

威爾主動發問，他第一次按照父親的要求，叫林夜為老師。

魯特牧師啊，是你親手把孩子送到我手里的，可別怪我教歪了。既然話都聊到這兒了，索性再添一把火吧，于是反問起來：

“我也不知道太陽神為什么選中我，你覺得他是贊同我的想法嗎？”

威爾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回答道：“我不知道，可能的情況太多了。”

“我覺得吧，那些都不重要，不管是教會和太陽神分別是怎么想的，他們是怎么做的，只有一件事最重要。”

“是什么？”

林夜輕輕點了一下威爾的胸口，說道：“是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

威爾迷茫地看著林夜，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繼續問道：“那如果……如果我做錯了呢？”

“錯了就錯了。

“如果我做了的事情，導致千萬人死亡呢？”

“我相信你的目的不是讓他們死亡，你會贖罪會彌補，盡管可能補償不了萬一，你也會做。”

“如果太陽神不再庇護米凱拉，他們真的不能活下去呢！”

“他們必須依靠太陽神才能活下去嗎？”

威爾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人認真的臉，不知為何，心里似乎涌現出用不完的勇氣，這一刻，威爾覺得神的權威從天邊墮入了沙丘。

“夜老師，我覺得這可能并非我父親的本意，但是您真的是我最好的老師。”

威爾站了起來，端端正正地給林夜鞠了個躬。

林夜看著這個被自己一番話療忽悠瘸了的中二青年，對自己的咨詢技術深感驕傲，安撫他道：“現在你還不用想那么多，先努力提升自己才是正道。”

“是！老師！可是今天崇日節，我們就在神殿邊上對太陽神不敬，會不會遭天譴啊……”

林夜樂了，打趣道：“放心啦，太陽神那么寬宏大量，不能一道圣光砸死我吧，我覺得他這個神，啊——！”

威爾震驚地看到一個錘子從天而降，正正地砸在了老師的頭上，他發出一聲慘叫便倒在地上，那錘子上閃爍著圣光的律動，可不正是太陽神的力量嗎！

是天譴啊！

就在威爾內心驚濤駭浪，險些顛覆剛剛一系列談話所凝聚的認知，重新考慮對太陽神的信仰時，響徹城市的鐘聲將他拉回了現實。

威爾向著傳來鐘聲的神殿方向看去，許多神職人員正吟誦著神術，與人群中不知如何出現的諸多敵人戰斗。

那些潛伏在平民之中的敵人正在大肆屠戮平民，碎肉和鮮血凌空潑灑，將崇日節慶典現場染成了血色的葬禮。

聚集在神殿前面的無數平民已經徹底陷入了恐慌狀態，擁擠叫喊著逃命。

但是在無人組織的情況下，這么短的時間內，平民不但沒有辦法有序撤離，反而越擠越慌，短短時間就已出現了踩踏事故。

由于在街角聊天，此時威爾的位置還安全，但是他完全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正當他不知所措時，一個渾身都縈繞著圣光神術的女牧師從天而降，一把撈起了倒在地上的林夜身上的錘子。

隨后她看見倒在地上的林夜，驚慌地把他抱起來劇烈地搖晃：“夜！夜！你他媽醒醒啊，我可不想再誤殺第二個選民了！”

這大抵確實是天譴吧，威爾的心情忽然平靜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