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統治的技藝:塑造世界歷史的5大帝國
- (美)克里尚·庫馬爾
- 5502字
- 2023-11-15 14:52:23
序言
自20世紀初以來,人們對于帝國的研究熱情空前高漲,背后的原因尚不明確。20世紀60年代,隨著歐洲諸多帝國終結,幾乎所有前帝國主義國家都不愿反思過去。帝國的話題似乎成了明日黃花,有更迫切的事宜亟待解決,例如建立新的歐洲共同體。同一時期,發展中國家掀起了一股反帝情緒,與前殖民地國家打交道,最好不要再搬用帝國的那套游戲規則。學者或許還在撰寫有關帝國的專著,但學生基本上更愿意學習其他知識。我曾經也是這些學生中的一員,盡管我的導師是劍橋大學圣約翰學院帝國研究方向的杰出學者羅納德·魯賓遜,但當時我仍不愿選修關于帝國的課程。在這一點上我和大眾的意愿一致,對重新檢視歷史上的帝國的成就與其面對的考驗毫無興趣。
不少人認為,冷戰看起來很像美國和蘇聯兩個大國的對抗。但從意識形態和文明方面來觀察和分析這場競爭是更令人滿意的角度。無論如何,伴隨歐洲眾多帝國的解體,短短半個世紀里就興起了50多個新的國家,這使人們的關注點開始轉向民族國家,而不再是帝國,因為民族國家更符合未來的趨勢。蘇聯在1991年解體,之后其領土上成立了一眾嶄新的獨立國家,這似乎也印證了未來是屬于民族國家的。
本書的第一章會詳盡闡述人們對帝國研究重新產生的興趣,這種興趣產生的原因當然非常復雜。首先,歐洲的帝國從時間上說已是一個足夠遙遠的題目,我們如果不抱著懷舊之情的話,可以相對客觀冷靜地進行研究。其次,更重要的原因是,人們似乎不再堅信,在未來民族國家是最好的或唯一的國家形式。2001年9月11日,美國紐約和華盛頓發生恐怖襲擊,全球性的沖突迫切需要各國協作的全球性解決方案。恐怖主義的緣起及其影響也不僅存在于單一國家。經濟、技術和文化的全球化本身就需要一種跨越國界的思維和管理模式。跨國組織如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北約、歐盟以及聯合國,還有關注環境惡化的“全球民間組織”都意識到自己肩上扛起了新的責任。因全球人口遷徙而形成的多元文化社會,更使人們反感并抵觸單一的民族國家的觀念與理想。
當然,重建帝國絕非解決方案,至少傳統意義上的帝國不行。但帝國確實是龐大的跨民族的多元文化的政治實體?;蛟S帝國有些許經驗值得世人借鑒?或許帝國研究能對今天大國的差異性和多元化治理有所啟發?這是不少研究者的初衷,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非常清楚帝國的缺點與不義(雖然肯定不會比民族國家差),但帝國研究起碼能拓寬我們的眼界。畢竟,帝國從一開始就是世界史的一部分,也許還是相當重要的一部分。帝國國運持久,其存在即便不以千年計,也至少長達數個世紀。帝國研究如果毫無裨益,反倒是一件奇怪的事。這一研究將告訴我們,在同一政治環境下,不同的民族如何在地位未必平等的情況下和平共處。當然,暴力是解決手段之一,但絕不是唯一的辦法。
本書無意成為這方面的教科書,本書主旨在于探究帝國的治理,具體而言,即統治者是如何管理和運作帝國這樣一個龐大又復雜的政治實體的。換言之,本書無意巨細無遺地討論帝國統治術,而是想要探討帝國治理背后的思想與影響決策者的意識形態。統治者在多大程度上能實現,抑或有多強烈的意愿去貫徹其政治理想,都因帝國的不同而有所不同,這是學術界的研究熱門。但帝國的思想并非與統治毫無關系,也不僅僅是掩蓋動機和利益的煙幕彈。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它們逐漸塑造出帝國的使命,讓統治者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以及為何作為。若不是這樣,帝國便無法延續如此長久。對于帝國統治來說,正義性和合法性與武力和權謀同等重要。
在討論完第一章的帝國理念,以及第二章羅馬帝國在這一理念中所扮演的關鍵角色之后,本書接下來的部分將圍繞奧斯曼帝國、哈布斯堡帝國、俄羅斯帝國、大英帝國和法蘭西帝國逐一展開。這些名號代表了歷史的進程,不僅體現了時間的先后順序,更表明了意識形態的逐漸演化。羅馬帝國當然是王朝帝國,但很難厘清其統治者的身份,以至于難以用其命名。在討論奧斯曼帝國和哈布斯堡帝國時,“土耳其人”和“奧地利人”都是容易產生誤解的稱呼?!岸韲恕钡恼f法更適用于沙皇時期,提到沙俄時人們總會想起“羅曼諾夫王朝”。至于英法帝國,民族則清晰地出現在帝國之名中:大英帝國是由不列顛人建立的,盡管人們提到其統治者時經常將英格蘭人和不列顛人混淆;法蘭西帝國則是由單一民族組成的帝國的典型,即“帝國民族國家”(imperial nation-state),實際上,這個帝國常被視為擴大的法國。
仔細推敲可知,不同帝國的差異非常明顯,首先是“民族性”在帝國中有多大程度的體現。從民族性最低的奧斯曼帝國、哈布斯堡帝國,到中等程度的俄羅斯帝國,再到民族性較高的英法帝國,當然法國的民族性較英國更高。而這些差異也映射到更為人熟知的內陸帝國(奧斯曼、哈布斯堡和俄羅斯)與海洋帝國(英法)的明顯區別上。本書還討論了民族性在帝國中相對較強的可能原因(見第一章和第六章)。但要注意,英法帝國在開始海外征服之前,都先建立了內陸帝國,無論是號稱“六邊形帝國”的法國還是作為聯合王國的英國。此外,哈布斯堡帝國通過家族內的兩個分支在內陸(奧地利)和海洋(西班牙)帝國之間建立起了聯系。在西班牙,情況更為復雜,那里的哈布斯堡家族和英法帝國一樣,將其建成跨海洋和內陸的大帝國。海陸的差異的確重要,但不應過度強調。因為在我們的討論中,兩者在很大程度上存在重疊。
況且,先不論差異,這些帝國還存在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最重要的是,無論民族性強弱,帝國的本質在一定程度上壓抑著統治者自身的民族認同。如若不然,帝國功業將會處在危險之中。即便如此,隨著帝國的發展演進,我們可以看出“從帝國到民族”的變化,至少其民族性在強化(和傳統說法稍有不同,這里指的不是帝國的滅亡或被取代),但這并不等同于將帝國視作大號的民族國家。即使是最具民族性的法蘭西帝國,也在不斷地證明自身的普遍性與開放性,強調法蘭西人只是啟蒙運動與法國大革命精神的傳遞者。
正如第一章中的討論所指出的,帝國與民族國家有相似之處,但又是截然不同的政治實體,有著不同的政治原則。就帝國而言,一定要認識到,臣民的民族主義很危險,統治者自身的民族主義甚至有可能更危險。在統治者開始強化自身民族身份時,無論是土耳其人、奧地利人、俄羅斯人、英格蘭人還是法蘭西人,他們的帝國都開始衰亡了。帝國最大的矛盾在于,它創造出之前不存在的民族的同時,又會全力壓制它們。民族的宗旨與帝國的原則總是互相違背。
最后,談一談本書的材料與方法。本書采用綜合的方式,廣泛援引學術界成果,它們主要來自歷史學家,也不乏社會學家和政治學家的觀點。但我也希望嘗試提供一些與眾不同的見解。我會在比較不同的帝國之后,得出其在意識形態與身份認同上的共性,特別是統治群體是如何在帝國中建立自我身份認知的。這屬于“自上而下”的觀點,并非來自帝國底層。這一觀點更關注帝國精英和知識分子的思考與態度,而非被統治的臣民。原因是我發現最近的研究習慣多建立在帝國臣民的經驗之上,而較少留意統治者,比如統治者如何認識自己在國家中所起的作用,以及如何回應帝國發展的需要。即便不存在所謂“帝國邏輯”,不同帝國也一定存在共同的問題與挑戰,至少在這些歐洲帝國身上,我們可以觀察到一系列相似的反應。
與簡·伯班克和弗雷德里克·庫珀令人印象深刻的比較史學著作《世界帝國史》不同,我發現獨立檢視各個帝國才能更好地闡述我的觀點,當然在適當的時機我也會進行比較。原因是我希望較完整地展現帝國的發展歷程、帝國對其前身的態度以及對其同時代競爭對手的看法(包括所有我研究的帝國對羅馬帝國的看法)。正如從法國大革命脫胎而來的革命傳統,我們也將發現一種帝國傳統,即帝國延續的概念,每個帝國通過表達自身的獨特地位和普遍性來宣布自己繼承了某個此前帝國的衣缽。可以說歐洲存在這么一種“帝國的套路”,在征服世界的過程中,每個帝國都從這個思想、記憶和經驗的寶庫中汲取養分,即使它們都聲稱自己是最終的也是唯一的帝國傳統的捍衛者。
至于選擇討論如下這些帝國——奧斯曼帝國、哈布斯堡帝國、俄羅斯帝國、大英帝國和法蘭西帝國——的原因,則多少有幾分任意,既出于我的研究興趣,也囿于本人的知識水平。我本打算論及葡萄牙和荷蘭等其他歐洲帝國。而如若能涉及非歐洲帝國,比如印度和伊斯蘭帝國等,哪怕只強調其差異性,對討論亦大有益處。當然還有不少有關古代帝國的研究,今天已有不少豐碩成果。此外還有阿茲特克和印加帝國,或其他建立在美洲新世界的帝國,比如今天的“美利堅帝國”(American Empire)。如果在歷史和地理的尺度上牽扯得如此廣泛,將產生概念性的難題。因此,無論如何要將討論限定在一定范圍內,哪怕會留有遺憾。至少,我自信本書論及的帝國,無論疆域、權威還是影響力,都是現代帝國最重要的代表,在任何關于世界帝國的討論中都不能忽視它們的存在。
最后,我對待帝國的態度是否過于寬容?或許如此。但指摘和批判帝國的著作已經不在少數,帝國黑暗和殘暴的一面已被無情揭露,而我則試著從新的角度看待問題。本書試圖說明帝國是如何用不同的手段處理現代國家也會面臨的難題的,譬如差異性和多元化治理。盡管建立帝國最初不一定出于這個目的,而是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但這并非要點。事實上,在建立和治理帝國的過程中,統治者要面對一系列障礙,而這些障礙又極易導致帝國的瓦解。本書最大的發現不是帝國曾經犯下的過錯和暴行,而是帝國的輝煌成就,這是值得今天的民族國家借鑒的。
和許多同類書籍一樣,本書緣起于一次特殊的機會。2004—2005年,我成為普林斯頓大學高等研究院的一員。我十分榮幸能躋身如此優秀的帝國研究者之列,其中有馬克·貝辛格、保羅·德西代里、丹·迪納、馬妮亞·拉茲瑞格和瑪麗·劉易斯。而且研究院的帕特里夏·克龍以我們的名義組織了關于帝國的研討會,持續了一整年,其間吸引了眾多研究院成員,還有普林斯頓大學的老師,包括琳達·科利、??枴つ聢D和珍妮弗·皮茨??死5隆じ駹柎暮偷矣钪娴募尤胱屟芯吭红陟谏x,我與兩人都有過愉快的對話。很難想象有更適合寫作本書的時機和條件。感謝以上所有人,也感謝研究院及其提供的幫助。不過回想起來也略帶感傷,克利福德·格爾茨于2006年離世,而帕特里夏·克龍去世之時,我正在籌備本書的出版工作。我多想將本書交到他們手中,因為他們為本書的構思提供了重要的參考意見。
我非常幸運能在普林斯頓大學與大學出版社的彼得·多爾蒂重新結緣。正是他鼓勵我向出版社申請本書英文版的立項出版。之后他升任出版社主任,依然負責本書的編輯工作,他的建議對本書最終定稿起了關鍵作用。之后,彼得讓布麗吉塔·范萊茵貝格擔任本書責編。布麗吉塔待人友好,富有同情心,非常支持我的寫作。在寫作過程中,她再三鼓勵,給出建議,特別是我在擔任系主任的6年間,當時我甚至懷疑自己無法順利交稿。我要為自己所取得的成績感謝她。因為有了彼得最初的鼓勵和布麗吉塔的督促,我才挺過艱難的寫作過程,尤其是最后的階段,我無以言謝。感謝出版社的林賽·克拉羅、阿曼達·皮里以及勞倫·萊波進行出色的文字加工,感謝迪米特里·卡列特尼科夫為本書制圖,還要感謝梅利莎·弗拉姆森和德博拉·尼科爾斯在插圖繪制上提供協助。感謝戴夫·盧亞克為本書制作索引。
此外,還要感謝業內同人在專業和學術上對我的指教。包括帝國研究小組的成員朱利安·戈、濮德培、喬治·斯泰因梅茨和尼古拉斯·威爾遜,我們在美國社會學學會、美國社會科學史學會以及其他場合都有過深入交流。耶魯大學是帝國研究的重鎮。朱莉婭·亞當斯和史蒂文·平卡斯共同組織了關于帝國研究的氣氛友好的研討會,于是我有幸能與眾多歷史學家、社會學家、政治學家共同探討,收獲頗豐。同樣令人興奮的是,2008年10月,保羅·德西代里在佛羅倫薩大學舉辦“古代作家與現代帝國”研討會,其間我與戴維·盧弗爾和薩拜因·麥科馬克交換了意見。我們關于經典名著和帝國研究的討論成為先前在馬里蘭大學由亞瑟·??怂固菇M織的討論會的重要補充。
我還要感謝戴維·阿米蒂奇、杰克·戈德斯通、約翰·A. 霍爾、克里斯·漢恩、西尼沙·馬勒舍維奇和吉納維芙·祖布茲斯基的支持與協助。感謝安東尼·帕戈登邀請我參加在華盛頓特區富爾杰研究所組織的為期兩天的討論會,讓我得以向他討教他在帝國研究的著作中的諸多想法。我很珍惜與杰弗里·霍斯金在倫敦ASEN會議上的談話,他關于俄國與蘇聯的研究對我理解相關主題起到了關鍵作用。
在我任教的弗吉尼亞大學,同事羅伯特·熱拉西非??犊?,與我分享了他在俄羅斯帝國研究方面的成果,而另一個同事伊麗莎白·湯普森督促我著手寫作奧斯曼帝國的部分。在弗吉尼亞大學,我連續多年開設了帝國研究方面的課程,從學生那里我也收獲了不少東西。此外,不得不提到市議會圖書館的跨館借書的便利服務,館員的熱情和高效,令我驚嘆,他們當然也是本書問世的重要幫手。
我還要由衷感謝劍橋大學的鄧肯·貝爾寄給我他撰寫的關于大英帝國的政治理論的論文,以及對本書做出的非常有幫助的點評。牛津大學納菲爾德學院的安德魯·湯普森和約翰·達爾文組織了關于大英帝國對英國社會影響的會議,這是極富爭議的主題。他們關于大英帝國的優秀研究成果讓我受益頗多。學者克里斯·貝利生前的研究,無論是關于大英帝國還是全球化語境下的帝國研究,對我亦產生了重要影響。
最后,我還想感謝兩位與我關系密切的學者。多年來,卡佳·馬卡洛娃與我探討俄羅斯帝國與大英帝國的異同,以及兩國人民在帝國瓦解之后面臨的困境。通過我們的討論,本書的中心論點才得以成形?;铩旒{科維奇是杰出的青年歷史學家,在中歐與東歐的近代史研究領域頗有建樹,常能提供新的見解。感謝兩位學者無私地與我分享他們的洞見,更感謝他們在寫作過程中的陪伴與支持,讓我的創作過程少了幾分孤獨與掙扎。
克里尚·庫馬爾
于美國弗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