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樞觀，偏殿。
“師父已經能下床了，不過他蒼老了許多，一早就去丹陽臺了。”
張中扶著陸羽坐在正堂，絮叨道，“他應該是去緬懷師伯了。”
他想起劉伯溫，也有些出神。
他真的登仙了嗎？
陸羽露出笑容道：“師兄，我身體已經沒事了，現在拄著手杖主要是為了探路。你去丹陽臺上陪陪師父吧。”
張中聞言，卻有著躊躇。
“師弟，我剛瞧見小師妹往后院去了。你是不是打算見那兩批人？”他還是問道，“你打算怎么處置他們？”
陸羽沉默了一下，果然瞞不住他。
他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師兄，道觀里糧食有限，這兩撥人總不能一直關著。你認為應該怎么處置？”
張中見他講到正題，頓時精神一振，心里已經早就有了腹稿。
他說道：“師弟，我們靈樞觀經此一役，受損嚴重。師父和你都重傷未愈，這種時候實在不適合招惹強敵。”
“那禪音寺的活佛和方丈雖然都死了，但是他們寺里還有不少弟子、長老。而且如今佛門勢大，互為依存。”
“這禪音寺一旦聯合其他寺廟打壓我們，我們雙拳難敵四手，恐怕只會給道觀惹來禍患。還有那陳景略……”
他吞一口唾沫，分析道，“他是濟南府知府陳伯昂的長子，不僅出生世家豪門，更是代表府城，權柄滔天。”
“我們如果得罪他，到時候官府來逼，或者給我們安個罪名，那我們靈樞觀上千年的基業也要毀于一旦。”
說到這里，他看向陸羽，苦口婆心地勸道，“師弟，所以我認為應該以和為貴，與他們談個和解的條件。”
然后，他就眼巴巴地等陸羽決斷。
張中自來就是溫和性子，不喜歡惹事，遇到麻煩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此陸羽知道他是老好人的模子。
但是……
“師兄，你就不怕他們回去后，反而變本加厲地言說我們的不是，聯手佛門和世家一起對付我們靈樞觀？”
陸羽婉轉回道，“打蛇不死必被咬，我們為何不殺人滅口？”
張中一驚，師弟果然是動了殺意。
“冤冤相報何時了，我相信他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而且我都想好了，只要讓他們簽字畫押，就抵賴不了。”
他說著從懷里掏出四份契約，里面寫的正是雙方和解的事宜。
“哎。”
陸羽內心一嘆，知道自己勸不回大師兄。他頷首道：“那就依師兄的說法辦吧。一會兒我開口，你簽契約。”
張中聞言大喜，笑道：“我就知道師弟你一定會以大局為重！”
說話間，外面傳來腳步聲。
“二師兄！人我給你帶來啦！”
趙靈珊興高采烈地走進來，身后領著慧癡等灰衣和尚魚貫而入。
“阿彌陀佛，我等見過兩位道長！”
慧癡和師弟們合十行禮。他們已經看清楚了端坐在正堂的就是那位陸羽，旁邊站立的則是被他們打過的張中。
后者倒是和顏悅色，但是前者眼底平靜無波，像是深淵一樣。
他們還不知道陸羽已經瞎了。
灰衣和尚們心里惴惴。慧癡成為眾人的主心骨，說道：“之前的事都是誤會。不瞞兩位，我本是府城屠夫。”
“因為被禪音寺誘騙，才出家做了和尚。玄冥老禿驢和海岳的事，我是半點不知，所以這仇與我無關。”
“現在事情說明了，也就清楚了。還請兩位道長寬仁，饒俺一條性命。俺自當還俗，回去繼續做俺屠夫。”
他說到最后，連土話都憋出來了。
后面的灰衣和尚們一聽，急忙跟著哭嚎：“道長，我們也不知道啊！都是玄冥和海岳謀劃的，饒命啊！”
張中見他們言辭懇切，不由滿意地點點頭，側頭看向陸羽。
“胡說！你之前在春風樓還想調戲我！”誰知趙靈珊冷眉一豎道，“二師兄，依我看，還是將他們殺了吧！”
張中頓時喉嚨一緊。
大殿里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慧癡和尚額頭見汗，眼睛下意識地往窗戶、房梁、大門瞟，他在找逃跑路線。
只要他一聲令下，眾人就會四散奔逃。他就有活命的機會。
可是坐在正堂的小道士一直沒有說話。
眾人屏住呼吸，都在等他的決策。
“小師妹說得不錯。”
他一開口就讓慧癡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們險些就要開始奔逃了，又聽到陸羽的聲音轉折，“不過。”
“我靈樞觀一向與人為善。既然你們是被蒙蔽的，那大師兄有句話說得好，以和為貴。這份契約簽了吧！”
慧癡等人面面相覷。
有識字的人張望兩眼，低聲道：“是和解契約，快，我們快簽！”
“多謝道長寬仁！”
慧癡也被陸羽的仁慈給驚住了，連忙上前簽上姓名、按下手印。
陸羽這才擺擺手，向外吩咐道：“小師妹，送他們下山吧！”
慧癡等人如蒙大赦，急忙歡天喜地地感謝，待試探著走出大殿，見陸羽果真沒有阻攔，才齊齊松一口氣。
“我們得救了啊！我們終于活了！”
和尚們驚喜地叫喊著。
張中卻心里一突，覺得不對勁。小師妹殺性極重，要是讓她送人，這人能不能活著到山下，還得打一個問號。
“等等！小師妹，還是我送吧！”
他追出去說道。
趙靈珊見狀，只好聳聳肩，無奈道：“好吧，那我陪二師兄。”
張中送著慧癡等人走遠。
陸羽才輕聲問道：“都安排好了嗎？”
趙靈珊露出俏皮的笑容，回道：“二師兄，你可不要小瞧我！你交代的事情，我能不辦好嗎？都安排妥了！”
陸羽不置可否，平靜道：“大師兄說得不錯，我們道門中人，沒必要沾染過多因果。人不是你殺的就行。”
“嘻嘻，那當然不是啦！都是大黑殺的！我已經與它講好了！”
趙靈珊喜滋滋笑起來，然后一拍劍柄，問道，“二師兄，那我去后院啦？我不在，你一個人可別亂跑哦！”
說完，她往旁邊的窗戶一穿，躍出大殿，直奔來時的后院。
陸羽這才窸窸窣窣從案桌下摸出一串紙錢，放在殿前的香爐上點燃，輕聲念道：“黃泉路短，一路走好。”
須臾，他轉過身，望向殿外。
只見漫天氣息勾勒出一個極光流霞一樣的世界，有一團黑色在山道上快速向下，轉而被一股力量瞬間掐滅。
“禪音寺？”
“既然你們敢來我靈樞觀撒野，那么我陸羽也定會登山回訪。”
一旦魚兒咬鉤，就絕無撤線的道理。這是一位釣魚佬的尊嚴。
所以在陸羽的大局觀里。
沒有“和解”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