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CNC機床車間上班后的第六天,日子在機器的轟鳴和金屬碎屑的飛揚中,像一條被拉長的、模糊的線。
我漸漸習慣了那種被機器聲包裹的麻木,也學會了如何在單調的重復中找到一絲屬于自己的節奏。
開機,上料,監控,下料,清理碎渣……這些動作已經融入了我的肌肉記憶,我甚至可以在不假思索的情況下完成它們。
然而,第六天下午,那臺我無比熟悉的CNC機床,卻給了我一個措手不及的教訓。
那天下午,陽光透過車間高處的窗戶,斜斜地投射進來,在空氣中切割出無數條明暗交織的光帶。
無數細小的金屬粉塵在光帶里翻滾、舞蹈,像一群不知疲倦的銀色精靈。
我正按照慣例,在機床運轉的間隙,用一根小小的鐵鉤,小心翼翼地清理著工作臺和角落里堆積的碎渣。
那些碎渣尖銳而細小,如同微型鋸齒,散落在機床的各個角落,稍有不慎就會劃傷手。
我全神貫注,每一個動作都盡量輕柔,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打擾到這臺龐然大物平穩的呼吸。
就在我清理到機床側面一個隱蔽的凹槽時,意外發生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手是怎么被刮到的,那一瞬間,我只感覺右手食指傳來一陣輕微的、如同被魚線劃過的刺痛。
我下意識地縮回手,低頭看去,一道細細的紅線出現在我的食指上,滲出了一顆小小的、殷紅的血珠。
“嘶。”我倒吸一口涼氣。
“沒事吧?”旁邊一個正在打磨工件的同事頭也不抬地問了一句。
“沒事,沒事,小口子。”我揮了揮手,滿不在乎地說道。
在工廠里,這種小傷簡直是家常便飯,沒人會把它放在心上。
這我想起有一個同事以前說過的話:“在工廠,手上沒幾道疤,都不好意思說自己上過班。”
我隨手從旁邊撿起一條不知誰遺棄的、臟兮兮的布條,胡亂地在手指上纏了兩圈,勒緊了,權當止血。
然后,我轉身走向車間的洗手間,準備用水沖一沖,消消毒。
洗手間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潮濕霉味混合的氣味。我擰開水龍頭,用清涼的自來水沖洗著手指。
然而,那道口子似乎比我想象的要深。水沖過的地方,非但沒有止血,反而像被打開了閘門,一股鮮紅的血液迅速涌出,順著我的手指流下,滴在白色的洗手池里,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
那聲音在空曠的洗手間里被無限放大,一聲聲,敲在我的心上。
我低頭看著水池,那股鮮紅的血液在清澈的水流中迅速暈開,像一朵盛開的、妖異的紅花,然后又被沖走,但馬上又有新的血液補充進來。
水流不斷,血色也不斷。那景象讓我心里一陣發毛,仿佛我正在殺的不是一只雞,而是我自己。
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瞬間傳遍全身。我這才意識到,這遠不止是一道“小口子”。
我慌忙關掉水龍頭,看著手指上那道被水泡得有些發白、卻仍在汩汩冒血的傷口,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恐慌。
“兄弟,你手怎么了?”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
我猛地回頭,看到是車間的老員工阿強。他正準備進來洗手,看到我蒼白的臉色和流血的手指,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被機器刮了一下。”我聲音有些發顫。
“嘶,這看著不淺啊!”阿強走過來,看清了傷口的深度,倒吸一口涼氣,“快,去辦公室找組長!”
我像找到了主心骨,點了點頭,喉嚨里卻干得發不出聲音。
阿強什么也沒說,立刻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嶄新的紙巾,抽出好幾張,動作麻利地幫我按住傷口。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卻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忍著點,我給你包緊點。”他一邊說,一邊用紙巾緊緊地纏繞在我的手指上,動作快而穩,仿佛做過千百遍。
“謝謝,強哥。”我感激地說道。
“謝什么,都是兄弟。”他包好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趕緊去辦公室,讓組長給你上點云南白藥,消消毒。這種傷口,可不能馬虎。”
我捏著被包好的手指,那上面還殘留著阿強的體溫。
我走出洗手間,心里五味雜陳。阿強這個平時看起來有些冷漠、話不多的老員工,在關鍵時刻卻展現出了最樸素的善意。這份善意,在冰冷的工廠里,顯得尤為珍貴。
我正想著,身后傳來一陣清脆的腳步聲。我回頭一看,是一位穿著藍色工裝、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子。
她正快步追上來,看到我手上的紙巾和蒼白的臉色,立刻停下腳步,臉上露出關切的神情。
“對了,同事,你手怎么了?”她微微一笑,聲音清脆悅耳,像山澗里的泉水。
“我在鉤碎渣時不小心被刮到的。”我下意識地回答。
“哦,那有沒有傷到骨頭?趕快去辦公室找你們的組長,對了,你是CNC機床車間上班的么?我覺得你好面熟!”
她一邊說,一邊和我并肩走著,她的身上傳來一股淡淡的、好聞的洗衣粉香味,和車間里的機油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是啊,我覺得你面熟。”我點點頭,心里卻記不起在哪里見過她。也許是別的車間的同事吧。“好了,先不說了,我要去辦公室找組長!”
我們就這樣聊著天,一起走到了三樓的辦公室門口。辦公室里,組長正坐在他的辦公桌后面,對著一堆文件唉聲嘆氣。
我推門進去,有些局促地站在門口,微微一笑地對組長說:“喂,組長,你這里有云南白藥和創可貼么?”
組長抬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打量了我一下,看到我手上的紙巾,皺了皺眉:“有啊,你什么事?”
“我剛剛在搞碎渣時,不小心刮到手了。”我把手伸到他面前。
“哦……哦……”組長放下手中的筆,站起身,走過來,“嚴重么?給我看看。”
就在這時,CNC機床車間的主管也聞訊走了過來。
他看到我的情況,立刻沉下臉,用一種不容置疑的、略帶責備的語氣說道:“龍心怡,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呢?”
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訓斥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低著頭,小聲說:“好吧。”
說著,我掀起衣袖,露出手指上的傷口。主管湊近了仔細看了看,那道口子確實不淺,皮肉外翻,隱約能看到里面白色的筋膜。
他的臉色緩和了一些,立刻對組長說:“小劉,快,給他換藥,消消毒。”
組長“哦”了一聲,轉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個急救箱,里面有云南白藥、碘伏和創可貼。他拉過一張椅子,示意我坐下。
時間已經快到十點半了,車間里的機器聲似乎都小了一些,午休的臨近讓整個辦公室都彌漫著一股焦躁的氣氛。
組長給我換藥時,動作很熟練,但碘伏擦在傷口上時,那股鉆心的疼痛還是讓我倒吸一口涼氣,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我咬著牙,看著組長專注的神情,心里五味雜陳。
在這座冰冷的城市里,這些萍水相逢的人,這些微不足道的關心,似乎成了支撐我走下去的唯一暖意。
五分鐘后,組長幫我換好了藥,貼上了一個大大的創可貼。
我試著活動了一下手指,一陣陣的刺痛傳來,但至少暫時止血了。
“感覺怎么樣?頭暈不暈?”組長關切地問。
“有點暈。”我老老實實地回答。失血加上緊張,我的頭確實有些發昏。
“那不行,你先回宿舍休息吧。”主管在一旁開口了,語氣雖然依舊嚴肅,但多了一絲關切,“這種傷,不能再干活了。跟組長說一下,給你開個假條。”
我如蒙大赦,連聲道謝。組長很快給我開了一張假條,主管也叮囑了幾句,讓我趕緊去休息。
我走出辦公室,來到一樓,正準備穿過廠區去宿舍,一位四十多歲、頭發花白、穿著主管制服的大哥叫住了我。
“小伙子,等等!”他的聲音洪亮而有力。
我停下腳步,轉過身,他走了過來,看到我手上的創可貼,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你這手怎么了?”
“被機器刮了一下,不礙事。”我解釋道。
“不礙事?流這么多血!你們的主管呢?讓他帶你去醫院檢查檢查!這可不是小事!”大哥的語氣不容置疑,他拉著我的胳膊,就往保安室的方向走,“你們的主管叫什么?”
“主管姓趙。”
“趙主管在哪兒?”
“他應該在辦公室。”
大哥掏出手機,一邊走一邊撥通了趙主管的電話。
電話通了,他把免提打開,遞到我面前,對著電話說道:“喂,王總,你們的一位同事受傷了,你趕快帶他去醫……不對,不對,打錯了!”
他掛斷電話,不好意思地對我笑了笑:“看我這記性,打錯了。喂,趙主管,你在哪兒?趕緊下來,你們車間那個叫龍心怡的小伙子受傷了,挺嚴重的,流了好多血!”
很快,趙主管就從辦公室里快步走了下來,看到我和人事部經理大哥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走到我面前,看了看我手上的創可貼,又看了看大哥無奈地嘆了口氣:“唉,真是個麻煩精。”
“趙主管,你看他手都成什么樣了!還愣著干什么,趕緊帶他去醫院啊!這要是感染了,或者傷到骨頭,你們部門是要負責的!”人事部主管在一旁急得直跺腳。
趙主管被說得有些尷尬,只好點頭:“行,行,我帶他去。王總呢?他電話怎么打不通?”
“我來打!”人事部經理搶過趙主管的手機,又撥通了老板王曉飛的電話,“喂,王總,你在哪兒?我們這里有個同事受傷了,挺嚴重的,你趕緊過來帶他去醫院檢查一下!”
電話那頭傳來王曉飛懶洋洋的聲音:“哦,哪個廠的?”
“DZ市嘉明金屬制品有限公司!”
“那好,對了,那個同事叫什么名字?”
“我剛剛問主管了,他叫龍心怡來這里不久,廢話不多說了,早點來,人家在保安室門口等你!”
“那好吧!”
掛斷電話后,趙主管沒有再上樓,而是直接陪我坐在保安室門口的條凳上,等待老板的到來。人事部經理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熱水,然后就繼續他的巡邏工作去了。
保安室里,氣氛有些沉悶。趙主管坐在我的旁邊,抽著煙,一言不發。
我知道他心里在煩,一個臨時工,受了工傷,處理起來肯定很麻煩。
我也沉默著,手指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心里卻更加煩躁。
我想起了李光,想起了蘇青,想起了我們那些在街頭流浪的日子。
我以為找到了一份工作,生活就會好起來,可現實卻像一堵冰冷的墻,一次次地提醒我,生活的殘酷遠不止于此。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趙主管的手機響了,是老板王曉飛打來的。
“喂,王總,到哪里了?人家一大晚上受著傷在保安室門口等你呢!”趙主管的語氣里帶著一絲催促。
電話那頭傳來王曉飛的聲音:“哦哦,剛剛堵車,馬上就到了,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趙主管掛斷電話,把手機揣回口袋,繼續陪我坐著。
我們誰也沒有再說話,只有保安室里老舊的空調發出“嗡嗡”的噪音,和遠處傳來的機器轟鳴聲交織在一起。
終于,晚上十一點,一輛黑色的本田轎車緩緩開進了廠區,停在了保安室門口。
車門打開,一個身材微胖、穿著polo衫、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走了下來。他手里夾著一根煙,臉上帶著一絲不耐煩的表情。
這就是我們的老板,王曉飛。
“王總,你帶這個兄弟去醫院檢查一下,還有,讓他休息幾天再上班吧。”趙主管立刻站起身,迎了上去。
王曉飛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的手,點了點頭:“好吧,上來吧。”
我如釋重負,跟著王曉飛上了他的車。汽車里彌漫著一股煙味和皮革混合的味道,讓我有些不適應。
車子發動,緩緩駛離了嘉明金屬制品有限公司的廠區,駛向夜色中的東坑鎮。
車窗外,是東莞陌生的夜景。霓虹燈閃爍,車水馬龍,這座城市永遠充滿了活力,卻也永遠那么冷漠。
我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心里一片茫然。我的手還在痛,但我的心,比手痛得更厲害。
我不知道這次工傷會給我帶來什么,是幾天假期,還是無盡的麻煩?
我只知道,在這座巨大的城市里,我就像一顆被風吹落的種子,不知道會飄向何方。
汽車行駛了十分鐘,終于停在了東坑鎮人民醫院的門口。
醫院里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藥水的味道,冰冷而刺鼻。
王曉飛帶我去了急診科。幸好是晚上,人不算多,我們很快掛了號。
王曉飛似乎對這里很熟悉,直接帶我去了急診室。
醫生看了看我的傷口,又詢問了情況,讓我去做個簡單的檢查,看看有沒有傷到骨頭和肌腱。
我跟著護士去做檢查,X光機的冰冷觸感讓我打了個寒顫。
檢查結果很快出來了,萬幸的是,骨頭沒有問題,只是皮肉傷,但傷口很深,需要縫合幾針。
“還好,沒傷到骨頭,但傷口挺深,需要清創縫合。”醫生一邊看著報告單,一邊說道。
我的心終于稍微放下了一點。至少,不用截指。
王曉飛幫我辦好了手續,又帶我回到急診室。醫生給我做清創縫合的時候,那股鉆心的疼痛讓我差點叫出聲。
王曉飛站在旁邊,皺著眉,幫我緊緊地按著受傷的手指,似乎在幫我分擔那份痛苦。
最后,我們終于處理好了所有手續,走出了東坑鎮人民醫院的大門。
夜風一吹,我打了個哆嗦。王曉飛看了我一眼,說:“上車,我送你回宿舍。”
我坐回車里,心里五味雜陳。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是該感謝他,還是該抱怨他姍姍來遲的冷漠。
或許,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老板有老板的難處,員工有員工的無奈。
車子很快開回了嘉明金屬制品有限公司。王曉飛把我放在宿舍門口,說:“好好休息幾天,等手好了再來上班。”說完,他就調轉車頭,消失在夜色中。
我站在宿舍門口,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心里一片荒涼。
我抬起受傷的手,看著那個被紗布和創可貼包裹起來的手指,它就像一個無聲的烙印,記錄著我在這座城市里所受的第一次傷害。
我走進宿舍,宿舍室友們已經睡了,我輕手輕腳地爬上自己的床,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手指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心里的傷口,卻更加難以愈合。
我想起了程金香,想起了她現在在文理集團過著什么樣的生活。
她是不是也像我們一樣,在這座城市里掙扎,在現實面前低頭?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明天,我還要面對趙主管,面對王曉飛,面對這個冰冷而殘酷的世界。
在東莞,我們都是流浪人,工傷,只是我們流浪路上的一道小小的坎。
它或許會讓我暫時停下腳步,卻無法阻擋我繼續前行的決心。
因為我知道,只要我還活著,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要在這座城市里,為自己,也為那些和我一樣在流浪的人,拼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窗外的月光灑進宿舍,照在我的臉上,冰冷而蒼白。
我閉上眼睛,在心里對自己說:龍心怡挺住!這只是開始,遠不是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