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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朝花夕拾
  • 魯迅
  • 3156字
  • 2023-11-08 15:29:44

名家導讀

回憶魯迅先生(節選)

蕭紅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里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么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仿佛不顧一切地走去。

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么衣裳我看不見的……”

魯迅先生生病,剛好了一點,窗子開著,他坐在躺椅上,抽著煙,那天我穿著新奇的火紅的上衣,很寬的袖子。

魯迅先生說:“這天氣悶熱起來,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裝在象牙煙嘴上的香煙,又用手裝得緊一點,往下又說了別的。

許先生忙著家務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鑒賞。

于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p>

過了一會又加著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并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混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后穿一件白上衣的……”

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著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混濁得很,所以把紅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p>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著,更橫寬了,胖人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得寬……”

那天下午要赴一個筵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發。許先生拿了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經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為著取笑,把那桃紅色的,許先生舉起來放在我的頭發上,并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著: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規矩又頑皮地在等著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

魯迅先生這一看,他就生氣了,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我們這邊看著:

“不要那樣裝飾她……”

許先生有點窘了。

我也安靜下來。

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脾氣,但常常好用這種眼光看人,許先生常跟我講,她在女師大讀書時,周先生在課堂上,一生氣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著她們。這種眼光魯迅先生在記范愛農先生的文字里曾自己述說過,而誰曾接觸過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一個曠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開始問:“周先生怎么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呢?”

“看過書的,關于美學的?!?/p>

“什么時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

“買的書嗎?”

“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么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嗎?”

“隨便看看……”

“周先生看這書做什么?”

“……”沒有回答。好像很難以答。

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么書都看的?!?/p>


魯迅先生的休息,不聽留聲機,不出去散步,也不倒在床上睡覺,魯迅先生自己說:

“坐在椅子上翻一翻書就是休息了?!?/p>


魯迅先生從下午兩三點鐘起就陪客人,陪到五點鐘,陪到六點鐘,客人若在家吃飯,吃過飯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剛剛喝完茶走了,或者還沒有走就又來了客人,于是又陪下去,陪到八點鐘,十點鐘,常常陪到十二點鐘。從下午兩三點鐘起,陪到夜里十二點,這么長的時間,魯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斷地吸著煙。

客人一走,已經是下半夜了,本來已經是睡覺的時候了,可是魯迅先生正要開始工作。在工作之前,他稍微闔一闔眼睛,燃起一支煙來,躺在床邊上,這一支煙還沒有吸完,許先生差不多就在床里邊睡著了。(許先生為什么睡得這樣快?因為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鐘就要起來管理家務。)海嬰這時也在三樓和保姆一道睡著了。

全樓都寂靜下去,窗外也是一點聲音沒有了,魯迅先生站起來,坐到書桌邊,在那綠色的臺燈下開始寫文章了。

許先生說雞鳴的時候,魯迅先生還是坐著,街上的汽車嘟嘟地叫起來了,魯迅先生還是坐著。

有時許先生醒了,看著玻璃窗白薩薩的了,燈光也不顯得怎樣亮了,魯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里那樣黑大。

魯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舊坐在那里。

人家都起來了,魯迅先生才睡下。

海嬰從三樓下來了,背著書包,保姆送他到學校去,經過魯迅先生的門前,保姆總是吩咐他說:

“輕一點走,輕一點走?!?/p>

魯迅先生剛一睡下,太陽就高起來了。太陽照著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照著魯迅先生花園的夾竹桃,明亮亮的。

魯迅先生的書桌整整齊齊的,寫好的文章壓在書下邊,毛筆在燒瓷的小龜背上站著。

一雙拖鞋停在床下,魯迅先生在枕頭上邊睡著了。


鬼到底是有的是沒有的?傳說上有人見過,還跟鬼說過話,還有人被鬼在后邊追趕過,吊死鬼一見了人就貼在墻上。但沒有一個人捉住一個鬼給大家看看。

魯迅先生講了他看見過鬼的故事給大家聽。

“是在紹興……”魯迅先生說,“三十年前……”

那時魯迅先生從日本讀書回來,在一個師范學堂里(也不知是什么學堂里)教書,晚上沒有事時,魯迅先生總是到朋友家去談天,這朋友住得離學堂幾里路,幾里路不算遠,但必得經過一片墳地。談天有的時候就談得晚了,十一二點鐘才回學堂的事也常有。有一天魯迅先生就回去得很晚,天空有很大的月亮。

魯迅先生向著歸路走得很起勁時,往遠處一看,遠遠有一個白影。

魯迅先生不相信鬼的,在日本留學時是學的醫,常常把死人抬來解剖的,魯迅先生解剖過二十幾個,不但不怕鬼,對死人也不怕,所以對于墳地也就根本不怕,仍舊是向前走的。

走了不幾步,那遠處的白影沒有了,再看突然又有了。并且時小時大,時高時低,正和鬼一樣。鬼不就是變幻無常的嗎?

魯迅先生有點躊躇了,到底向前走呢?還是回過頭來走?本來回學堂不止這一條路,這不過是最近的一條就是了。

魯迅先生仍是向前走,到底要看一看鬼是什么樣,雖然那時候也怕了。

魯迅先生那時從日本回來不久,所以還穿著硬底皮鞋,魯迅先生決心要給那鬼一個致命的打擊。等走到那白影的旁邊時,那白影縮小了,蹲下了,一聲不響地靠住了一個墳堆。

魯迅先生就用了他的硬皮鞋踢出去。

那白影噢的一聲叫出來,隨著就站起來,魯迅先生定睛看去,他卻是個人。

魯迅先生說在他踢的時候,他是很害怕的,好像若一下不把那東西踢死,自己反而會遭殃的,所以用了全力踢出去。

原來是個盜墓子的人在墳場上半夜做著工作。

魯迅先生說到這里就笑了起來。

“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腳就立刻變成人?!?/p>

我想,倘若是鬼常常讓魯迅先生踢踢倒是好的,因為給了他一個做人的機會。


樓上樓下都是靜的了,只有海嬰快活的和小朋友們的吵嚷躲在太陽里跳蕩。

海嬰每晚臨睡時必向爸爸媽媽說:“明朝會!”

有一天他站在走上三樓去的樓梯口上喊著:

“爸爸,明朝會!”

魯迅先生那時正病得沉重,喉嚨里邊似乎有痰,那回答的聲音很小,海嬰沒有聽到,于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會!”他等一等,聽不到回答的聲音,他就大聲地連串地喊起來:

“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


這一次魯迅先生保持了很長的時間,沒有下樓,更沒有到外邊去過。

在病中,魯迅先生不看報,不看書,只是安靜地躺著。但有一張小畫是魯迅先生放在床邊上不斷看著的。

那張畫,魯迅先生未生病時,和許多畫一道拿給大家看過的,小得和紙煙包里抽出來的那畫片差不多。那上邊畫著一個穿大長裙子飛散著頭發的女人在大風里邊跑,在她旁邊的地面上還有小小的紅玫瑰花的花朵。

記得是一張蘇聯某畫家著色的木刻。

魯迅先生有很多畫,為什么只選了這張放在枕邊?

許先生告訴我,她也不知道魯迅先生為什么常??催@小畫。有人來問他這樣那樣的,他說:

“你們自己學著做,若沒有我呢!”


這一次魯迅先生好了。

還有一樣不同的,覺得做事要多做……

魯迅先生以為自己好了,別人也以為魯迅先生好了。

準備冬天要慶祝魯迅先生工作三十年。

又過了三個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魯迅先生病又發了,又是氣喘。

十七日,一夜未眠。

十八日,終日喘著。

十九日,夜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極點了。天將發白時,魯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樣,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一九三九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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