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第一次見到天空,是3歲。
那是一個后來才知道叫“漆黑”的夜晚。我想吃奶了,便獨自跑到路口,望著黑色的遠方苦苦盼望著母親的歸來。后來我睡著了,再后來又醒了,這才發現自己歪倒在地上,小屁股下竟長出一朵朵野花和一棵棵小草。就在這時,我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個從未看到的世界:迷迷茫茫的夜空,像個好大好大的鍋蓋;一顆顆掛在上面的星星,就像母親的奶頭。
這是大自然賜予我的第一個想象,也是我對星空刻骨銘心的初戀。從此,我與星空便有了不解之緣。所謂“情結”這東西,便在我的心底根深蒂固地埋藏了下來。
我的童年,便是在天空的引誘下度過的。那時的我,最喜歡看的便是天空;而我能夠和可以看到的,亦只有天空。因為天空慷慨大方,天空大公無私,天空看者不拒。富人可以看,窮人也可以看;大人可以看,小孩也可以看。天空不講特權,不開后門,白天夜晚,人人平等。而最關鍵、最劃算的是,看天空既不要門票,也不查證件,還不掏一分錢。這對我這個身無分文而又調皮搗蛋的孩子來說,自然是再幸福不過的事了。
兒時的天空在我的眼里像本童話,一有空閑我就會抓緊閱讀。雖說這本“童話”于我只是一種興趣、一種依戀,但感覺還是有的。比如,早上的天空我讀到的是清新,中午的天空我讀到的是溫暖,晚上的天空我讀到的則是夢幻。至于天空那些變幻莫測的傳奇、稀奇古怪的故事,我就怎么也讀不出來了。
許是上帝的意思,我剛剛告別少年,便穿上軍裝,鬼使神差地闖進了而今聞名天下的中國衛星城——西昌衛星發射基地!
天空,離我似乎一下近了。
但,那時的西昌發射場還是一片原始的荒涼。我年輕的生命在那原始的荒涼中熬過了15個春夏秋冬。在那15個孤獨苦悶、苦不堪言的春夏秋冬里,有足夠的理由讓我堅持活下去的,便是天空。
記不清了,不知有多少個失眠的夜晚,我或坐在樹下,或靠在巖壁,或躺在草叢,或站在發射場——通向宇宙的門前,望著星空,久久犯傻:悠悠時空,人類從何而來?茫茫宇宙,人類又將何往?這天,這地,還有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后來,隨著日子的流逝,火箭的升騰,天空在我眼里不再是一本童話,而像一冊厚重的歷史,一本自然的原著,一部神秘的天書。漸漸地,我開始讀出點內容來了。
我曾無數次注視高山、草原、森林、大海,然而諸如此類的任何一次注視,都遠不如仰望天空來得痛快,來得復雜。在我的感覺中,天空如同一個迷宮,鎖藏著不可傳說的故事;天空像一座大墳,埋葬著永不外露的神秘。天空讓我感到無比親切,又不可把握。她既復雜,又簡單,簡單得就像一個大〇。而大〇就是大無,大無就是大有。——這是怎樣一種大哲學和大境界喲!
于是,每當我佇立于星空之下,仿佛不是在看天,而是在與上帝對話,在和外星人約會,在對宇宙審美。天空宏闊遼遠,天空意象沉雄,天空深情而偉大,天空高貴而富有。望著天空,我仿佛能觸摸到生命的寬廣、人生的悠長;能感受到時空的流逝、萬物的生長;還能聽到大自然的簫聲從遠古的岸邊徐徐蕩來,久久在耳邊回響。天空既讓我體悟到一種男人的博大精深,又讓我享受到一種女人的萬種風情。只要一望著她,我就感到好像自由沒有限制,美麗沒有邊緣,人生沒有死亡。于是渾身戰栗,血液奔流,恨不得一頭栽進她的懷里,甚至連靈魂亦忍不住要為她下跪。
不信你瞧,天空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掛在那兒,任你觀望,任你玩味,任你探究,任你欣賞。面對天空,你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喊,可以叫。總之,無論你怎樣,天空都會寬容地接納你的一切——哪怕是粗暴的愛乃至敵對的仇視,她都不會有一點脾氣。只要你用心去看,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忍不住說,天空長得真有風度,天空大得真有內容。
感謝上帝的饋贈,15年的發射場生活,使我比一般人更有條件看到天空,也更有機會隨著火箭衛星的一次次升騰,對我們居住的這個星球以及頑強地活在這個星球上的同類進行立體的思索,從而改變了我跪著看待人生的姿勢,獲得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審視世界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