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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太子

01

“你也是斬傀人?”

他站在距她不遠的地方,臉色略白。畢竟是在歷劫當夜一路狂奔過大半個西湖,又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半路殺出的陌生人搶了法器,而那人使用法器的方式,是他從未見過的瀟灑利落。

像利刃劃破流水,起勢時法相莊嚴,結束時天地靜寂。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這樣渾然天成的術法,像是天生就該她使用那把刀。李憑站得近,忍不住再次打量她。

她長得和夢中的十六一模一樣。

被季三不幸言中——二十四歲的劫日前后,那個夢的內容越來越清晰。就像他真的替太子李賢活過一遍。而李賢對十六深藏已久的晦暗愛欲,也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從無數流浪殺手里選擇了她,教她跳舞,教她做人,然后給了她一把刀,讓她殺了自己,那傻丫頭卻救了他。

真傻。不知道見過地獄的人,再回不到人間么?

夢中太子李賢那些無處不在的欲望,夢醒后都得由他收拾殘局,然后恍惚很久,試圖清理思緒,卻無果而終。

但有一點他很清楚,李憑不是李賢,眼前的人也不是十六。混淆夢境與現實,是他最不能容忍的糊涂之事。

“斬傀人?不過謝謝你剛才借我這個,比我之前的銅筷子好用。”

她把玻璃餐刀用衣擺擦了擦還給他,順手解開頭繩,抖了抖散落的頭發,單腳蹦回去,穿上高跟鞋,正眼都沒再看他。

李憑:……

他雙手插兜,看著她從手包里掏出手機,開始叫車,卻在三秒之后沒電關機,閃爍兩下變成黑屏,隨即捂著小腹蹲下,氣若游絲地開口:

“這位道友,我來例假肚子痛,能不能幫我叫個車?”

李憑:……

十分鐘后,季三的瑪莎拉蒂停在路口,瞧見李憑單手扶著一個女孩,從樹蔭深處款款走出,下巴掉在地上半天沒撿起來。

“李,李憑你你你……”

季三你了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倒是她先抬起眼,先瞧見季三身后的車,對李憑不好意思道:

“倒也不用叫這么貴的。”

李憑:……

季三瞧兩人恨不得隔著十萬八千里的樣子,把事情明白了大半,眉毛一挑,還沒等她過去就幫著開車門,服務嫻熟得像個酒店門童。靠在車門邊上自我介紹:

“美女你好,我是這人的朋友,鐘離季,家里行三,一般都叫我季三。”

說罷他伸出手搭了一把,扶她上車。擦肩而過之時,熱絡的語氣冷下來。

“既然都是斬傀人,今后用得著的地方,聯系我們。”

一張名片遞到她手里,草書字體張揚恣肆——無相。

她抬頭,收了名片仰著臉對季三一笑。明媚漂亮,全然沒有剛才對著李憑的疏離:

“原來真是道友,幸會,我叫秦陌桑。”

她背后的李憑還站著,手機忽地響起報時鈴聲,單調尖銳,在林間響聲不絕。

剎那間云開霧散,一輪皓月當空。

“不好意思,我的鬧鐘。”李憑按停了鬧鐘,臉上沒有波瀾。

只季三眼里閃過一絲銳利。午夜十二點鬧鐘響起,劫日過去,李憑的法力已經恢復,自然,也就能看見“命繩”。

綿綿不絕的紅繩,拴著所有命中有因果的人與人,人與物。欲念強至能左右生死時,是為逆造化。

逆造化之物,違背陰陽之道,為傀為魔,必遭除滅。

車在空曠大路上行駛,深夜的西湖景區難得靜默無人。季三從后視鏡瞧著后座不尷不尬的兩人,嘴角上揚。

李憑那小子沒選擇坐副駕駛,是他沒想到的。

“幸好碰到你,不然今晚這小子高低得祭天。”

季三聊八卦似地開口,墨鏡后的瞳仁卻泛著淡金。天邊因“傀”而起的烏云已經散去,他的周身卻依然法力充盈。

天眼已開,說明今夜尚未結束。

“李憑。”她在后座蜷縮成一團,車中開著暖風,方才陣痛的身子才緩和過來,聲音也不似斬傀時候中氣十足。這一聲叫得很低,連季三都沒聽見。

他側過臉,看她。

“剛才,這位季三先生叫你李憑。”她指著駕駛座,解釋。

“你們是個組織吧,就是,會雇用有斬傀能力的人的那種。”她緊張,頓了頓,繼續比劃:“你們管這樣的人,叫斬傀人?”

季三眼里的金光未減弱,李憑從后視鏡與他飛快對視一眼,向她點頭:“對。”

她咳了一聲,繼續道:

“其實我不會斬傀。”

吱嘎。季三將車變道,停在路邊,慈眉善目地把胳膊放在車椅靠背上:“繼續。”

“方才的口訣,那個什么無量壽經,都是我編的。唱菠蘿菠蘿蜜或者野狼Disco都可以,效果一樣。只不過這樣比較酷,能唬人而已。”她繼續:“我業余替人捉妖很多年了,但不知道這個是,是有編制的來著。”

她眨眨眼:“你們不會逼我補稅吧。”

李憑:……

季三先是憋了一會,但是沒憋住,拍著方向盤笑出眼淚。回頭問李憑:“你從哪兒認識的這位?”

李憑瞪他,季三收了笑,嚴肅道:“秦小姐,我們也是私人企業,但斬傀人確實是正規行當。方才在路邊停車,我看見了你的法陣,至少,你的斬傀,咳,或者按你說的,捉妖能力很強。如果你愿意加入我們……”

“我愿意!”

她兩眼冒金光,扶著駕駛座就向前湊:“您看我真的可以嗎!你們公司有五險一金嗎?基礎工資多少,出勤多的話年底有獎金嗎?”

季三伸出五個手指,她眼里的光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最后點頭:“五千也行!”

李憑終于開口:“月薪五萬。不算出勤補助,另外五險一金都有,年底項目分成。公司只有三個人,如果加上你,四個。”

“好,我加入。”她略作思考后,堅定點頭。

季三嘴角抽了抽:“秦小姐,要不你再想……”

“秦小姐。一旦加入了‘無相’,終生都是‘無相’。傀會記得你,被斬斷命繩的人也會記得你。你想清楚了。”

李憑第一次與她對視。這次是她的眼神先避開。

“我入行第一回斬的命繩,是我外婆的。”她聲音很輕。“她在鄉下是神婆,我從小和她住。因為從小能看見‘臟東西’,爸媽不要我。”

夜風停了。季三降下車窗,開門出去抽煙。

“今天我和我男……前男友分手了,我們到了談婚論嫁那一步,他派人調查,查到當年的事,說我是掃把星。投資失敗也是因為我。把我和他的親密照發給了朋友,抵債。”

李憑坐在她身邊,沒動。晚風簌簌吹動她發梢,深褐色的頭發,在月光里浮沉。她還覺得挺好笑。繼續講下去。

“其實今天晚上我準備好了,那個紅燈路口,就是我這輩子過的最后一條馬路。”

他猛地抬眼,撞上她眼神。

“沒想到打火機掉在地上,掉出一個傀。”

她笑得打嗝。“那個傀,跟了我前男友好久,原本很善良的,我就沒有管她。誰知道今天黑化了,滿西湖跑。”

“你們認出她了吧?女扮男裝,提燈籠,那燈籠上有個‘祝’字,住在西湖邊上。她想去的地方,不是別處,就是萬松書院。萬松書院,草橋結拜。西湖能有幾個愛情故事,梁祝算一個吧。”

李憑悚然一驚。

“瞧她的法力,少說有一千多年。”

秦陌桑嘆息一聲,蜷縮起來,把臉埋在膝蓋里。

“我那個男朋友,家里姓馬。在杭州做生意,總說自己祖上保佑,有生財之道。那打火機不是古物,但里邊的不是普通機油,是人魚燭油,千年不滅。”她冷笑:“如果人魚油里困的傀是祝英臺,化蝶的又是什么東西?”

從此不到錢塘路,怕見鴛鴦作對飛。

窮書生出賣了自己的鮫人情人,給懂得制人魚燭的馬文才家,編了個美麗傳說,騙別人,也騙過自己。

但他沒想到,千年以后,她什么都忘了,連他是誰也忘了,卻記得那條結伴去書院的路。

“我外婆死之前說,斬傀不是造殺伐業債,是渡人。我命途坎坷,爛桃花多,要多渡幾個人,才能過得比較順當。但現在看來,恐怕不是。”

她很小聲地嘆口氣:“運氣攢是攢不來的。我可能,生來就沒有那種東西。”

李憑聲音有點冷漠,但問的話卻重點偏移:“爛桃花多,什么意思。”

“就是前男友都不靠譜啊。”她嗚咽,掰著指頭數:“第一個飆車斷了腿,第二個網戀欠債,第三個同時劈腿好幾個,第四個去參加選秀淘汰天天酗酒,第五個投資失敗發我照片……”

李憑眉頭皺得更深。車窗外,季三笑了下,無聲吐了個煙圈。

“好了,知道了。”李憑終于忍不住打斷她。“我沒意見,她可以加入。你呢,季三。”

“我也沒意見,但司晴那邊,可能麻煩一點,需要去面個試。”他掐了煙,眉眼變得和氣了一點,瞳仁里金光漸漸隱去。“忘記介紹,我們公司的HR兼聯絡員兼所有人的頂頭上司——雷司晴”,他說我,吹了聲口哨,小聲補一句:“也是我前女友。”

秦陌桑眼里有了點光彩,拼命點頭,接著哎喲一聲,捂了肚子。

季三回了車:“這就送你回去,還好么?”

她點頭,方才強忍的臉色又變得蒼白。李憑忽地想起什么,從包里拿出保溫杯擰開,單手遞給她。

“水,熱的。”

秦陌桑顧不得其他,接過去猛灌幾口,活過來似地嘆了口氣。

李憑卻在匆匆瞧她之后,迅速把臉轉向一邊。

方才沒注意,接過水杯時兩人手指交疊。他的眼睛像是黏在她身上,發尾纏繞處,吞咽水的喉嚨,脆弱的肩頸線條,與順著唇流下來的一滴。

像夢里某些不能說的場景。

該死。太不小心了。

他閉上眼睛,深深呼吸。

車停了。秦陌桑道過謝,兩人目送她上了樓。一個偏僻破舊的老破小,看門老大爺神情猥瑣,看了看他們的車,又看了看她。

“你也看見了吧。”

季三靠著車,對李憑低聲。

“她的命繩,和你系在一起。”

李憑不作聲,算是默認。

就在十二點鬧鐘響起的一瞬間,云影漂移,月光照徹四方。他也看見了自己的命繩,赫然拴在眼前人手上。

“看來你也能看見自己的命。真羨慕啊。”季三低頭嘆。

“不知道那姑娘能不能瞧見。但她說你是爛桃花唉。”

“她說的不是我。”

李憑揣著手,目送那個窈窕身影上樓,滅了燈。

02

秦陌桑第二天是被李憑的電話叫醒的。

她從自己二十平的老破小單間里睜眼,還沒搞明白他是怎么問到了她的號碼,半睡半醒間就被對面的磁性嗓音蠱得一個激靈起了床。

“醒了?”

她一邊刷牙一邊穿襯衫,聲音含糊不清:“醒了醒了。我記得今天要面試來著。”

“那就快點,我在樓下。”

她刷牙的手停頓。什么意思,什么叫他在樓下?難不成這新公司還有接員工上班的福利?

秦陌桑用自己平生最塊的速度收拾好跑下樓去,果不其然瞧見騷藍色跑車旁邊站著李憑。和昨天道袍似的一身相比,他今天穿得正式多了,拎著早餐盒,單手刷手機。站了幾分鐘功夫,已經過去了幾波偷拍他側臉的人。

長成這樣的八成被命運嬌慣,更何況他性格冷淡,臉上寫著“別煩我”三個字。這潭水有多深,秦陌桑一點都不想去試。

有命繩連著又怎樣,她最重要的命繩早就被自己親手斬斷了。

她迅速把眼神收回,對著李憑鞠了個日劇式180度躬:

“對不起前輩,我來遲了!日后請多指教!”

李憑放下手機,眉頭微皺,表情像是“我們有代溝”,做手勢讓她趕緊上車。秦陌桑繼續點頭哈腰,上了副駕駛。

“早飯。”他把早餐盒遞給她:“我買多了。”

她接過飯盒,由衷感慨:

“我男朋友們都沒給我帶過早飯唉。”

李憑:……

路上兩人陷入安靜且尷尬的沉默,秦陌桑專心啃包子,李憑三心二意地開車,余光總是忍不住瞟向她,原因連他自己都覺得詫異:總覺得這女人會整出什么幺蛾子讓他再次打開新世界。

他前半生風平浪靜,偶爾有風浪,也不過是血池里濺出的幾滴血花。因為對人性的黑暗底色有足夠認識,故而他以為世上已經沒什么事能讓他驚訝,難過,或者慌張。

但從昨天開始,他驚覺自己還是幼稚了。

起碼,在秦陌桑面前,他變得像只警惕的貓。而她就像個毫無意識地闖進自己領地地愚蠢人類。那個人類不僅沒意識到自己正在生死邊緣徘徊,還興高采烈地在他領地里左右四顧,說哎哥們兒你這兒不錯我住下了!

這可太不妙了。

身后的車喇叭響震醒了他。李憑在紅燈前剎車,秦陌桑毫無防備,拿著包子的手一抖,白襯衫領口就沾了油漬。

李憑閉了閉眼,心里微妙地嘆一口氣,回頭去找紙巾。

“不用不用我這里有。”

她用手肘擋了他一下,兩人手臂堪堪擦過,額頭也因同時轉身而碰在一起。秦陌桑今天穿了件和襯衫同色系的修身內搭。他只掠一眼,就別過頭去。

最近的夢境內容越來越露骨,夢里她連身材尺碼都和眼前一樣。再這樣下去,他離變態就不遠了。李憑扶額掩飾,等對面忙完了,才咳一聲。

“秦陌桑。”

“抱歉抱歉,座椅弄臟了我會賠的你不要擔心。”她努力擦手,又打開手機前置鏡頭把亂糟糟的鬢發整理好。但他發現無論她動與不動,說話或不說話,對他都是煎熬。

“別管那個,我想問你個問題。”

她終于安靜下來,轉過眼神。李憑發現她今天的妝確實淡,想必是匆匆下樓沒來得及遮黑眼圈。但眸子清澈,像某種細胳膊細腿但矯健靈敏的草食動物。

太子李賢,皇家教養出來的極端自私者,最后恨不得把心掏給她。他的黃鸝。聰明,執拗,愛得強悍決絕,死得干脆利落。

他張口,發現自己忘了要說什么話。

手機鈴聲就不適時地響起,還是首抒情歌,什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唱得撕心裂肺。

她迅速按掉,眼神閃爍:“前男友。昨,昨天分掉的那個。人魚燭的事,我得找他問清楚。”

總被帶跑,總被打斷。昨夜她在人潮洶涌的湖濱廣場和那個男的抱在一起的場景他還記憶猶新。唇膏顏色很糟糕,被手指涂出界外。

——既然不愛了,還碰她做什么?

“你表情怎么……”秦陌桑瞧他,有點不知所措:“這么嚴肅。我說錯話了?”她又自顧自一笑,企圖調節氛圍:“說來奇怪,我一瞧見你,就覺得緊張。昨天也是,不過想到要捉妖就不能在道友面前露怯,那豈不是砸了自己的攤子,就不怕了哈哈哈。”

她尬笑幾聲,白襯衫上的污漬隨之晃動。終于,他停了車,騰出手,開始解西裝外套的扣子。

“你要干嘛?”她驚嚇。接著李憑伸出手,把外套扔過去,眼神沒有偏移:

“穿上,擋著。一會面試,司晴很嚴格。”

她沒想到他這么善心大發,愣了幾秒:“你好細心啊,我前男友都沒……”

他的手腕頓一頓,沒收回去,而是拐了個彎,捏住她的下頜。猛虎捕獵的姿勢,能看到他襯衫下訓練有素的肌肉線條在繃緊。那張臉就算冷漠也自帶三分含情脈脈,眼尾向下,眼角有顆淚痣,和她的位置相反,眼睛卻冷若深潭。

“別再和我提什么前男友,秦陌桑女士。干斬傀人這一行,口風要緊。不相干的事,少說。”

食指和拇指略微用力,她就不得不向前,靠近他。纖長眼睫微顫,耳邊車聲呼嘯。

他瞇起眼,一絲不漏地捕捉到她情緒變化。很明顯她在害怕。怕什么,怕他?

這距離讓他上癮,像快溺水的人大口灌了滿肺的新鮮空氣。但另一個聲音在腦內叫囂著,這不是夢,你不是李賢。

理智回籠,他放開手,她屏住的呼吸才恢復正常。兩人都不說話,片刻后,李憑才冷笑一聲。

“而且,你昨天也看見了吧。”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和她的。

“我們兩個之間,有命繩。”

03

“有命繩怎么?我和……”她把“前男友”三個字強行憋了回去,換了個詞:“和好多人都有命繩,所以從來不拿這個當回事。”

她胡扯完又心虛:“你很在意?那斬斷算了。”

“不逆天命者不可斬,否則要受雷刑。你究竟是不是斬傀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更氣了。和她在一個空間里時,他的情緒就和過山車一樣,簡直不知道會向什么鬼地方奪路狂奔。

“我說過我除妖的辦法是外婆教的。”秦陌桑絲毫不為他的冷言冷語所動,有種差生面對教導主任的無所畏懼。

“她是苗族人,為養我到十八歲,向天偷借了五年壽命。我親手斬斷的。你說的那些,我都知道,但我不在乎遭雷劈。”

她轉過臉來,笑得渾不懔:“要是這根破繩子影響到您的正常生活,我斬斷它好了。”

李憑握著方向盤,有那么幾分鐘沒說話。

“你對自己的命,就這么不在乎?”

她點頭,逮著他暫時停車對功夫掏出口紅用手機前置鏡頭補妝。一個口紅上全臉的功夫他還是第一回見,遮掉黑眼圈之后遮瑕粉餅兩下,分分鐘光彩照人。

李憑突然覺得自己在這場對陣中輸了。不是輸給邏輯,是輸給她蠻橫強悍的生命力。

比他更及時行樂,臉皮厚,又不怕死。如此往后,擔驚受怕的必然是他。

不對,他為什么要為不相干的人擔驚受怕?

“既然不在乎,就沒什么問題。這也是……面試環節的一部分,斬傀不是普通工作,羈絆太多,會很麻煩。”

李憑蹩腳地自己圓場,車子啟動,兩人都當作這場對話沒發生。

很久,她才輕聲回了一句:

“我知道了,謝謝。”

他眼神余光瞟到她,淺褐色微卷的發梢在晨光中亮得像鍍了層金,在下頜處彎起一個小鉤子。不說話的時候,她安靜得判若兩人。

他無聲攥緊方向盤,心徐徐飄起來,又沉沉落下去。

像風乍起,荒漠中暴雨驟然落下。休眠已久的植物忽逢甘霖,才知道活著是這么痛快的事。于是遷怒于這場暴雨——

你不來,我且休眠一生也就罷了。既然醒了,日后你再不見,我該如何自處?

秦陌桑說的沒錯,命繩沒那么重要,反應過度的人是他。

04

車停在下城區某私立醫院門前。季三早等在那里,他今天穿一件大紅漆皮風衣,身高腿長亮眼,戴墨鏡抄兜站著,就是張雜志硬照。

瞧見兩人過來,他招招手,對秦陌桑熱情寒暄。她也咧開笑容用力揮手:“三哥!”

李憑聽到這過分熱情的稱呼,又略皺眉。季三瞧見他煞氣十足的表情,樂了:“怎么,車程半小時,你倆也能慪氣?”

秦陌桑一腳下了車,身上還披著李憑的西裝外套。舉目四顧好奇道:“面試的地方在醫院?你們不會是騙我過來做代孕的吧?”

季三失笑,撓頭解釋:“司晴是這家醫院的整形外科主任,工作忙,走不開。只能抽出午休時間和你見一面。”

他見秦陌桑疑惑,又補一句:“我們這行當,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平時大家都有個主業。司晴是醫生,我是車行老板。”他又指指走在后面的李憑:“他是公子哥兒。”

李憑解開襯衫領口一顆扣,走上去刷門禁卡。

“我是廚師。”

他沒看秦陌桑,兩人對車上的齟齬默契地只字不提。她盯著那個挺拔后背,發現陽光下他半扎起來的頭發上還插著昨天那把玻璃餐刀。

“西湖邊上的南山居,私房菜館。李公子上輩子殺孽太重,這輩子改行做素齋,也算專業對口,功德無量。”

李憑不理會季三的揶揄,帶路向里走。花園深淺布置得當,這家醫院核心區是幾座樓間距極寬的三層別墅,貌似還是老建筑改建而成。長廊里隱約能聽見護士和醫生們的輕聲耳語,所有聲響都降到最低分貝,寸土寸金的鬧市區,還能生辟出一片如此規模的療養院。

這是繁花似錦都市生活的另一面。上班族朝生暮死,掠食者長生不老。秦陌桑瞧著眼前景色,想起往事,嘴角上揚,綻出一個冷笑。

這表情被李憑捕捉到,但他裝作沒有看見。

穿過山茶花樹,就瞧見一處露天咖啡廳。溫室花園狀玻璃頂棚,維多利亞式置景設計。靠窗處先瞧見花叢掩映里的一雙長腿,接著長腿緩慢挪步,站在一叢龜背竹旁向她笑盈盈打招呼。

“桑桑,好久不見。”

瞧見臉的那一刻,秦陌桑先是驚訝,繼而熱淚盈眶,撲上去就往美女懷里蹭。

“晴姐!原來是你!”

李憑:??

季三:???

05

十分鐘后,四人分坐咖啡座四角,秦陌桑貼著雷司晴,對面兩個一米八五的男人擠一條長椅,紅頭發男人的眼神恨不得把她從溫柔似水的大美人身上整個摳下來。

“我都沒這么放肆過,剛認識一天的小丫頭片子你?”他眼神非常哀怨,但司晴眼刀飄過來,立即低頭喝他的薄荷茶。

秦陌桑更加囂張,樹袋熊似地掛在雷司晴身上,像個恃寵而驕的博美犬。如果她有尾巴,現在一定在搖。

“一年前我在秦嶺處理黃河呂氏宗祠的單子,進了青銅器造假村,被扣在村里不讓走。秦小姐恰好路過,救我一命。”

季三的眼神頓時暗下來,顯然知道那件事的原委。對秦陌桑的態度也三百六十度轉彎。

“小事,小事。”秦陌桑大度擺手。

雷司晴微笑補充:“她還會開軍用卡車。”

“回鄉盤山路,走村跳大神,沒B2駕照當什么小神婆。”秦陌桑逐漸得意。

“你還會什么?”李憑謹慎提問。

秦陌桑仰頭望天掰手指回憶:“奇門遁甲,梅花易數,紫微斗數,太婆是苗醫所以看病抓藥也會點……”說完又沮喪:“但自從搬來杭州,主要就是拍廣告雜志,做禮儀模特,前段時間剛開始干直播,老板創業失敗卷錢跑路了。”

李憑和季三同時陷入沉思。

這女孩不僅路數奇詭,氣運也異乎常人地……坎坷。

叮,秦陌桑手機發來一條短信,她沒看,只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臉上顯出局促不安。

“桑桑。”雷司晴長腿交疊,像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她口干舌燥:“不太像吧?我很早就出來打工了所以顯得成熟一些……你,你們有學歷要求?”

李憑把茶杯放在桌上,雙手攏起,低頭抵在額上。

夢境中,十六墜崖的年紀也是二十二。

他對她太苛刻。無論是昨天還是今天,對夢境的抗拒都讓他表現得不像自己。她沒有錯誤,承擔他這些負面情緒的不應該是這個萍水相逢的人。

“我是想說,這么小年紀,就自己做斬傀人這么多年,辛苦你。”雷司晴聲音輕柔。

秦陌桑低頭,沒說話。茶杯端在手上,捧起來大喝幾口,濃密眼睫眨了眨,眨出幾滴淚。她掩飾得很好,但李憑看見了。

“這是面試失敗的意思吧?”她裝作無事:“沒關系的。”笑得開朗,卻起身欲走。

一只手伸出來,攥住她手腕。

“去哪?”李憑攥住了才發現她手腕極涼。這么緊張?為什么?

她看他一眼,李憑打了個冷顫。那是站在深淵之下,往上投來的眼神。

“秦陌桑,歡迎你加入無相。”雷司晴拿起茶杯,笑得春風化雨。

“我知道,你很緊張,昨夜前男友的事情發酵,高利貸機構把照片發給了你認識的人。你以為我們會因為這種原因拒絕雇用你?”

秦陌桑愣在原地,眼里都是欣喜。李憑迅速松開她手腕,全身發燙。

原來,方才在車上她就收到了催債信息,而他還在那個當口威脅她。

他心中全是懊悔,卻不得不分心,繼續追問雷司晴:

“什么?”

“就在你們來之前半小時,馬霆鈞的父親來找過我。哦忘了說,馬霆鈞,就是秦小姐的前男友。他父親是這家醫院的SVIP,他家老爺子常住這里療養”,雷司晴吹了吹熱茶:

“是我的老相識。”

雷司晴身上的肅殺之氣此時才一絲絲地滲透在周遭。她穿得像個高中語文老師,中規中矩,但掩蓋不住天人之姿。

頂級的美人,穿什么都讓人移不開眼,做什么都讓人覺得她是對的。

“他來找你干什么?”季三陡然站起身,煞氣縈繞。吊兒郎當的形象倏忽不見,只覺威勢壓人。

“他追加了最高級別訂單”,她瞟一眼季三,目光柔和,甚至帶點笑意。“說昨夜他兒子犯下大錯,丟了傳家寶,求斬傀人幫他找到,訂單價格——七位數。”

雷司晴嘲諷:“東西想必你也猜得到,就是那個打火機。他兒子干的好事,想必他這個做家長的毫不在意。”

“你沒把那人怎么樣吧。”煞氣消失,季三撓撓頭掩飾尷尬,轉而擔心對方安危。

“殺他,對我有什么好處。”雷司晴把茶盞放下,起身拍了拍絲綢半裙上的落葉,她甚至戴了副樣式土氣的平光眼鏡,不知道是品味真這么離譜還是在試圖遮掩美貌。但就算如此,畫面依然美得像是慢放加抽幀的文藝電影。

“哦對了,季三,今天該你接松喬放學。”她朝他走近一步,幫男人理了理襯衫。兩人之間像是有層別人進不去的結界,鋒利張揚的人在她面前連聲音都夾起來。

“怎么,松喬想我了?”他用臉蹭她的手。

“她說想買個新的游戲機,你去調查下前因后果。”

“敖大小姐想買就買咯。她那么乖,這學期成績又棒。”

“不是,松喬好像暗戀班上一個混蛋小子。游戲機是買來送那小子的。”

“嗯,那就不好辦了。”

季三順勢把手放在她腰上,她冷漠,但也沒推開他,還耐心和他說話。兩人就這樣低聲細語著,把身后兩人晾在一邊。

秦陌桑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看熱鬧看得興致勃勃:

“晴姐和季哥……是先婚后愛又離婚帶球跑,現在處于復合曖昧期?”

李憑整了整衣服,拿起空杯子喝了一口空氣,皺眉問她:“先婚后愛我能理解,什么叫帶球跑?”

秦陌桑被噎住:“就是結婚后女方反悔離婚,然后發現自己懷孕,但男方不知道,于是開始倒追單身媽媽的……你不會真是出家人吧?”

“我八歲之后就住在江西三清山上的道觀里,不大會說話。之前冒犯你,不好意思。”

“我看你并沒有不好意思。”

“那是因為,我沒怎么和女性接觸過。”

“你……”秦陌桑震驚:“你居然對我連說了三句話!”

李憑心虛,所以耐心比平時上升了幾個百分點:

“司晴和季三之間,沒有命繩。但他們的斬傀能力所對應的‘神格’,是二郎神楊戩,和嫦娥。”

“天生一對啊!”秦陌桑八卦眼睛閃閃發亮。

“不。她的能力是‘廣寒宮’,理論上能蠱惑所有見過的人類。但用得越多,自己的感情越淡薄。”

“那她……”

“幾年前”,李憑壓低聲音:“司晴為了一個單子,用了蠱術。她和季三從小訂婚,是青梅竹馬。但從那次之后,他們的婚約就解除了。”

“司晴說,怕她某天變得全無感情,耽誤季三的正經姻緣。”

“李憑,桑桑”,雷司晴終于推開往她身上粘的季三。

“馬霆鈞家的事,就交給你們去擺平。我還要交班,先走了。”

季三在雷司晴身邊時,整個人乖巧又慵懶,下頜擱在她肩上,被她踹了一腳才站直,不情不愿地要了個吻送走她,才扶了扶墨鏡坐下,攤開長腿派任務,幾秒鐘建了個群,先發過去三張照片。

“這是馬家三代。老頭子叫馬鴻章,合法非法生了十多個孩子,分布在五大洲三大洋,房產除了北極哪里都有。第二代叫馬德清,是個敗家玩意,留在杭州守著祖業,除了好事什么都干。這是……”

季三看了秦陌桑一眼,才繼續:“這是馬霆鈞。”他清了清嗓子:“伊頓公學畢業,回來拿家里的錢裝闊少,搞了個空殼創業項目,騙熟人一起炒熱錢。現在小金庫炒沒了,昨夜剛坐私人飛機逃到撒丁島度假。”

秦陌桑微微笑,眼睫垂下去。“這樣啊。”

李憑的拳在桌下無聲攥緊了又張開,面上卻不顯,繼續問下去:“所以呢?”

“要害就在昨天那只傀。馬家不知道她已經死了,但似乎……人魚燭對他們有大用。我查過他們祖上幾代,早年都在南洋做海產生意,十年前還是日本食客的重要魚翅供應商。魚,人魚燭,祖籍紹興上虞的馬家,世代經營海產,不覺得有點巧合么?”季三從褲兜里掏出個打火機,甩在桌上,和昨天那只一模一樣。

“昨天那只在司晴那兒,這是我在黑市上買的假殼,灌了機油。拿這個把馬霆鈞騙回來,問問底細。他家就他最tm好騙。”

“祖籍上虞?”秦陌桑端詳那幾張照片:“和傳說中祝英臺……的祖籍一樣。果然他們家真是馬文才后人?”

“斬傀人就是這樣,上下千萬年,能活到一定歲數的,都有故事。接單么?”季三胳膊搭在椅背,翹起腿看她。

“接。”她瀟灑一笑,收了手機。

“你呢,財神爺。”季三頭回摘了墨鏡,精雕細刻的一張俊臉,笑容還張揚不羈。染了紅發都覺不出非主流,金光燦爛也合襯。濃眉與希臘式鼻梁中和了眼睛的邪性,平添幾分可靠。

原來并非橫沖直撞的街溜子,是殺伐決斷的年輕君主。

“接。”李憑沉吟片刻,將所有資料都保存,對季三點頭。

“好!明兒個開工,一周后收網。替馬家清理門戶,順道……清理掉馬家。”

他們同時起身,季三將秦陌桑拉到一邊,低聲囑咐:

“李憑那小子是個人形武器,看好他。要是暴走了,給我打電話。”

“他會暴走?”秦陌桑詫異。

“嘖”,季三感嘆:“也難怪,你沒見過他斬傀。”醫院禁煙,他走出花園才敢點一根,在門口站了會,外面陽光正好。

“那家伙外號是‘艷刀’。好看歸好看,別喜歡他。多少女孩栽他手上,誰知道人腦子里根本沒長那根弦。”

李憑刻意不去聽他們的對話,站得遠遠的。

“做殺手倒合格,可惜人就是人,總得有心,才有意思,你說呢。”

“李憑他人不壞。”秦陌桑鬼鬼祟祟看那個挺拔身影一眼,叼著煙沒抽,下意識反駁。

“今早,他還給我帶早餐來著。”

兩人看不到的樹葉陰影下,李憑偏過臉。光線斑駁中,只言片語漏進他耳中,眼里未曾察覺地浮現笑意。

叮。

一條air drop的短信同時傳到三人手機上,打開后,是枚血紅的婚禮請柬。

“三日后午時

會稽上虞龍王廟

仙人娶妻

神鬼來賀”

落款只有行書三個字,朱紅印鑒:三太子。

“艸!”季三的眼神突然變得猙獰,剎那間消失,瑪莎拉蒂風馳電掣地離開。

“松喬出事了。人魚燭生意涉及南海,果然和南海敖家也有關系。”李憑左右四顧,但街上空無一人。

忽地屏幕上的請柬自下而上燒起來,動畫效果直逼3D,朱紅燙金的字淌出血跡,幾秒后,就消失了。

像從未被發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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