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書名: 宇宙全能偵探社作者名: (英)道格拉斯·亞當斯本章字數: 13531字更新時間: 2023-11-02 19:00:35
這是個老套的十一月的凄冷傍晚。
月亮看上去蒼白而慘淡,像是不該在這么一個晚上升起來。它不情不愿地爬到半空,像個乖戾幽靈似的掛在那兒。透過骯臟泥沼中升起的潮氣,月光朦朧地勾勒出劍橋大學圣塞德學院五花八門的城堡和塔樓的輪廓。這些亂糟糟的建筑物修建于千百年之間,中世紀的挨著維多利亞時代的,希臘羅馬風格的挨著都鐸王朝的。只有聳立在霧靄之中的時候,它們看起來才勉強彼此相容。
建筑物之間穿梭著匆忙的身影,他們冷得直打哆嗦,從一團暗淡的燈光趕往另一團暗淡的燈光,呼吸時吐出的白氣宛如幽魂,在他們背后悄然融入寒夜。
現在是晚上七點鐘。很多身影走向一號和二號宿舍樓之間的學院食堂,溫暖的燈光從食堂里不情愿地流淌出來。其中有兩個身影顯得特別不相稱。一個男人很年輕,身材高大,瘦骨嶙峋,裹著一件厚實的黑外套,走起路來像一只苦哈哈的蒼鷺。
另一個男人很矮,圓滾滾的,動作笨拙而不安穩,就像一群被關在麻袋里的老松鼠,正在試圖咬破麻袋逃跑。他的年齡比“看不出來”老那么一點。假如你隨便猜個數字,他肯定比這個年紀稍微大一點,但——好吧,沒人能看出他的年齡。是的,他臉上長滿了皺紋,從紅色羊毛滑雪帽底下鉆出來的幾撮頭發又細又白,它們打定主意要自己排列出一個形狀。他同樣裹著厚實的大衣,但在大衣外還套著一身飄拂的長袍,長袍的紫色鑲邊嚴重褪色,這是他獨一無二的特殊教職的標志。
他們向前走的時候,年長的男人負責說話。盡管天色昏暗到什么都看不清,但他一路上依然把各種有趣的東西指給年輕人看。年輕人不停地附和“哎呀,對”“是嗎?太有意思了……”“好,很好,非常好”,還有“我的天”。他的頭嚴肅地上下擺動。
兩人走進食堂,但走的不是正門,而是宿舍樓東側的一道小門。這道門通往教員餐廳和鑲著深色墻板的前廳,各位教授在前廳集合,搓著手如釋重負地嘖嘖感嘆,然后穿過專用的入口,走向高桌席。
兩人遲到了,于是飛快地脫掉大衣。年長男人的步驟比較復雜,因為他首先要脫掉他的職業長袍,再脫掉大衣,然后把長袍穿回去,然后把帽子塞進大衣口袋,然后琢磨他把圍巾放哪兒了,然后想起來他沒戴圍巾,然后在一個大衣口袋里摸手帕,然后在另一個大衣口袋里摸眼鏡,最后出乎意料地發現它們都被包在圍巾里。盡管從沼澤地吹來的潮濕寒風宛如女巫的呼吸,他卻只是拿著圍巾,并沒有圍在脖子上。
他讓年輕人在他前面走進餐廳,他倆坐上高桌席剩余的最后兩個座位,他們打斷了拉丁文的餐前禱告,并且招來了眾人的皺眉和白眼。
餐廳今晚濟濟一堂。要知道在比較寒冷的幾個月里,愛光顧餐廳的都是些本科生。更不同尋常的是,餐廳里點著蠟燭——只有在屈指可數的特殊場合才會這么布置。兩張長桌伸向燭光閃爍的黑暗,桌邊坐滿了人。燭光之下,人們的表情似乎更加生動,壓低嗓門的交談聲和餐具的碰撞聲似乎更令人興奮。見證了寬闊廳堂幽暗深處的幾個世紀的時光仿佛同時出現。高桌席橫列于大廳的最前方,比地面高出一英尺[1]左右。今晚有來賓要招待,為了容納多出來的人,長桌兩側都擺上了餐具,因此席上很多人都背對大廳。
“那個,麥克達夫小朋友,”教授坐下,打開餐巾,嘴里說,“很高興再次見到你,我親愛的孩子。很高興你能來。真不知道這到底是在干什么。”他詫異地環顧四周,繼續道:“這么多蠟燭和銀器,每個人都一本正經。通常來說,這是一場特別的宴會,但沒人知道到底在紀念什么,只知道飯菜會比較像樣。”
他停下來思忖片刻,然后道:“說來奇怪,食物質量居然和照明亮度成反比,你說呢?你不由得要琢磨了,要是把廚房員工關進伸手不見五指的屋子,他們的廚藝到底能達到什么水平?我感覺值得一試。在大學里找個像樣的地窖,為此翻修改造一下。我好像帶你參觀過,對嗎?磚砌得很不賴。”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他的客人似乎松了一口氣。這是主人第一次表現出還算記得他是誰的跡象。厄本·克羅諾蒂斯教授,偉大的時間學欽定教授,堅持要每個人稱呼他“雷格”,他曾經把自己的記性比作亞歷山大鳥翼鳳蝶——就其本身而言確實多姿多彩,總是漂漂亮亮地到處飛來飛去,然而現在嘛,哎呀,已經近乎滅絕了。
幾天前,教授打電話邀請理查德,似乎極為期待見到自己帶過的這個學生,然而今晚理查德敲門的時候(不得不承認,稍微晚了一點),教授怒氣沖沖地拉開門,見到理查德后大吃一驚,質問他是不是有什么情緒問題。理查德拐彎抹角地提醒教授,他擔任理查德的大學導師已經是十年前了。教授卻頗為惱怒,最后總算承認理查德是來吃飯的,隨后飛快地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地介紹起大學的建筑歷史,百分之百證明了他已經神游天外。
雷格沒有真的教過理查德,他僅僅擔任過理查德的大學導師,簡而言之就是指導過理查德的生活,比方說通知他考試時間,告誡他別吸毒,等等。事實上,雷格有沒有教過任何人都是個問題,就算教過,他究竟教了什么還是個問題。他教授的科目,往好里說也是面目不清,學校早就免除了他講課的重任,因為他會使出他聞名遐邇的套路,向潛在的學生開出一個長得令人疲憊的書單,而他很清楚這些書至少絕版三十年了,要是學生沒能找到它們,他就會大發雷霆,因此沒人搞清楚過他的研究領域到底是什么。當然了,他很久以前就采取了預防措施,從大學和學院的圖書館里取走書單里那些書現存的所有副本,結果就是他有充足的時間,可以做他想做的天曉得的什么事情。
理查德和這個怪老頭相處得還算不錯,因此某天他終于鼓起勇氣,問老先生這個“時間學欽定教授”究竟是什么。那是一個明媚的夏日,世界似乎光是因為它是它自己就開心得快要爆炸了,而雷格友善得都不像他本人了。兩人走過一座橋,康河在橋下把校園分為新舊兩塊。
“閑職,我親愛的孩子,完全是個閑職,”他笑得很燦爛,“小小的一筆錢,換取非常少的一點工作,這工作說是不存在也未嘗不可。于是我就永遠站上了略勝一籌的不敗之地,盡管有點拮據,但確實是個安享人生的舒服地方。本人誠摯推薦。”他趴在小橋的欄桿上,把他覺得很有意思的一塊磚指給理查德看。
“但具體研究什么呢?”理查德追問道,“歷史?物理?哲學?還是什么?”
“既然你這么感興趣,”雷格慢吞吞地說,“那就聽我說一說吧。這個教席最初是喬治三世設立的,如你所知,他很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念頭,比如認為溫莎大公園的那些樹里有一棵是腓特烈大帝。”
“教席由他親自劃出,因此帶有‘欽定’二字。更加不尋常的一點是,研究內容同樣由他本人指定。”
陽光沿著康河戲耍。劃船的人們愉快地彼此呼喝,命令對方讓路。瘦弱的自然科學家在實驗室里關了幾個月,臉色蒼白如死魚,走到陽光下使勁眨眼。一對對戀人在河岸上漫步,無所不在的美妙感覺讓他們非常興奮,非得跳進去享受一兩個小時才行。
“飽受折磨的可憐家伙,”雷格繼續道,“我說的是喬治三世。你大概也知道,這家伙癡迷于時間。他在宮殿里擺滿鐘表,沒完沒了地給它們上發條,有時候甚至半夜爬起來,穿著睡袍在宮殿里轉來轉去上發條。你明白嗎,他特別擔心時間會停止向前流動。他的一生中發生過那么多可怕的事情,要是時間向后流動哪怕一瞬間,他都害怕某些壞事會再次發生。這是一種非常容易理解的恐懼,恕我直言,假如你是個胡亂狂叫的瘋子,那就更加容易理解了。請允許我對這個可憐的家伙獻上最真摯的同情,是啊,他確實是個可憐人。他指派我,或者更準確地說,我的教席,這個教授職位,你明白嗎,我目前有幸占據的這個崗位——我說到哪兒了?哦,對。他設立這個,呃,時間學講席,是為了搞清楚是否存在某種特殊的原因,使得一件事情必定在另一件之后發生,以及有沒有辦法阻止它發生。我一眼就看出了以上三個問題的答案,它們分別是存在、沒有和或許,于是我就可以安享職業生涯剩下的全部時間了。”
“你的前任們呢?”
“唔,他們和我的想法差不多。”
“但他們是誰呢?”
“他們是誰?嗯,當然都是了不起的好伙計,對一個人來說不可能更了不起了。有空的時候給你說說他們,記得提醒我。看見那塊磚頭了嗎?華茲華斯有一次吐在了那塊磚頭上。算他厲害。”
這一切都發生在十年前。
理查德在寬闊的餐廳里左顧右盼,看時間有沒有改變什么,答案當然是絕對沒有。在閃爍的燭光中,隱約能看到黑暗的高處陰森森地掛著首相、大主教、政治改革家和詩人的畫像,他們中的任何一個在世時都有可能吐到過那塊磚頭上。
“哎,”雷格扯著嗓門和他說悄悄話,語氣像是在修道院里介紹乳環,“聽說你忽然混得非常不錯,算是熬出頭了?”
“呃,嗯,對,事實上,”理查德說,盡管確實如此,但他的詫異并不亞于其他任何人,“對,是的。”
餐桌四周,幾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電腦。”他聽見一個人輕蔑地對鄰座輕聲說。直勾勾的視線緩和下來,轉向別處。
“太好了,”雷格說,“我為你高興,非常高興。”
“告訴我,”教授繼續道,過了幾秒鐘,理查德才意識到教授不是在對他說話,而是已經轉向右側,正在問另一邊的鄰座,“這些破玩意兒——”他朝蠟燭和銀光閃閃的餐具揮揮胳膊,“——到底是在搞什么?”
雷格另一邊的鄰座是一位面容枯槁的老先生,他極慢地轉頭望向教授,像是因為被人從冥國喚醒而非常惱火。
“柯勒律治,”這位老先生用纖弱而尖厲的聲音說,“老傻瓜,今天是柯勒律治晚宴。”他極慢地往回轉,直到重新面向前方。他叫考利,是考古學和人類學教授,經常有人在背后說,這兩者對他來說不僅是嚴肅的學術研究,更是重溫童年的好機會。
“哦,是吧,”雷格喃喃道,“是嗎?”然后轉身對理查德說:“今天是柯勒律治晚宴。”他胸有成竹地說:“柯勒律治曾經在這所學院待過,你知道的。”過了一會兒又說:“柯勒律治。塞繆爾·泰勒[2],詩人。你應該聽說過他吧。這是他的晚宴。呃,當然不是字面意義上的,否則早就涼透了。”沉默。“給你,來點鹽。”
“呃,謝謝,我看我還是等一會兒吧。”理查德驚訝道,因為食物還沒有上桌。
“來吧,拿著。”教授堅持道,把沉重的銀質鹽瓶塞給他。
理查德困惑地眨了眨眼,在內心聳聳肩,伸手去接鹽瓶。然而就在他眨眼的那一瞬間,鹽瓶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他詫異地向后一縮。
“不賴吧?”雷格說著,向右邊死氣沉沉的鄰座伸出手,從他耳朵后面掏出失蹤的鹽瓶,長桌旁的某處傳來咯咯的笑聲,聽上去像是來自一個小女孩。雷格頑皮地笑了笑:“讓人討厭的壞習慣,我知道。已經上了我的戒癮名單,就排在抽煙和水蛭后面。”
好吧,毫無變化的事情又多了一件。有人喜歡摳鼻子,有人當街毆打老太太成性,雷格有個無傷大雅但很特別的惡習:熱衷于變幼稚的戲法。理查德記得他第一次去請求雷格的指點——其實只是出于平平常常的焦慮,它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把學生捏在手里,尤其是有小論文要寫的時候,但當時感覺像是某種陰郁而殘暴的重負。雷格坐在座位上聽他傾吐心聲,聚精會神,眉頭緊鎖,等理查德說完,他嚴肅地沉吟良久,使勁揉搓下巴,最后向前俯身,盯著理查德的眼睛。
“我猜你的問題,”雷格說,“在于鼻子里塞了太多的回形針。”
理查德茫然地看著他。
“容我示范一下。”雷格說,隔著寫字臺探過身子,從理查德的鼻子里拽出一串東西,共計十一個回形針和一只橡皮小天鵝。
“啊哈,罪魁禍首,”他說,舉起小天鵝,“從燕麥盒里來的,是的,它引來了無窮無盡的麻煩。好吧,很高興咱們小小地懇談了一次,我親愛的孩子。假如再遇到這種問題,不用客氣,請一定要來打擾我。”
不用說,理查德再也沒去找過他。
理查德掃視長桌,看有沒有他念書時認識的其他人。
左邊隔著兩個座位的,是理查德念書時的英語文學系學監,他沒有表現出認識理查德的跡象。這倒是不足為奇,因為理查德在學院念書那三年里總是想方設法避開他,甚至用上了留大胡子和假扮其他人的伎倆。
學監旁邊的男人,理查德從不需要費神去辨認。事實上,任何人都不需要。他身材瘦削,一張倉鼠臉,但長了一個最顯眼的嶙峋長鼻——真的特別長、特別嶙峋。事實上,它非常像1983年幫助澳洲隊贏得美洲杯帆船賽并引發爭議的新式龍骨,這種相似性在當時引得人們議論紛紛,不過當然沒有人當著他的面說出來。從來沒有人當著他的面說過任何話。
從來——
沒有人。
每個人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都會被他的鼻子驚到,尷尬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而等到第二次見面,有了第一次的鋪墊,情況反而會更加糟糕。時間就這么一年一年過去,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十七年。在這段時間里,沉默像繭殼一樣裹著他。學院食堂的服務生早就養成了習慣,在他左右兩側各放一套鹽、胡椒和芥末醬,因為不會有人請他幫忙遞調料瓶,而請他另一側的人遞調料瓶不但無禮,而且有他的鼻子擋路,實際上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還有一個奇異的特點,那就是每晚必定要做并且定期重復做一整套手勢。它們包括按順序輕輕觸碰左手的每一根手指,然后是右手的每一根手指。他還會偶爾輕觸包括指關節、手肘和膝蓋在內的其他身體部位。每次為了吃飯而不得不停下動作的時候,他會轉而輪流眨兩只眼睛,間或使勁點頭。當然了,從來沒有人敢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盡管所有人都好奇得要死。
理查德看不見他的另一側是誰。
換個方向望去,雷格死氣沉沉的鄰座身旁是古典學教授沃特金,一個無趣、古怪得令人恐懼的家伙。他沉重的無框眼鏡幾乎是兩塊實心玻璃立方體,眼睛在里面像金魚似的獨自存在。他的鼻子還算挺拔和正常,但底下留著克林特·伊斯特伍德[3]式的胡子。他的視線在桌上游來游去,選擇今晚找誰交談。他心儀的獵物是來賓之一,新上任的BBC3臺的臺長,就坐在他對面——然而很可惜,學院的音樂總監和一名哲學教授已經纏上了臺長。兩個人忙著向這位折磨對象解釋短語“莫扎特過度”是什么意思,企圖給這五個字賦予某種符合邏輯的定義。可惜這個表達方式從本質上就自我矛盾,一個句子里只要有了它便會變得毫無意義,因此不可能建立起符合任何一種節目編排策略的論點。倒霉的臺長緊緊地抓住刀叉,眼神左右掃射,絕望地尋找救星,卻不幸撞進了沃特金教授的羅網。
“晚上好。”沃特金笑嘻嘻地拋出魚餌,用最友善的態度點點頭,然后讓視線不動聲色地歇在面前剛上桌的湯碗里,既然來到了這兒,它就不會允許自己再被移開了。還不到時候。讓那個渾蛋再受點煎熬吧。他希望這場救援至少能換來六期電臺對談節目的出場費。
先前雷格變戲法時響起了一陣咯咯的笑聲,聽上去像是個小女孩在笑。這會兒理查德忽然在沃特金的另一側找到了笑聲的源頭。他震驚地發現那確實就是個小女孩。她大約八歲,一頭金發,似乎悶悶不樂。她坐在那兒,不時厭煩地踢一腳桌腿。
“那是誰?”理查德驚訝地問雷格。
“誰是誰?”雷格驚訝地問理查德。
理查德偷偷地指了指小女孩。“那個女孩,”他悄聲說,“那個很小的小女孩。新來的什么數學教授?”
雷格扭頭打量她。“說起來,”他驚愕地說,“我完完全全不知道哎。從沒發生過這種事。真了不起啊!”
就在這時,BBC的男人解決了他們的難題,他突然掙脫左右鄰座施展的邏輯鎖喉絕招,命令小女孩別再踢桌子了。她停止踢桌子,轉而以加倍的魄力踢空氣。他請女孩盡量開心一點,于是女孩開始踢他。她在這個陰郁的晚上總算享受了一瞬間的快樂,只可惜沒能持續多久。她父親簡潔地和全桌人分享他家保姆有多讓人失望,然而沒人能與他共情。
“布克斯特胡德[4]的大型演出季,”音樂總監繼續道,“顯然遲到得太久了。相信你會一有機會就做些補救吧?”
“哦,呃,對,”女孩的父親嚇得灑了一勺湯,“呃,這個嘛……他和格魯克[5]不是一碼事,對吧?”
小女孩又在踢桌腿了。她父親嚴厲地瞪了她一眼,她側過腦袋,比著嘴型向他提問。
“現在不行。”他盡可能壓低嗓門說。
“那什么時候行?”
“過一會兒。也許吧。過一會兒,等一等再說。”
她氣呼呼地在椅子上拱起背。“你總是說過一會兒!”她對父親比著嘴型說。
“可憐的孩子,”雷格喃喃道,“這張桌子上的各位教授,其實內心深處誰不是這樣呢?哎呀,謝謝。”湯上桌了,他的注意力因此轉移,理查德也一樣。
兩人各舀了兩勺湯,得出相同的結論:這東西實在談不上味覺轟炸。雷格重新開口:“所以請告訴我,我親愛的小伙子,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來著?我知道和電腦有關,還和音樂有關。我記得你在學校里念的是英語文學。不過現在看起來,那只是你的業余愛好。”他從湯勺邊緣射出視線,意味深長地打量理查德。“等一等,”教授搶在理查德有機會說話前再次開口,“我好像有個模糊的印象,你上學那會兒已經有個什么電腦了,哪一年來著?1977?”
“呃,1977年的那東西,我們叫它電腦,其實只是電子算盤,但……”
“哎,你可不能低估算盤,”雷格說,“要是落在技藝高超的人手上,算盤也是一種極其精密的運算裝置。另外,算盤不需要電,你隨便撿點什么材料就能做一個,而且執行重要任務的時候不會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照你說的,電子計算裝置其實沒有任何意義?”理查德說。
“說得好。”雷格表示認可。
“機器會做的事情沒什么是你自己不會的,換了你自己去做,不但只需要一半時間,還能省掉無數麻煩,”理查德說,“但它呢,又非常擅長當一個又笨又遲鈍的學生。”
雷格困惑地看著他,說:“笨蛋學生難道現在很短缺嗎?我坐在這兒隨便扔個面包卷,就能砸中十幾個。”
“我信。但換個角度看問題,教別人學東西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他的話在長桌上下激起了一陣交頭接耳,人們紛紛表示贊同和認可。
理查德繼續道:“我想說的是,假如你真的想理解一件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嘗試向另一個人解釋它。這會逼著你先在自己腦海里把事情梳理清楚。你的學生越笨、越遲鈍,你就越要把事情分解成更簡單的概念。這就是編程的精髓。你把一件復雜的事情拆成一個個細小的步驟,到最后連愚蠢的機器都能解決問題,而你在這個過程中肯定會學到一些東西。老師學到的往往比學生多,這話沒說錯吧?”
“除非切除腦前額葉,”桌邊有人低聲抱怨,“否則很難比我那幫學生更學不進東西。”
“我用的電腦有16K內存,經常要掙扎好幾天才能寫出一篇文章,換成打字機頂多需要兩個小時,但讓我覺得有意思的是嘗試向機器解釋我希望它做什么的那個過程。事實上,我用BASIC語言寫了個文字處理軟件。光是執行一個簡單的搜索與替換,就要耗費三個鐘頭。”
“我忘記了,不過你最近發表過什么論文嗎?”
“呃,沒多少。事實上,完全沒發過,但我寫不出來的原因才是最有意思的。舉例來說,我發現……”
他停下,自嘲地笑笑。
“說起來,我還在一個搖滾樂隊里彈鍵盤,”他又說,“更加浪費時間。”
“這個嘛,我就說不準了,”雷格說,“你的過去有些非常混沌的東西,我連做夢都想不到它有存在的可能。我不得不說,你和這碗湯具有某種相同的特質。”他用餐巾非常仔細地擦拭嘴唇。“回頭我必須找廚房工作人員好好談一下。我想確定他們是不是留下了該留下的東西,扔掉了該扔掉的東西。好,你剛剛說搖滾樂隊。嘖,嘖,嘖。我的天。”
“對,你沒聽錯,”理查德說,“我們自稱‘還算好’樂隊,但實際上并不好。我們的目標是成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披頭士,但我們在財務和法律方面得到的建議遠遠超過了披頭士,總結下來就是三個字:放棄吧。所以我們就放棄了。我離開劍橋,餓了三年肚子。”
“但我在那段時間不是遇到過你嗎?”雷格說,“你說你混得挺好?”
“就掃馬路的工人而言,確實挺好。路上的垃圾多得可怕,要我說,多得足夠撐起一整個行當。可惜我被解雇了,因為我把垃圾掃到了另一個人負責的區域里。”
雷格搖頭道:“看來這個職業不適合你。在很多行當里,這么做能保證你像坐火箭一樣晉升。”
“我試過另外幾份工作,但都好不到哪兒去。我在任何地方都待不久,因為我總是太累,沒法好好干活。人們經常發現我趴在雞棚或文件柜上呼呼大睡,具體是雞棚還是文件柜就要看工作內容了。因為我夜里不睡覺,坐在電腦前面,教它演奏《三只瞎老鼠》[6]。對我來說,這是個非常重要的目標。”
“我完全相信。”雷格贊同道。“謝謝,”服務生收走他只喝掉一半的湯,他說,“非常感謝。《三只瞎老鼠》?好,很好。但毫無疑問,你最終成功了,所以才會有現在的名流地位,對吧?”
“呃,說真的,沒你說得那么輕松。”
“我知道肯定不輕松。可惜你沒把它帶來,否則說不定能逗那個可憐的小姑娘開心一下,不用被迫和咱們這些無聊又暴躁的老家伙做伴。《三只瞎老鼠》這種輕快的小曲肯定能給她鼓鼓勁。”他探出身子,隔著右面的兩個鄰座看了看小女孩,小女孩依然癱坐在椅子里。
“你好啊。”他說。
她嚇了一跳,抬頭看了一眼,隨即羞怯地垂下視線,繼續搖晃她的腿。
“你覺得哪個更糟糕,”雷格問她,“是湯,還是這些人?”
她不情愿地呵呵一笑,聳聳肩,依然不肯抬起眼睛。
“我覺得你暫時不發表看法是明智的,”雷格繼續道,“至于我本人,我打算等見識過胡蘿卜再下判斷。他們從周末就開始煮胡蘿卜了,但我擔心時間還是不夠。能比胡蘿卜更糟糕的東西只有一個,就是沃特金。他坐在咱倆之間,戴著一副傻乎乎的眼鏡。順便介紹一下,我叫雷格。你要是有時間,不妨過來踢我幾下。”
小女孩被他逗得咯咯笑,抬頭去看沃特金。沃特金不知所措,試圖擠出一個和藹的笑容,結果豈止是失敗,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你好,小姑娘。”他尷尬地說。她看清楚他的眼鏡,竭力按捺住大笑的沖動。他們接著閑聊了幾句,但小女孩多了個朋友,總算比剛才稍微高興了一丁點兒。她父親對她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雷格重新轉向理查德,理查德忽然問:“你有家人嗎?”
“呃……沒有。”雷格平靜地說,“來,你繼續說,教完《三只瞎老鼠》,然后呢?”
“中間的各種轉折就跳過不說了,總之最后我開始為前進之路科技公司工作……”
“哎呀,著名的路先生。來和我說說,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個問題總是讓理查德有點惱火,可能是因為有太多人問過他相同的問題。
“比他在媒體上的形象更好也更壞。其實,我很喜歡他。他和任何一個奮斗狂一樣,有時候會讓人有點難堪,但我在公司草創時期就認識他了,那會兒他和我都還沒有半點名聲。他為人挺好,但除非你有一臺工業級的自動答錄機,否則就千萬別讓他拿到你的電話號碼。”
“咦,為什么?”
“他屬于只有在說話時才能思考的那種人。每次他有點子了,就非要找個人把點子說出來不可,隨便什么人都行。要是這個人本人不方便接電話——這種情況現在越來越常見了——自動答錄機也能扮演同樣的角色,他就會一個電話打過去,然后對著答錄機說話。他有個秘書只負責一件事,就是從他有可能打電話的那些人手上搜集磁帶,轉成文字后加以整理,第二天裝在一個藍色文件夾里交給他。”
“一個藍色文件夾?”
理查德聳聳肩,又說:“想知道他為什么不直接用錄音機嗎?”
雷格想了想。“我猜他不用錄音機是因為不喜歡自言自語,”他說,“這里頭有個邏輯——算有一點吧。”
他吃了一大口新上桌的法式胡椒豬肉,嚼了好一陣,然后輕輕地放下刀叉。
“那么,”他最終說,“麥克達夫,你在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呢?”
“哦,戈登讓我負責編寫蘋果電腦的一個重要軟件,財務電子表格,用來管賬什么的,功能強大,使用便捷,能生成各種圖表。我問他具體希望軟件有什么功能,他只說:‘一切。我要一套超高級的商業軟件,那臺機器用上就什么歌都會唱,什么舞都會跳。’我的腦子拐了個有點異想天開的彎兒,從字面上理解了他的話。”
“你知道,一組有序的數字能描繪任何一樣東西,能用來映射任何一個表面,調節任何一個動態過程,諸如此類。而一家公司的會計賬本,歸根結底也無非是一組有序的數字。于是我坐下來寫了個程序,它能接收這些數字,做你想用數字做的任何事情。你想要直方圖,它會吐出直方圖;你想要餅圖或散點圖,那它就會吐出餅圖或散點圖。假如你希望一個美女跳著舞從餅圖里蹦出來,吸引人們的注意力,免得他們去看餅圖實際代表的數字,程序同樣能做到。或者你也可以把數字變成……比方說一群海鷗,它們飛進屏幕的隊形以及每只海鷗拍打翅膀的方式都能由貴司各分部的績效來決定。它特別適合生成具有實際意義的企業徽標動畫。”
“然而最愚蠢的一個功能是這樣的:要是你想用一部音樂作品來描繪公司賬本,程序同樣能做到。好吧,我本人認為這個功能很愚蠢,而企業界卻為之癡狂。”
雷格小心翼翼地叉起一塊胡蘿卜,然后隔著胡蘿卜嚴肅地望著理查德,但沒有打斷他的話。
“你要明白,一部音樂作品的任何一個段落都可以表達為數字的序列或模型,”理查德狂熱地說,“數字能表達音高、音長,以及音高與音長的排列……”
“你指的是曲調。”雷格說。胡蘿卜沒動過地方。
理查德咧開嘴。
“‘曲調’這個詞倒是挺適合。我會記住的。”
“能幫你把話說得更流暢。”雷格放下胡蘿卜,連嘗都沒嘗一口。“那么,軟件賣得很好嘍?”他問。
“在英國不太行,大多數英國公司的年度決算報表轉換后,怎么聽都像《掃羅》里的《死亡進行曲》[7],但是日本公司的賬單們聽著就像老鼠見了肉星子似的。它生成了許多歡快的公司頌歌,開頭往往很動聽,然而非要雞蛋里挑骨頭的話,那就是結尾往往有點吵鬧和嘈雜。它在美國簡直是個商業奇跡,從生意角度說,美國是我們最大的市場。不過現在我最感興趣的是去掉會計數據后軟件的表現。把代表燕子振翅方式的數字直接轉換成音樂,你會聽見什么?借用一句戈登的話:反正不會是收銀機的叮當聲。”
“有意思,”雷格說,“非常有意思。”然后總算把胡蘿卜塞進了嘴里。他轉過去,探出身子,對新認識的小女孩說話。
“沃特金輸了,”他正色道,“胡蘿卜難吃的程度簡直前所未有。對不起,沃特金,但非常抱歉,就像你差勁的人品那樣,胡蘿卜糟糕得舉世無雙。”
女孩咯咯笑得比剛才更自在了,她還朝教授露出微笑。沃特金盡量不動聲色,然而從他眼神游向雷格的樣子可以看出,他更習慣捉弄別人,而不是被人捉弄。
“求你了,爸爸,現在可以了嗎?”女孩有了那么一丁點兒自信,同時也有了說話的勇氣。
“等一等。”她父親依然這么說。
“已經等了很久了。我一直在算時間。”
“呃……”他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去了希臘。”女孩用微弱但自豪的聲音宣布。
“哦,原來如此,”沃特金微微點頭,“好的,好的。去了什么具體的地方嗎?還是說就是希臘?”
“帕特莫斯,”她毫不遲疑地說,“非常美麗。我認為帕特莫斯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地方。除了渡輪絕對不會按時靠岸,一次也沒有,我記錄過時間。我們誤了航班,但我不介意。”
“啊哈,帕特莫斯,我明白了,”沃特金說,這個消息顯然撩起了他的興趣,“好的,你必須明白,年輕的女士,希臘不滿足于統治古典世界的文化,還創造出了本世紀最偉大的——甚至有人認為是唯一的——真正有創造性的想象作品。我指的當然是希臘渡輪的時間表,一部出神入化的虛構作品。任何一個人,只要去愛琴海旅行過,都會贊同這一點。嗯,對,本人之見。”
女孩對他皺起眉頭。
“我發現了一個陶罐。”她說。
“多半什么都不是,”她父親連忙插嘴,“你們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任何人第一次去希臘都會以為他們發現了什么陶罐,是不是這樣?哈,哈。”
眾人紛紛點頭。確實如此。讓人生氣,但確實如此。
“我在港口發現的,”女孩說,“在水里。在我們等該死的渡輪的時候。”
“薩拉!我說過……”
“你就是那么說的。還有更難聽的呢。你用的那些詞,我本來以為你根本不會說呢。反正,既然在座諸位都覺得自己聰明絕頂,那一定有人能告訴我這東西究竟是不是真的來自古希臘。我認為它非——常——古老。老爸,你能給他們看看嗎?”
她父親絕望地聳聳肩,把手伸到椅子底下去拿東西。
“年輕的女士,”沃特金對她說,“你知道《啟示錄》就是在帕特莫斯寫成的嗎?確實如此,是圣約翰寫的,你肯定知道吧。在我看來,里面有一些非常顯著的跡象表明作者是在等渡輪的時候寫了這篇東西。嗯,對,本人之見。它開篇的白日夢氣氛,對吧,正符合一個百無聊賴的人消磨時間的狀態,無所事事,你懂吧,他就開始編故事,然后越編越起勁,到最后高潮來了,他陷入某種絕望的狂想。我認為這個看法很有啟發性,也許你該就此寫篇論文。”他朝女孩點點頭。
女孩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瘋子。
“啊哈,找到了。”她父親說,把那東西重重地扔在桌上。“一個普普通通的陶罐,大家都看見了。她只有六歲,”他自嘲地笑笑,“對吧,親愛的?”
“七歲。”薩拉說。
陶罐并不大,五英寸[8]高,最寬處直徑四英寸。罐體近乎球形,頸部很細,從罐體向外突出不到一英寸。頸部和罐體的一半表面被板結的泥土所覆蓋,能看清的其他地方布有粗糙的紅色紋理。
薩拉拿起陶罐,硬塞給她右邊的那位教授。
“你似乎很聰明,”她說,“請說說你的看法。”
教授拿住陶罐,用有點傲慢的視線仔細查看。“要是你刮掉罐底的泥土,”他說起了俏皮話,“我猜肯定會看見‘伯明翰制造’這幾個字。”
“有那么古老嗎?”薩拉的父親假笑道,“伯明翰似乎很久不制造任何東西了。”
“不過,”教授說,“這不是我的研究領域,我是分子生物學家。其他人想看一看嗎?”
回應他的不是舉席歡騰的狂熱爭搶,但陶罐還是被斷斷續續地輾轉傳到了長桌盡頭。人們隔著厚厚的圓形鏡片凝視它,透過角質框眼鏡打量它,越過半月形眼鏡注視它;把眼鏡忘在另一套正裝口袋里的人則瞇起眼睛盯著它,他非常擔心那套正裝已經被送去清洗了。他們沒人能確定它的年代,也并不特別關心。小女孩的表情又變得沮喪。
“這就是腐儒。”雷格對理查德說。他又拿起銀質鹽瓶,舉到半空中。
“年輕的女士。”他探出身子對女孩說。
“哦,別再來這套了,你個老傻瓜。”年邁的考古學家考利說。他向后靠,用雙手捂住耳朵。
“年輕的女士,”雷格重復道,“請看,這是一個普通的銀質鹽瓶,這是一頂普通的帽子。”
“但你沒戴帽子。”女孩憂郁地說。
“哦,”雷格說,“稍等片刻。”他去取來了他的紅色羊毛帽。
“你看,”他又說,“這是一個普通的銀質鹽瓶,這是一頂普通的羊毛帽。我把鹽瓶放進帽子里,然后我把帽子遞給你。戲法的下一步,我親愛的女士……完全取決于你。”
他隔著兩個礙事的鄰座——考利和沃特金——把帽子遞給女孩,女孩接過帽子往里看。
“去哪兒了?”她盯著帽子說。
“那要看你把它放在哪兒了。”雷格說。
“哦,”薩拉說,“我明白了。但……似乎不太好玩。”
雷格聳聳肩:“一個簡單的小戲法,但能給我帶來樂趣。”然后轉回去對理查德說,“那么,剛才聊到哪兒了?”
理查德看著他,有點震驚。他知道教授的情緒時常會突然拐進稀奇古怪的岔道,但這次教授的熱情似乎在瞬息之間消失殆盡。理查德見過教授的這個表情,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傍晚去拜訪顯然毫無準備的教授時,見到的就是這一臉心煩意亂。雷格大概覺察到理查德嚇了一跳,立刻重新擠出笑容。
“我親愛的小伙子!”他說,“我親愛的小伙子!我最最親愛的小伙子!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呃,你剛才在說‘我親愛的小伙子’。”
“對,但我覺得那似乎是其他什么話的前奏。它就像一小段托卡塔[9],主題是你這個小伙子多么了不起,隨后就要引入我想說的主體部分了,然而我忘掉了后者的具體內容。你知道我打算說什么嗎?”
“不知道。”
“哦。好吧,我想我應該很高興。要是人人都知道我打算說什么,那我說話還有什么意義呢?那么,咱們來看看這位小客人的陶罐吧。”
陶罐已經傳到了沃特金手上,他宣稱他不是研究古人飲具的專家,他只研究人們就此寫出的論文。他說考利在這方面的知識和經驗是所有人都必須鞠躬致敬的,然后試圖把陶罐塞給考利。
“我說了,”沃特金重復道,“你在這方面的知識和經驗是我們都必須鞠躬致敬的。老天在上,你就別捂耳朵了,接過去稍微看兩眼吧。”
他輕柔但堅定地掰開考利的右手,重新向他解釋情況,然后把陶罐塞到他手里。考利簡略但明顯非常專業地看了一遍陶罐。
“我認為,”他說,“它大概有兩百年歷史。很粗糙,在這一類物品中算是非常拙劣的樣本。當然了,毫無價值。”
他不由分說地放下陶罐,抬眼望向古老的門樓眺望臺,天曉得為什么,它激起了他的怒火。
這番話帶給薩拉的影響顯而易見。她本來已經很氣餒了,現在更是徹底變得沮喪。她咬住嘴唇,把身體往椅背上一扔,隨即覺得自己幼稚得可笑,與這個場所格格不入。父親瞪了她一眼,提醒她注意儀態,然后再次替她道歉。
“噢,布克斯特胡德,”他連忙改變話題,“對,布克斯特胡德那老小子。我們必須研究一下,看能不能做些什么。告訴我……”
“年輕的女士,”有人突然叫道,嘶啞的聲音里充滿驚詫,“你顯然是一位魔法師,一位女巫,擁有巨大的力量!”
眾人望向雷格——這個喜歡賣弄的老家伙。他拿起陶罐,用狂熱的著迷眼神盯著它。他緩緩地把視線轉向小女孩,像是碰上了一名令人生畏的敵手,正在第一次認真評估對方的能耐。
“請允許我向您致敬,”他輕聲說,“雖然比起您的大能,本人是如此微不足道,但我懇請您準許我向您祝賀,因為我居然有幸目睹了魔法技藝中最精妙的一項偉績!”
薩拉瞪大眼睛望著他。
“我可以讓他們看一看您的偉績嗎?”他認真地問。
女孩微不可察地點點頭,他拿起陶罐——曾經被女孩極為珍視,但現在慘遭遺棄——在桌上使勁磕了一下。
陶罐裂成不規則的兩塊,包裹罐體的黏土化作參差不齊的碎屑,掉在桌面上。陶罐的一側倒下去,剩下的一塊立在那里。
薩拉的眼睛瞪得都快掉出來了,因為有個東西卡在陶罐還立著的那一塊里,它臟兮兮的,表面氧化變色,但你看一眼就知道那是學院餐廳的銀質鹽瓶。
“愚蠢的老傻瓜。”考利嘟囔道。
廉價的客廳戲法引來了一陣蔑視和譴責,但兩者都沒有減少薩拉眼神里的敬畏。雷格又轉向理查德,漫不經心地說:“你當年在學校里的那個朋友,后來還見過他嗎?小伙子有個稀奇的東歐名字,斯弗拉德什么來著。斯弗拉德·切利。記得那家伙嗎?”
理查德茫然地盯著他看了幾秒鐘。
“斯弗拉德?”他最后說,“哦,你說的是德克。德克·切利。不,我和他斷了聯系。我在街上遇到過他幾次,但沒什么交情。他好像動不動就改個名字。為什么問起他?”
注釋
[1]1英尺≈0.3米。
[2]柯勒律治全名為塞繆爾·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
[3]美國演員、導演、制片人,留過包住下半張臉的U形胡。
[4]巴洛克時期知名作曲家和管風琴家。
[5]18世紀古典主義歌劇作曲家。
[6]一首童謠。
[7]《掃羅》是英國作曲家喬治·亨德爾創作的三幕清唱劇。《死亡進行曲》是其中的第三幕,曾在喬治·華盛頓、丘吉爾、李光耀等人的葬禮上被演奏。
[8]1英寸≈2.54厘米。
[9]一種富有自由即興性的鍵盤樂曲,用一連串的分解和弦以快速的音階交替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