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的抗議來的如此之快,是崇禎沒有想到的,以至于口吐芬芳。
“入你母的,給臉不要臉,真以為朕不敢同意嗎?”崇禎又罵了一句。
隨即提起筆來,寫下不允兩個大字。
大丈夫能屈能伸。
朕乃皇帝,朕說不許辭職,那就是不許。
好在是只有十幾份奏疏是請辭的,崇禎心煩意亂的把批閱好的奏疏扔到了一邊,接著又拿起一道翻開來看。
“戶科給事中陳嚴彈劾工部左侍郎張縉彥疏。
崇禎八年丙戌,為其父丁憂期間,張縉彥不守孝道、不尊禮法,嘗與其友出入酒肆,甚者,納一姬妾,為法理不容,陛下應查之。
崇禎十年辛酉,其弟強占鄉鄰田畝,又指使家丁將其棍毆至死,張縉彥以職權之私為其弟脫罪,只罰沒紋銀兩百兩了事,陛下應處之。”
又翻開下一道奏疏,果然又是陳嚴的。
“戶科給事中陳嚴彈劾大理寺左寺丞解成奏疏。
崇禎四年乙卯……
……”
崇禎真有點抓瞎了,這陳嚴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經歷了什么,怎的突然從文臣鬣狗反水做了這二五仔,早上彈劾內閣首輔不過癮,現在又連上好幾道奏疏,每道奏疏彈劾的人還都不一樣。
也難怪,身為二十多年的老鍵盤俠,這廝知道文臣之間蠅營狗茍的事肯定不少,崇禎就是不明白這廝是因為什么。
陳嚴的語氣崇禎很不喜歡,什么叫朕應該去查、朕應該去處置,這老頭是在教朕做事?
考慮再三,崇禎還是打算先不做處理,他將陳嚴的奏疏全部放到了御案旁的一口箱子內,不交議也不批復,此謂之留中不發。
早朝的事已經使他與朝臣之間的關系格外僵硬,如今并不適合再去火上澆油,畢竟諾大的大明,每天生出那么多事,他一個人還真處理不了。
殺周延儒和陳演,不過敲打一下文官殺雞儆猴而已,以目前的情況,他并不能像朱重八那樣,隨隨便便因為一個案子殺上萬官員。
還得想辦法稍微緩和一下與朝臣的關系。
槍桿子里面出政權啊,毛爺爺誠不欺我。
念及此,崇禎奏疏也不看了,沖侍候在一旁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方正化道:
“召內閣閣臣來見朕。”
百官的事還能晾一晾,但內閣的人卻半刻拖不得,崇禎現在都吃不準,他新組建的這個內閣會不會一上來也請辭。
雖然他提拔的這幾個閣臣,大抵上在北京城破時都選擇了舉家自縊,但人心難測,鬼知道這些文臣到底都在想什么。
閣臣辦公所在的文淵閣距離乾清宮并不算遠,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范景文、李邦華等閣臣齊集而來。
他們的表情平靜不喜不悲,進入大殿后集體向崇禎行了拜禮。
崇禎見人都到齊了,便放下手里的奏疏指著座椅邊走過去邊道:
“諸位卿家,坐吧。”
“今日召集諸位閣臣來此,是為增進互相之間的了解,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方正化,上茶。”
崇禎邊說邊走到長桌的正前方坐下,這讓李邦華等人略顯局促。
乾清宮大殿內的長桌方椅,本就是為內閣與君臣議事所設,但皇帝基本還是會坐在龍椅上,而非與朝臣同坐。
李邦華等人正襟危坐,都沒有言語,早朝的經歷使他們確信,陛下性格與半個月前確實變了。
變的更殘暴了。
陛下喊他們來,就是為了讓他們了解這個?
“閣老怎的都不說話?難不成還在生朕的氣?”
見被責難,六人齊聲回道:
“臣不敢。”
“那為何不給朕好好辦事?奏疏不給票擬,何意?”崇禎發難道。
朕不管你們怎么想朕,背地里怎么罵朕,朕不在乎。
但如果你們只管罵朕,不管干活,朕很在乎,朕很生氣。
“陛下難道不知道嗎?今日文淵閣的門檻都要被官員踏爛了。”李邦華不得已出言解釋道。
李邦華剛說完,范景文接過話茬:
“陛下,且不言周延儒、陳演之事,陛下以我等為閣臣,并不經過朝臣推舉,實則將我等架上火堆。
其他幾位閣老想來也如此,臣大抵知道陛下所圖,然太過急躁也。”
范景文說罷,李邦華等四人都微不可見的嘆了口氣,很明顯,這話說到了他們心坎里。
內閣本就是百官之首,他們要是堂而皇之的跟皇帝站在一起,以如今百官對崇禎的不滿態度,他們拿什么領導群臣?
真可謂進一步是錯,退一步也是錯。
崇禎壓根沒想那么多,聽這范景文一說,仿佛也有那么點意思。
不對,你們不給朕票擬奏疏,這是顧忌百官,多于顧忌朕?
你們跟他們是一伙兒的?
崇禎越想越不舒服,看向六人的眼神也不太友善,當即慍怒道:
“朕在這火堆上已經灼燒十幾年了!有誰想過朕?”
“大明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就連出身行伍大字不識的黃得功都能看出來,難道你就看不出來?百官就看不出來?
朕問問你們,你們究竟是為百姓為社稷當的這個官?
還是為了權力、為了名聲和銀子當的這個官?
朕的百姓在餓死,在被建虜欺辱,在被流寇劫掠,百官呢?還在爭權斗狠、欺上瞞下、不干實事!
朕不要再像之前那樣,被朝臣蒙蔽,被百官搪塞!
朕也沒有時間與爾等虛與委蛇、爭權奪勢!
從今日起,朕將不再容忍。
你們六個皆有忠國之志,但朕實不知爾等這忠國之志有幾何,是只有亡國后之愚忠,還是奮大明余烈之精忠?
朕給爾等自己選擇的機會。
要么跟隨朕,同朕一起去直面艱難,這有可能失敗,但朕無愧于圣賢教誨,更無愧于列祖列宗,轟轟烈烈,不枉此生。
要么便請辭吧,占著茅坑不拉屎的,朕看著也煩,回去好好讀你們的圣賢書,就是有一樣,臨終前別后悔。”
崇禎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都噴了出來,他從凌晨三年到現在就沒休息過,實在是這艱難的局面讓他充滿無力感。
他需要盟友、需要更多的支持者。
當然,這些話他也不是亂說的,這幾個老頭能選擇在北京城被攻破后,要么舉家投井、要么自縊、要么喝毒藥,也算悲壯。
但崇禎覺得,你們早干嘛去了?
說完話,崇禎就背過手去等待他們的答復。
李邦華與范景文等人臉上都帶著錯愕和驚訝,錯愕是因為陛下難得對他們說些肺腑之言,驚訝是原來陛下很清楚大明目前的根結所在。
更重要的是,陛下沒瘋,只是比之前更加急功近利、更加極端了。
他們當然不知道大明實際只剩下兩年多壽命,擱誰誰不急?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陛下是真的在將他們當作肱骨來看待。
朝堂上的蠅營狗茍,這些年來他們見的太多了,說沒想過改變那是假的,可一次次努力,換來的永遠是一次次失望。
這不僅僅是對官員只顧爭權奪利的失望,也有對崇禎的失望,哦,當然,這里指的是原主。
可現在陛下醒悟了,想要拉著他們一塊改變,甚至都做好了成仁的準備,這等決心著實令他們動容。
不過動容歸動容,幾個老臣什么場面沒見過,陛下雖然給了他們選擇,但其實他們哪里有得選?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是教他們為百姓為社稷獻身的,說是讓他們回家讀圣賢書,那是想著法在挖苦他們。
不過在場的老臣沒有一個因此生氣,如今陛下急躁是急躁了點,可這份想改變朝廷現狀、中興大明的心卻無比赤誠。
身為臣子,為國效忠本就是職責所在,這又有什么好猶豫的呢?
幾個老臣互相對視一眼,皆站起身來向著崇禎的背影躬身,行了跪禮齊聲道:
“臣愿跟隨陛下,為陛下分憂。”
他們答應的有多干脆,接下來就有多后悔。
崇禎承認自己有賭的成分,但是他賭對了。
見六個肱骨都正式向他宣誓效忠,崇禎立即轉過身來,滿臉笑意的將李邦華等人親手扶了起來。
被皇帝親手扶起,這對于臣子而言是莫大的榮耀,李邦華、范景文還未來得及表示謝意,崇禎就道:
“時不我待,既然諸卿已決定跟著朕好好干,那朕就跟諸卿說說,朕接下來要做的事,諸卿也幫朕參謀參謀,看看有哪里想的不夠周全。
方正化,你去殿外候著,莫要任何人靠近這大殿。”
預料到接下來說的話多少有些駭人聽聞,崇禎覺得還是得謹慎點,李邦華等人也都是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等屏退了在場的宮女太監,崇禎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接著道:
“其一,朕準備重用孫傳庭,將其派往山陜,總督兩省一切政務,嗯,包括兩省的邊鎮軍務、財務、政務、監察等等。
你們先別瞪眼,聽朕把話說完。”
見李邦華立馬就想拍桌子反駁,崇禎立即制止。
“其二,朕想放棄寧錦防線,將兵力收縮至九邊。
能不能等朕把話說完?”
見一向穩重的范景文也開始瞪眼睛想站起來,崇禎又將其壓了下來。
“這其三,就是銀子的問題,國庫窮的叮當響,內帑窮的響叮當,可是咱大明真的窮嗎?
朕卻是不信的,只不過銀子沒流到國庫里,而被蛀蟲吃掉了。
朕之意,好好籌劃一番,尋個由頭,將這群蛀蟲們一窩端了。
諸卿以為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