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袴幾乎拖地,但桑原走在神宮司生花的前面,回頭時能隱隱看見:她木屐上的繩結被磨破了一些。
少女的腳趾提起來時,足尖在木屐的木板上微微踮起,腳底板卻離開了木板。
白足袋的褶皺很明顯。
走得很勉強的樣子。
因為走路內八的習慣,她的下山路尤其艱難,每次下到一個臺階,小腿都微微側彎,雙手糾結在一起,放在身前。
夜晚,風吹,有些紙札的殘頁趁機從淺草里溜出來,在神龕上落定,像是畫符一樣。
「繪馬」也互相碰撞,很清脆,不過他們的心愿聽起來并不強烈。
至少是沒有木屐叩擊石板的強烈吧。
桑原和神宮司生花下山時,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居然已經是凌晨了。
……自己睡了那么久?神宮司生花在神前想了那么久?
“給你找個賓館先住一晚吧,”桑原說,“什么事情都不應該那么沖動的。”
神宮司生花點了點頭。
桑原來找神宮司生花,就是緩兵之計,以免她作出過激舉動。
其實她就算跟自己回去了又如何?每個人到底還是要回到自己原來的生活軌跡。
只是現在能和她的父母有個交代了吧。
桑原用導航查找附近的賓館,離自己最近的也要走十分鐘。
兩個人一前一后,氛圍有些尷尬。
“桑原大人,為什么會知道我在這里……”
“是跟蹤你來的。”
“……您都知道了?”
桑原知道她說得是什么,其實到這地步,根本就不用隱瞞什么,她的行為也間接告訴了自己真相。
雖然只是冰山一角。
“知道了,”他只是說,“但沒完全知道,如果你想講給我聽,說就好了。”
桑原直覺事情絕對不可能這么簡單,巫女雖然神圣,但在現代霓虹,其實招聘要求并不嚴格……像神宮司生花這種情況,那只有一種可能:家里是和寺廟有關系的。
但這里面的關系到底是什么,才會造就這樣的局面,就很微妙。
可是自己不能再去了解她的過往了,因為每每深入就會對上一世的神宮司生花多一份愧疚,和對她既定未來的后怕。
神宮司生花沉默地朝前走。
桑原順手查詢了一下,現在已經到了東京地下鐵的休業時間。
很糟糕,一點鐘到五點鐘,地下鐵停運。
那是不是說自己也得在賓館住一夜了?
明天的考試,還要趕最早班的車。
那住在賓館的時間其實只有不到五個小時……還是這種都心的話……想想都肉痛。
和神宮司生花一前一后走進賓館。
“開倆單人房。”桑原從校服里排出幾鈔萬円大錢:剛提的獎金啊!
前臺小姐姐熱情地打量兩人。
特別是那身巫女裝扮的神宮司生花,怎么看怎么奇怪。
看就看吧,不要被誤會了就行。
其實和買酒一樣,霓虹的明文規定是未滿十八的人不能獨自開房,但其實只要看起來像十八歲,就不需要出示什么證件了。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所以守規矩的人都餓死了。
“先生,您好,只剩下雙人間了。”
桑原轉頭用征求意見的眼神看向神宮司生花,“嗯?”了一聲。
她心不在焉的,正在打哈欠,嘴巴朝著天花板的那種用力過猛,注意到桑原看過來后,也不怕脫臼的風險,馬上收住,有些局促的模樣。
“我……我沒意見。”即使她剛才什么也沒聽清楚,只是出于對桑原的無條件相信。
“那就那么辦吧。”
“好的,這是房卡,謝謝您的惠顧。”
很晚了,桑原有了倦意,況且明天還要考試,真是不趕巧。
桑原打開手機,看到好幾個未接來電,回撥了回去,等待的時候,雙眼忘記了要保持禮儀,他漫無目的地打量著浴室里飄起的彌漫水霧。
其實去神社之前凈身是霓虹人的習慣,所謂的“入浴文化”也就起源在這。
電話那邊短暫“嘟”的一聲。
“莫西莫西?”
“小原先生,我現在去江戶川區轄區的警務處,準備報警了,你在家里嗎?”是神宮司的父親。
“啊啊,不用了,人已經找到了。”
“真的?在哪?”
桑原本來已經準備好了說辭“沒什么,就是心情不好,晚上就回來了”,但——現在他覺得:
那樣對她太不公平。
她好不容易鼓起這樣的勇氣。
畢竟,這是她對自己命運的反抗,自己沒資格粉飾太平。
“在日枝神社。”
“……”那邊是沉默。
“去的時候是巫女服,拿著神樂鈴,睡在神前,……”
“那樣……我知道了,太晚了,明天你有空嗎?我來找您。”
桑原想了想明天考試的安排,用數學的話說,就是考試的時間幾乎都要和兼職的時間有交集了,他果斷道:“明天沒什么空。”
“那樣,再緩幾天吧……”
那邊匆匆掛斷電話。
浴室的門開了。
神宮司生花像是那時剛剛來到自己家里一樣,用浴巾包裹著自己,頭發上還飄著熱氣。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特別是這種比較尬尷的場景。
其實神宮司生花也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地就與桑原共處一室了。
她下山后就像是被鬼神“奪舍”了,整個人就不在狀態。
神宮司生花小心翼翼地用被子裹住自己,把腿縮到小腹,用手環抱住,一副郁悶的樣子。
桑原只能看見從白色床單上隆起的小丘,白色小丘頂部有一點格格不入的顏色。
之前浴室里傳來的機械聲,那是賓館自帶的長條狀浴室道具,還一邊吹一邊用手指蹂躪那里。
再用力揉,也不會干得那么快,還殘留著濕漉漉的水汽的,是她毛茸茸的發絲。
窗外的高樓平地而起,桑原透過落地窗的反射,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知道她將臉貼在手臂上,腳趾有些微微得張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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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東京都心的神宮司父親放下手機,看著夜色。
推了一把眼鏡,金屬絲和耳根相碰的一瞬間,他似乎聽見了遙遠而來的終末的歌聲。
……
日枝。
那是她的歸宿,但絕對不是現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