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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派印章,何以是明代

“流派印章藝術奇峰突起,形成了與秦漢印藝術雙峰并峙,互為媲美的又一高峰,這在中國文化的其他品類中是罕見的。”書晉詩唐,詞宋曲元,古往今來,一峰高聳,后世難以倫比,何以在篆刻領域里會神奇地產生“雙峰對峙”的局面呢?這顯然是跟它獨具的特定因素——印材、印人、印譜、印論等相關聯的。

印材

明代,石章被廣泛“引進”印壇,以石替銅,鐫刻印章有了理想材料,標志著由銅印時代跨入石章時代。

明代印學家、印人沈野《印談》稱:“金玉之類,用力多而難成。”這道出了文人治印欲刻不能的苦衷。金屬、晶玉類的印材,確實是堅韌難刻的,要求合意的佳刻,而又礙于“啃”金玉不得。因此,在宋元漫長的歷史時期里,文人講究用印的也唯能與印工合作,即由精于篆書的文人篆印,而后由印工鐫刻而成。元代學者陳基曾遣書其友錢逵“求篆一圖書及兩扁,圖書乞分付盧小山家一刻”(陳基信札),即為一例。

“關中侯印”金印 三國魏

魏晉以前的純金官印至今僅見六十鈕左右,此三國魏純金印,重達138克,彌足珍貴。黃金不為他物侵蝕,一如新出,故可知彼時工匠鑿印之法。

“臣翳”玉印 漢代

《禮記·學記》稱:“玉不琢,不成器。”玉的材質堅硬,施水間添加金剛砂,不斷琢磨而漸生線條,工藝精細。一印之成,遠較銅印之鑄、鑿繁難。此“臣翳”玉印印風嚴謹、規整,玉質為和田羊脂,屬漢玉印中罕見者。

然而,談及以石入印,歷來多持王冕、文彭首創石章入印說;近年來,亦有持石章“古已有之”說的。下面我想對此做一簡略的回顧和考察。

據我所知,“王冕首創花乳石入印”的說法,最早見于明初劉績所撰《霏雪錄》一書,其稱:“初無人以花藥石刻印者,自山農始也。”山農,即煮石山農王冕,花藥石乃當時對花乳石的稱謂,劉績去王冕不遠,此說多可信。

文彭開刻石章風氣的說法,見于清初周亮工《印人傳》,周氏稱:文彭偶過南京西虹橋,“得四筐石,解之,即今所謂‘燈光’也,下者亦近所稱‘老坑’”。他還說:“蓋蜜蠟未出,金陵人類以凍石作花枝葉及小蟲蟢為婦人飾,即買石者亦充此等用,不知為印章也。”這段文字記載的明代風俗頗為重要。考壽山石用于雕刻當在一千五百年前的南朝,青田石也不晚于中唐。石是舊時石,但采石是用以雕成供婦女用的小工藝飾品,并沒有擴想到用來作為印材。是有心人文彭購而解之,把它引進到篆刻領域里來,使舊石有了新用途,故文彭“自得石后,乃不復作牙章”。周亮工去文彭只數十年,所談翔實具體,不可忽視。

至于稱石章“古已有之”,也是不無道理的。何震《續學古編》即稱“石章始于宋”;甘旸《印章集說》稱“石質古不以為印,唐、宋私印始用之,不耐久,故不傳”;《江表傳》亦有歷陽縣有石印山的記載;在明代流派印章尚未萌芽的成化年間,明憲宗朱見深曾賜給司禮覃昌以“補袞宣化”的石章(朱象賢《印典》)。此外,以實物而論,在周、秦、漢、晉時,都已有石章的存在,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何震刻“芳草王孫”石印 明代

這方青田石印,帶“雪漁”(何震)款,印面刻“芳草王孫”,篆法師漢,用刀峻勁,且線條多何震所慣有的燕尾習氣。

我們不必偏頗地以石章的“古已有之”,否定王冕、文彭以石章刻印的實踐和貢獻;也不必拗執地堅持王冕、文彭首創石章治印,而無視古石章的存在。磚、瓦同類,而非一物,關鍵在于要剖析考察古代石章與花乳石化學成分的異同。以俗習論,人們習慣于將玉、石并稱,古有“金銀珉玉”之說,“珉”即是似玉的美石;而以石質言,又有花崗、大理、料石、滑石、花乳石種種,它們的化學成分是迥異的,能夠手刻的程度也是有別的。花崗硬若晶玉,花乳嫩如石膏。因此,在沒有將古代石章的成分研討確定之前,始終存在著“此石非那石”和“此石即那石”的兩種可能,過早混為一談而下結論,似乎失之草率。

我們渴求學者能提供結論,但又不必消極地等待這個結論,因為它對探討明代流派印章的崛起并無直接影響。我們可以明確地看到,上古偶見石章,但印材畢竟是以金玉為主;明清時期,也用金玉印材,但畢竟是以石章為主。我認為不妨把明代流派印章崛起前后的印壇稱為“銅印時代”和“石章時代”。至此,似可不必執意襲用王冕、文彭“發明”“首創”石材入印的陳說,可是,王冕、文彭,特別是文彭將“燈光凍”一類青田石別出心裁地“引進”印壇,居然掀起了一股普遍地采用石章治印的旋風熱浪,形成了廣泛雕刻石章的氣候,以至原先“凍滿斤值白金不三星余”(周亮工《印人傳》)的頑石價格暴漲,身價百倍,可謂是“金陵石貴”了。文彭以石章治印,開辟了一個“石章時代”,自有其令人仰佩的劃時代功績。

如上所述,甘旸嘗稱“不耐久,故不傳”,是上古少以石材入印的緣故,那么,時至明代,“不耐久”而易于鐫刻的石材,正是它得以大傳播的唯一緣故。有金石癖的文人往昔望“印”興嘆,而今則望“印”興起,石嫩易鐫,使刀如筆,欣喜之狀多可見諸彼時文人的自述,如沈野在哀嘆金玉印刻來吃力不討好之時,有對比地宣稱:“石則用力少而易就……則印已成而興無窮。”甘旸贊賞燈光凍:“其文俱潤澤有光,別有一種筆意豐神,即金玉難優劣之也。”吳名世《翰苑印林·序》更具體地指出:“石宜青田,質澤理疏,能以書法行乎其間,不受飾,不礙力,令人忘刀而見筆者,石之從志也,所以可貴也。”僅此數則,足以概見文人得石質印材無異于久旱得甘露。

要言之,物質是藝術創作中第一性、決定性的因素。印材上以石替代金玉是一場重大的革命,對輝煌于周、秦、兩漢,沉淪于隋、唐、宋、元的古老印壇,是一場富有催生作用和展現出美妙前景的革命。記得明末篆刻家姜思經在《銀黃小史》印譜自序里宣稱:“秦漢之印多用金,其篆情刀法喜藏不喜露;我明多用石,其意至刀行,見力復見巧。千載而下,視我明諸篆,不猶今之視秦漢?”這的確是一通躊躇滿志而又饒有遠見卓識的預言。

印人

文人競相耕石不止,傾注以聰明才智,挽回了魏晉以后印壇既俗且誣的衰落氣象。

周、秦、兩漢的璽印,皆是無名篆刻家的杰作,其名不傳,而其藝高妙。周銘《賴古堂印譜小引》嘗稱:“論印法必宗秦漢”,“學印者不宗秦漢,非俗則誣”。秦漢璽印的高明,是它特定的時代條件所孕育的。其一,印章用途廣泛,公文遞傳、經濟貿易、軍中行令、社會往來都須臾少它不得,這勢必促使印章藝術的騰達;其二,印文基本為當時社會用字,用以入印,駕輕就熟,增省變化,均能得妙理而不逾規;其三,印章為佩用者身份的象征,對作者的嚴格要求,具有鐫制上求精的督促作用;其四,當時民風淳樸篤實,無名的印工多能認真地將高技大藝施展于不逾方寸的印章中。

魏、晉以后,隨著社會用字的廢篆隸而興行楷,篆文為社會所隔膜,加之紙張盛行,淘汰了竹木簡,官印由以往的按于紫泥變為鈐蓋于紙楮,印泥制作難以過關,也客觀地影響到印章的推廣和使用,唐、宋時期大量書法作品上不見作者印章,也可感覺到用印風氣的衰蔽。篆刻是書篆與鐫刻的并施兼用,按理說,魏、晉以后的文人多通小學,能書篆字,但礙于金玉,不任施刀;而諳于鐫刻的印工,多為“篆盲”。不通篆學,篆刻則失去嚴肅性而必走向“誣”;不諳篆書,篆刻則失去藝術性而走向“俗”。“印章自晉以降,不能復秦、漢;自六朝以降,又不能復晉”(吳奇書胡正言《印存》后),可見自魏、晉以后篆刻藝術就一蹶不振,一代不如一代,出現了延續千年的厄運。

石章在印壇的被“引進”,為文人的“下海”治印創造了契機,以至他們替代了不通篆學的印工,成為明代流派印章舞臺上的主角,使以后的篆刻史成為由他們主宰并撰寫的歷史。明代文人治印的風氣,正如蘇宣《印略》自序中所述“家家倉、籀,人人斯、邕”,盛極一時,涌現了終身耕石不止的眾多印人,且學人、畫家、官吏也多以治印為余事、樂事。明末畫家李流芳有一段生動的回憶:“余少年游戲此道,偕吾友文休競相摹仿,往往相對,酒闌茶罷,刀筆之聲,扎扎不已,或得意叫嘯,互相標目,前無古人。”(李流芳《題汪杲叔印譜》)沈野《印談》中有詩曰:“清曉空齋坐,庭前修竹清。偶持一片石,閑刻古人名。蓄印僅數鈕,論文盡兩京。徒然留姓氏,何處問生平。”真是悠哉游哉,其樂無窮。

明代的印人由于印作、印譜的毀壞、失傳和明代流派印章初生期資料的殘缺無多,我們至今已難以做較完整的統計,但僅考察隱居太倉一隅的張灝于崇禎辛未年(1631)所集輯的《學山堂印譜》,即匯集了六十名印人的一千一百方印作。文人有學識,善思量,通技法,求意境,追新面。這樣一支強壯的篆刻隊伍力挽頹勢,力矯時弊,使篆刻藝術一掃籠罩千年的陰霾,而開創與秦漢印相頡頏的一重新天,則是勢在必至的。

印譜

以匯輯古璽印譜為主,重視對優秀傳統的借鑒,不斷豐富、提高著文人治印的藝術水準。

作為繪畫,其入門途徑有二:一臨摹,二寫生。作為篆刻,臨摹是唯一入門的途徑。對于秦、漢優秀印作的匯輯,始于北宋楊克一《印格》,此書早佚,規模莫明,稍晚的則是《宣和印譜》。據明代來行學《宣和集古印史》自序稱,此譜載官印一千二百有奇,私印四千三百有奇,“始于嬴秦,盛輯兩漢,逮隋而止,唐以降無聞”。又據清初徐貞木稱:“《宣和印譜》宋徽趙佶作,其書長八寸,黃朱為格,泥以麝粉,澄心堂紙,首以秦九字璽,后玉鉤‘萬歲’二字,乃反文,后‘荊王之璽’,后‘天祿永昌’,后‘中山王寶’,余官印五百有奇。”(徐貞木《觀妙齋集印》自序)秦九字璽,實為漢印,文字為“疢疾除、永康休、萬壽寧”。來行學和徐貞木兩說相抵牾,來說為托訛之論,當不可信,而徐說亦無從旁證,唯錄以待考。自私家以楊克一輯《印格》,官敕以《宣和印譜》,元末明初二百五十年間,先后有顏叔夏、姜夔、趙孟、錢選、吾邱衍、吳福孫、吳睿、葉森、楊遵、朱珪、沈潤卿、申屠致遠、陶宗儀、鄭燁等十六家匯輯印譜。這些早期印譜,自有其不可泯滅的功績。可是,正如明代沈明臣《顧氏集古印譜序》稱:“諸家唯楊遵氏為最多,然亦僅僅止七百三十一方,挽近世詩文印記亦附矣,然皆摹本。而長洲沈潤卿始以順伯、子昂、錢舜舉、子行,及子行弟子吳孟思所摹及其所未摹者,作刻譜以傳……然統諸家數尚不及千矣,而摹刻俱為失真,刻石則朱白難辨。”從篆刻藝術借鑒角度言,這些印譜存印不多,又系翻摹,形存神喪,是大可遺憾的。

可是,伴隨著石章的廣泛采用,印譜的匯輯也進入了一個春筍逢雨的勃發時期。隆慶辛未年(1571),上海顧汝修以家中三世所蓄古印約有一千八百鈕,輯成《集古印譜》,開創了以秦、漢原印鈐拓成譜的先河。讀、摹此譜,如親炙古人,為印人成功借鑒、汲取秦漢印的真諦,提供了精湛的范本。顧氏《集古印譜》對印壇及社會產生的影響之巨是出乎意料的,以至“家摹人范,以漢為師”(祝世祿《梁千秋印雋序》)。趙宧光《金一甫印譜序》中亦稱:“及顧氏譜流通遐邇,爾時家至戶到手一編。”盛況空前,令人吃驚。足見甘旸《印章集說》中“隆慶間,武陵顧氏集古印成譜,行之于世,印章之荒,自此破矣”的論說,決非溢美之詞。朱簡則在其《印品》自序中明確指出“迨上海顧汝修《集古印譜》行世,則商周、秦漢雜宋元出之,一時翕然向風,名流輩出”,認為是一部印譜扶育了一代有成就的印人。

自顧氏《集古印譜》問世,集輯印譜的風氣大盛。直至明亡的約六十年里,以原印鈐拓的大型印譜,還有范大澈的《集古印譜》,輯印三千六百余鈕;郭宗昌的《松談閣印史》,輯印九百三十余鈕。以上三部印譜計存古印五千三百余鈕,這些印譜的推出,對印壇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在此時,印人集積秦、漢古印印蛻的風氣也是熾烈的,如江都張學禮,仆仆風塵,遠游齊、梁、燕、冀間,積印蛻七千余方,同友人擇其中三千方,倩篆刻名家吳丘隅、董玉溪、何雪漁、吳嶺南等十余人逐一篆刻,歷二十年,于萬歷己丑年(1589),成《考古正文印藪》一書。這類依樣畫葫蘆地摹刻秦漢印的印譜,據不完全的統計,截至明亡,即不下于二十八種(此數字據筆者寓目及善本目錄中匯集的印譜統計而成)。這類摹刻印譜,難免“優孟衣冠”,只算得是下原印鈐拓一等的參考資料,然而,摹刻的本身卻是造就出色印人的最佳手段。諸如蘇宣在《秦漢印范》一譜中,就摹刻了秦、漢印近九百方;甘旸也摹刻了一千七百余方古印而輯為《集古印正》;趙宧光摹刻的秦、漢印亦達二千多方。明代的印人,都有臨摹大量秦、漢印的扎實基本功。

藝術恰似一條上下環節相扣的金色長鏈,重復不得,割斷不得,不承認先賢積蓄的成果,不努力對其做誠實的借鑒,就不會獲得延續性的新成果,就會自我“脫鉤”于這條金色長鏈之外,盡管可以自鳴得意,而事實上一無所成。從這個意義上講,魏、晉以后直至宋、元的印壇,正是吃了這個虧,它們客觀上摒棄了秦璽漢印的優良傳統,而恰恰是被秦漢優良傳統所摒棄。這無源無本的時期成為中國篆刻史上灰暗的時代。明代印人的尸祝秦、漢,正是魏、晉以降任何朝代都未曾有、也不可能有的復古浪潮,“脫鉤”而再“掛鉤”,把屬于這個時代的一環,老老實實地回扣到那金色長鏈上去,從而吸吮秦璽漢印里無窮無盡的豐厚藝術養料。文人的好古敏求,意與古會,心存精湛的秦漢印,手握易刻的青田石,心手相應,構成絕詣。這自然地成為明代流派印章拔地崛起的巨大推力!

印論

量多而質高的印學論著,對流派印章的勃興,具有啟迪和指南的作用。

元代吾邱衍所撰《學古篇》,歷來被視為印學論著的濫觴,而就篆刻學角度觀察,它在理論上尚處于初級、萌芽的階段,考其內容也重在說篆、論篆而膚于論印,這當然是毋須苛求于古人的。

實踐與理論,似搏擊飛翔的鳥之雙翼,互為依存,互為鼓動。明代流派印章的出現和大成,正是跟當時印學研究相關聯的。印章在當時與秦漢印一脈相承,印學理論卻是一個不斷自我探索的新興學科。就筆者寓目的印學論著而言,在論述篆刻本身的理論方面,明代是整個封建社會里最可觀的時期。且不論見于明代印譜里多達數百則的以序跋形式出現的論文,單論自徐官于1569年所著《古今印史》一書有分量的印學著錄即逾二十部。其中朱簡歷十四年,殫精竭慮,研究了一萬多方古今印章,于1611年成《印品》一書;徐上達于1614年著《印法參同》一書,共四十二卷。這些都充分顯示出這班印家超人的才智和深邃的見地。

諸如,朱簡的《印品》一書,首創論點與論據(印作)相引證的編排法,文圖并存,互為發明,涉及璽印的考證,篆法、章法的研討,辨析印作的真贗,評論印作的優劣,論說犀利,頗饒膽識。徐上達以“嘗聞篆刻小技,壯夫不為,而孰知阿堵中固自具神理之妙,猶自寓神理之竅,正不易為者也。乃今人好人習,異軌分途,無人乎引法以縮之,終于未正;無人乎授法以進之,終于未精”的宗旨,撰《印法參同》一書。此書論述篆刻技藝,體察入微,授人以法,曉人以理,充滿著生動樸素的辯證法,足以使清代印學論著見絀。

明代的印學理論,從篆刻學的范疇去考察,是一個相當完整的體系。從印章技法的篆刻、章法、刀法,藝術作品的情調意趣,乃至摹刻古印、創作態度、藝術批評、繼承與創新等諸方面都有不平凡的闡述。

在篆法方面,趙宧光稱“不會寫篆字,如何有好印?”程名世稱“圖書之難,不難于刻而難于篆。點畫之中,盡態極妍,曲臻其妙”;沈野則指出寫篆、配篆不能投機取巧,走旁門橫道,“以奇怪篆不識字藏拙,去古彌遠矣”;何震嘗稱“六書不能精義入神,而能驅刀如筆,吾不信也”,簡直是對無視篆法者的論戰口吻,他在《續學古編》里還總結了筆法上的“三害”;朱簡對漢代的摹印篆有著靈活而入情的見解,他在《印品》中說:“破體移東就西,變異取彼代此,變省則變隸而微似減,反文則似悖而實有章,此字中結構之大概也。”由篆法到配篆,徐上達還詳細地論述了方與圓、奇與正、動與靜、肥與瘦、工與寫、粗與細、主與次、老與嫩的相互關系。諸如此類的論述,強調以篆法的嚴肅性及其相對的靈活性來保證篆刻的藝術性,確實是治本之法。

在章法方面,徐上達《印法參同》說:“字面有正、有側、有俯、有仰……竊以為字之相集于一印,即如人之相聚于一堂,居左者須令顧右,居右者須令顧左,居中者須令左右相顧。至于居上者,亦須令俯下,居下者,亦須令仰上,是謂有情。得其情,則生氣勃勃;失其情,則徒得委形而已。”值得指出的是,潘茂弘《印章法》提出了“空處立得馬,密處不容針”,這一章法上疏密虛實對比的理論,正是世人熟知的鄧石如“疏處可使走馬,密處不使透風,常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這一至理名言的原始雛形。

在用刀方面,陳赤已有“借勢刀”“空行刀”“徐走刀”“救敝刀”等相當專門的刀法術語,繼之又有用刀十三法、十四法、十九法之說。這類歸納固然是必要的,它標志著對用刀技法探討的深入,然不免有就法論法、玄虛黏著之感。徐上達對用刀從視覺上作了別致的論述,他說:“刀路中心本深,再觀之,忽疑虛聳;兩旁本淺,久視之翻覺下削。是筆雖扁貼印面,而其像卻似滾圓,斯稱神功。”篆刻的用刀與書法的用筆,都一樣地追求點畫的圓渾而具質感。此外,朱簡則高屋建瓴地提出了“使刀如使筆”的見地,稱“正鋒緊持,直送緩結,轉須帶方,折須帶圓,無棱角、無臃腫、無鋸牙、無燕尾,刀法盡于此矣”,并力矯俗說:“若刻文自小修大、自完修破,如俗所謂飛刀、補刀、救刀,皆刀病也。”何震亦從實踐中總結了用刀方面的“大害”。

在陶冶情調、意趣、修養方面,周應愿《印說》和沈野《印談》均注重于將“雕蟲小技”上升到文學高度加以研討和評述,特別是沈野《印談》還強調:“印雖小技,須是靜坐讀書,凡百技藝,未有不靜坐讀書而能入室者。”以讀書來加強印人的藝術修養,是十分中肯而重要的意見。

在摹秦漢印蔚成風氣的明代,徐上達有針對性地指出:“人有千態,印有千文,吾安能逐一相見摹擬?其可領略者,神而已……是故,有不法而法自應者;亦有依法而法反違者。”因此,要清醒地對待摹印,“善摹者,會其神,隨肖其形;不善摹者,泥其形,因失其神”。總之在于以形寫神,得其義理。印也非古即好,唯古為高。為了克服精粗不分的盲目摹刻,朱簡則警告學者:“古印雖見諸家刻譜,非得銅玉真跡印越楮上者不摹,刓缺磨損者不摹,偏枯疊出者不摹。”

在繼承傳統方面,摹古固然能獲得秦漢印的妙處,可是也能抹卻個人乃至時代應有的風貌。參可補人,也可傷人。事物總是有著如是的兩重性。針對明代由摹古陷入泥古的傾向,機敏的王穉登(1535—1612)于《古今印則》跋中指出,“《印藪》未出,壞于俗法;《印藪》既出,壞于古法”(此處《印藪》指《顧氏集古印譜》,非指以顧譜翻摹為木板的《印藪》),感嘆盲目崇古之風,敲起了不可入俗、不可泥古的警鐘。而作為印人,蘇宣則從積極的角度,振臂疾呼要化古為今,推陳出新,其《印略》自序說:“如詩非不法魏、晉也,而非復魏、晉;書非不法鐘、王也,而非復鐘、王。”蘇宣認為對秦漢印,可“法”而不可“復”,“法”者法其心,“復”者復其貌。學習傳統貴在“始于模擬,終于變化”。摹擬只是習藝的初級階段,變化才是習藝的高級階段;摹擬只是習藝的手段,變化才是習藝的目的。總之,摹擬只是為了變化,為了變化而摹擬。忘卻變化的摹擬,即便是摹擬一輩子,即便是可以亂真秦漢印,講到底,在求藝之路上也只是有“始”而無“終”。這些見解是既精且新,很有指導性。

在創作態度方面,明代印學家的論述也頗詳賅。潘茂弘《印章法》認為:“得意千方猶少,失意一方疑多。得意處多在快活中想來,敗筆處還是忙中落墨。”強調治印要持嚴肅、審慎的態度。沈野《印談》的說法則更具體:“每作一印,不即動手,以章法、字法往復躊躇,至眉睫間隱隱見之,宛然是一古印,然后乘興下刀,庶幾少有得意處。”可謂是熟慮深思、九朽一罷了。

在篆刻藝術批評方面,明代也是一個活潑而甚少迷信的時期:評述大膽,直言談相,懇切中的,而無明顯的宗派情緒。其中朱簡是一位杰出的代表,他撰《印品》一書,列謬印一目以誡后生,而其中就有不少篆刻名流的印作。對明代流派印章的開山鼻祖文彭,朱簡在肯定之余也有批評:“壽承朱文雜體,自是傖父面目。”對名滿天下,片石與金同價的何震,他認為:“其應手處,卓有先民典型,而亦不無屈法。”

此外,明代印人對古璽的斷代、古印的考證、古代文字的訓詁等方面都有著努力且認真的探索。明代印學理論顯示出史無前例的廣度、深度和力度,亦表明了明代流派印章取得的非凡成果;而這些理論又宛如為航行于浩瀚汪洋的方舟提供了“海圖”,安上了“羅經”,使崛起而更新的明代篆刻藝術,向著遙遠而令人神往的藝術彼岸奮進。

綜上所述,篆刻藝術由銅印時代進入石印時代,學識淵博的文人成為印壇創作的主體力量。對周、秦、兩漢優良傳統的借鑒和發展,大量涌現于印苑、具有真知灼見的印學理論,遂使明代流派印章成為“印起八代之衰”的光輝時期,成為有大影響于后世的領銜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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