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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世說新語》是南朝宋臨川王劉義慶與其門下文人共同編纂的志人小說(以下簡稱《世說》)。此書雜采魏晉典籍,經過巧妙編排和精心潤色,將中古時期的眾生群相特別是士大夫群體的獨特風貌分門別類地呈現在讀者眼前,從而成為古代小說中一道獨特而亮麗的風景。魯迅先生評論《世說》“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中國小說史略》),“玄遠冷雋”“高簡瑰奇”八字,可謂《世說》一書精神的精要概括,同時也是“魏晉風度”或者說“魏晉風流”的高度濃縮。

至于“魏晉風度”一語,則首次出現在魯迅的著名演講稿《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而已集》)中。魯迅先生以東漢末至曹魏士風的轉換為起點,論及兩晉劉宋,風趣而又深刻地揭示了“魏晉風度”的來龍去脈,其演講中所用故事與材料大多采自《世說》一書。自此以后,《世說》與“魏晉風度”也就幾乎劃上了等號。那么,究竟何為“魏晉風度”呢?《世說》又是如何體現“魏晉風度”的?《世說》對后世文人的精神世界又產生了哪些影響?我們試作簡要詮釋。

一、何為“魏晉風度”

“魏晉”如從曹丕禪漢(220)算起,至劉裕代晉(420),正好二百年。在此二百年中,政治上,爾虞我詐,權力更替如翻掌;軍事上,你方唱罷我登場,即使本家同宗互相殺伐也是尋常之事;生態上,世事詭譎難測,士大夫階層人人自危如累卵,生命的無常用“朝不慮夕”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于是,服散抹粉、寬袍木屐、鍛鐵鉆李、散發裸形、捫虱取鵲、白眼傲岸等種種異相便齊齊粉墨登場了。對有些人來說,這是他們擺脫現實世界禮教與道德的束縛、遵循自己的內心、展示真實自我的開始;對有些人來說則是偽裝的手段,他們甚至用極端自污來保身遠禍。

如今看來,這是一段荒誕而又真實的歷史。說其荒誕,因為此時人們行事多不同于前俗,或自然或刻意,往往出人意表;說其真實,是因為我們對他們不屈本心的行事風格心存艷羨?;蛘呖梢赃@樣說,言其荒誕更多的是因為我們未能免俗;說其真實,其實是我們對俗世經驗和教條的批判。

“魏晉風度”正是在這魏晉士人放任自在,而后世文人讀者不斷演繹中形成的。言其實質,當是人們無法超越現實,無法掌控自己的未來,無法逆料生死時,極端的失望與壓抑導致人們開始放棄對世俗與名教的順從而順應自然和本性,于是他們服藥飲酒、縱情山林、率直通脫、任誕曠達,即使在言談中也采用極富個性的美學形式表達自己的理念與才情。開始將個體的“我”作為中心,千人千面,這大概也是“魏晉風度”能夠大放異彩的原因。

二、“魏晉風度”在《世說》中有哪些表現

上面我們對“魏晉風度”作了簡要的說明。而《世說》用三十六個門類,三十六種不同風格的故事將這一風度具體地呈現在我們的面前。接下來我們就結合事例來看一下“魏晉風度”在《世說》中的具體表現。

(一)服藥行散

魏晉士人沉湎于服藥行散,這本是悲摧而病態的做派,卻一時蔚然成風。所謂服散,即服食五石散。五石散是由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石鐘乳、石硫黃五種藥石為主,雜以人參等配制而成,據云可治男子癆傷羸虛,服用后宜吃冷食,故亦名寒食散。五石散固然有些療效,但其毒性也很大。只因其服食后能讓人暫時興奮,體力轉強,故受士人推崇。這一風氣的帶動者是曹魏的何晏。何晏是曹魏時著名的清談家,同時又是魏室外戚,是魏末執政大臣曹爽的心腹?!堆哉Z》第十四則記何晏云:“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币驗楹侮掏?,雖然其說荒謬病態,然而魏晉六朝上層人士競相效法。殊不知,服五石散無異于慢性自殺,服者每每中毒,染成痼疾,重者甚至傷殘夭亡。余嘉錫《寒食散考》云:“魏晉以后,服者相尋,殺人如麻,晏實為禍首?!笨梢娖鋵崱4送?,服食散劑以后,需緩步調適才能散發藥性,故會有“行散”舉動。行散后,在藥力的作用下,燥熱難耐,須冷水澆身,吃冷食。皮膚因發燒容易擦傷,不能穿窄衣,故行散者須著寬袍大袖,貌似飄飄欲仙,而這正是士人們追求的一種精神狀態??傊?,無論服藥還是行散,都寄寓著那個時代人們對于生命易逝的憂慮,對塵世無奈的消極對抗。如《文學》第一百零一則:

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戶前,問:“古詩中何句為最?”睹思未答。孝伯詠“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為佳。”

又如《賞譽》第一百五十三則:

王恭始與王建武甚有情,后遇袁悅之間,遂致疑隙,然每至興會,故有相思時。恭嘗行散至京口射堂,于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恭目之,曰:“王大故自濯濯。”

生命短暫易逝的悲戚、好景不長的潛憂都在貌似的瀟灑中透露出來。脫離開魏晉那個特殊的時期,對于服藥行散,后世人們是以一種旁觀的否定態度來看待的,所以隋代以后,服散之風迅速消弭,不再有人去仿效這種以生命為代價的瀟灑了。

(二)揮麈清談

清談又稱“清言”。魏晉士大夫常聚集一處,或兩人或多人,以《老》《莊》《易》為旨歸,就其中“有與無”“才與性”“名教與自然”等論題做哲學和思想上的論辯。其論辯的目的已與東漢時期的清議傳統出現根本差異,雖然有時也品評人物,但更注重人物自身的品性和個性,與其所具有的從政能力等無關。通常認為,最早提倡清談的是何晏、王弼等人,如《文學》第六則:

何晏為吏部尚書,有位望,時談客盈坐。王弼未弱冠,往見之。晏聞弼名,因條向者勝理語弼曰:“此理仆以為極,可得復難不?”弼便作難,一坐人便以為屈。于是弼自為客主數番,皆一坐所不及。

本則中所說“談客”即是長于清談之人,而所謂“客主”,即是清談之論辯課題的正方與反方。所謂“番”,即是回合,如《文學》第四十五則“因示語攻難數十番”,《文學》第六十二則“君四番后當得見同”,《文學》第六十五則“年余后但一兩番”,可見彼時論辯往來的情況?!妒勒f》中參加清談的人物,無不是五車學富,懸河利口,清談的場景亦五彩繽紛,美輪美奐:有時和風細雨,如《文學》第四十則;有時劍拔弩張,如《言語》第七十九則:“若文度來,我以偏師待之;康伯來,濟河焚舟?!庇秩纭段膶W》第二十六則:“惡!卿不欲作將善云梯仰攻?”有時詈罵攻訐,視若仇敵,如《文學》第二十二則:“桓宣武語人曰:‘……顧看兩王掾,輒翣如生母狗馨。’”又《文學》第三十一則:“殷(浩)乃語孫(盛)曰:‘卿莫作強口馬,我當穿卿鼻!’孫曰:‘卿不見決鼻牛,人當穿卿頰!’”“生母狗”“強口馬”“決鼻牛”這類俗語從高雅超逸的士大夫口中滑出,也正是他們放蕩不羈性格的展現,嬉笑怒罵,皆成風景。

此外,清談時也有與之相匹配的風雅道具——麈尾。麈尾本是用來拂塵或驅蟲的器具,但當時清談之士多寶愛此物,清談時往往以助氣勢,如《文學》第三十一則:“孫安國往殷中軍許共論,往反精苦,客主無間。左右進食,冷而復暖者數四。彼我奮擲麈尾,悉脫落滿餐飯中,賓主遂至莫忘食?!笨芍^如見其形,如聞其聲。因為喜愛,所以麈尾多制作得十分漂亮,常鑲以玉石、玳瑁之類,《容止》第八則:“王夷甫容貌整麗,妙于談玄,恒捉白玉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別?!比菝舱?、麈尾、談玄融于一體,更可想見王衍在清談時任意揮灑的立體光環與瀟灑風度。而王濛去世,好友劉惔將麈尾與其陪葬,《傷逝》第十則:“王長史病篤,寢臥燈下,轉麈尾視之,嘆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劉尹臨殯,以犀柄麈尾著柩中?!苯洝妒勒f》的渲染,“揮麈”一詞不止在后世詩文中司空見慣,更被南宋王明清直接用作書名——《揮麈錄》。

(三)縱酒放曠

“魏晉風度”中是不能沒有酒的。大概這種含有乙醇的飲料自發明之日起就成為許多人追尋靈感和逃避現實的忘憂之物。因《世說》中涉及“酒”的條目太多,我們只以《任誕》一門為例。本門凡五十四則,與飲酒相關的占了大約一半。在這一門中,阮氏家族占了很大的篇幅,而阮籍又是其中當之無愧的主角。這位只因“廚中有貯酒數百斛”就求為“步兵校尉”的魏晉名士,其大半生困頓在酒中??梢哉f,酒既是他澆散胸中塊壘的奇方妙劑,也是他在曹魏與司馬氏之間游走的保命良方。如《任誕》第二則:

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司隸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喪顯于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文王曰:“嗣宗毀頓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奔嬥⒉惠z,神色自若。

此則故事頗為有趣。居母喪期間的阮籍在司馬昭座上飲酒食肉,故何曾原想依據《禮記·喪大記》“期,終喪不食肉,不飲酒”之禮,以不孝罪將阮籍流放海外,置于死地,但司馬昭卻以《禮記·曲禮上》“居喪之禮,頭有創則沐,身有瘍則浴,有疾則飲酒食肉,疾止復初”的說法為其回護。君臣二人皆講儒家教義,只為一個常把“禮豈為我輩設”掛在嘴邊之人的生與死。而阮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似參與其中,又似與此事無關聯。故藏于這“酒”后的,恐怕不只是一場忘憂似的宿醉,更是在這世間還能做多少時日停留的問題。所以,宋葉夢得《石林詩話》云:“晉人多言飲酒有至于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蓋時方艱難,人各懼禍,惟托于醉,可以粗遠世故?!蔽覀円簿椭?,阮籍、劉伶之縱酒放曠其實是處于亂世的保身之道。至于東晉時的酒客們,更多的則是酗酒沉淪,亂世中的自暴自棄了,如飲酒“嘗經三日不醒”的周、倡言“酒正使人人自遠”的王蘊,以致王恭有“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的話。

(四)任性自然

聽從本心即是任性,饑餐渴飲即是自然。如果我們能擺脫世俗約束和道德責難,或許每個個體都對此有深深的期待,而魏晉時代恰恰給了一部分人能夠任性自然的機會和條件。他們不矯情、不做作,不肯向現實低頭,其代表人物就是嵇康。嵇康之妻本是曹操之子沛穆王曹林的孫女,封長樂亭主,而嵇康自己也曾官曹魏的中散大夫。他本已為司馬氏所忌,但既未選擇像阮籍一樣縱酒自棄,亦未如王戎一樣慳吝自污,而是直接面對自己已經預料到的命運。如《簡傲》第三則:

鍾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識嵇康,鍾要于時賢俊之士,俱往尋康。康方大樹下鍛,向子期為佐鼓排??祿P槌不輟,傍若無人,移時不交一言。鍾起去,康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p>

二人的對答各見才情,旗鼓相當,遺憾不能惺惺相惜,因嵇康不愿降節與鍾會等人交往,簡傲鶴立,最終結怨。不但是對鍾會,即使老友山濤欲舉薦自己出仕,嵇康也寄信以明己志。蓋其志“內不愧心,外不負俗。交不為利,仕不謀祿。鑒乎古今,滌情蕩欲”(《卜疑》),今以吾等俗人觀之,其高情逸志實難企及。嵇康之所以為嵇康,是他不肯向現實妥協,且有在臨刑東市前“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的瀟灑與從容。

當然,我們說“魏晉風流”,不得不順便說說“王謝風流”,因為“王謝風流”早已在一定程度上成了金粉六朝的精神追求,且在“魏晉風流”中占有極大的比例。王謝家的種種表現成為一個個特寫的歷史鏡頭,定格在了人們的腦海中。例如,王家的“坦腹東床”“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雪夜訪戴”“何可一日無此君”“西山朝來,致有爽氣”等。而謝家,如謝安與子侄在家中講論文藝,時正雪花飄舞,謝朗說雪花如“撒鹽空中”,而才女謝道韞則說“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十分贊賞她,因為“柳絮因風起”五字,形神皆備,比較起謝朗“撒鹽空中”高出很多。蓋雪花輕而飄舞,其形萬狀;鹽則重而凝滯,徑直墜落,唯色與雪同罷了,非唯全無美感,且亦不倫不類。又如謝安問子弟:“子弟與自己有什么關系,而人們總是希望子弟好?”謝玄回答說:“猶如芝蘭玉樹(名貴的花草樹木),人們都想要種在自家的庭院里?!敝x玄的回答既切合問話本旨而又辭彩艷發,所以從來為人激賞,“芝蘭玉樹”自此更成了優秀子弟的代名詞。再如,謝公在子弟聚集的時候,問:“《毛詩》何句最佳?”謝玄回答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敝x安說:“我認為‘謨定命,遠猷辰告’最有雅人深致?!逼鋵嵍呓悦?,唯角度不同罷了,謝玄是從詩抒寫的意象、戍邊者對季節變換、似水流年的感慨而產生觸動,覺得不唯詩句優美,而且感情真摯樸淳,動人心旌。而謝安則是從政治家的角度對“謨定命,遠猷辰告”表示贊賞,認為作為執政者應該有這樣的氣魄和胸懷。同時,這也是他自己心中之標的,內心世界的語言外現。也就是說,謝玄跳脫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從藝術的表現且對詩作主人的換位思考而欣賞,謝安則正是以詩句作為一面鏡子,來對照自己經營國事的行徑而產生了共鳴。諸如此類,是何等的藝術,場景何其溫馨。

以上所論當然不能涵蓋“魏晉風度”的所有內涵,但是或可使讀者一窺在“文學自覺”時代的前后,人的自我意識處于高度覺醒的一種狀態。故《世說》中上至王侯將相,下至處士隱逸,旁及高僧沙彌,他們的精神世界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展現。至于“會心處不必在遠”“濠、濮間想”“鶴立雞群”“一往情深”等讀者熟悉的典故,就不費辭贅談了!

三、《世說新語》對后世文人產生了哪些影響

就是這樣一個令當時人無所適從的年代,因著《世說》的描摹,令后世文人無限著迷。《世說》也被后世文人推崇喜愛,他們或者踵事增華,著異代之《世說》,如唐王方慶,宋王讜、孔平仲,明何良俊、李紹文、焦竑,清梁維樞、吳肅公、王晫等,都以臨川劉氏所建構的《世說》體系為基本框架,勾勒出不同時代的人物風采?;蜃髯⑨屟芯?,形成了研究《世說》和相似體裁著作的專門學問——“世說學”。

此外,如果我們稍微了解一下中國文學史,就知道凡六朝而下有成就的作家,無不鐘愛《世說》,熟讀《世說》。這話似乎有點大言欺人,我們試舉一例。如果說六朝以后有哪位知名作家最具“魏晉風度”,也許非李太白莫屬。李白祖上早在異國,故受儒家浸染較少,且李白少年蜀中學道,中年飄零江湖,晚年入幕軍中,一生中既經歷了開元天寶的繁華盛世,又遭際了至德、乾元的牢獄之苦與輾轉流離。而其一生行跡,亦大體有因安史之亂由北方向南方遷移的軌跡。加之李白求仙煉丹,任俠縱酒,更與“魏晉風度”多了幾分契合。故其詩文里也喜用《世說》中的典故,據我們的粗略統計,應有近百處。其中用《世說》中人物故事較多的有謝安、張翰、庾亮、陸機、山簡、王衍、王敦、嵇康、阮籍、桓溫、王濛、劉惔、支遁、王羲之、王徽之、王獻之、孫綽、許詢、劉昶、溫嶠、孟昶、殷羨等。以張翰為例,就有很多詩句:“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行路難》其三)“八月枚乘筆,三吳張翰杯?!保ā端陀讶藢ぴ街猩剿罚伴L劍歸乎來,秋風思歸客?!保ā队谖逅缮劫浤狭瓿Y澑罚皬埡步瓥|去,正值秋風時?!保ā端蛷埳崛酥瓥|》)“此行不為鱸魚鲙,自愛名山入剡中?!保ā肚锵虑G門》)“不因秋風起,自有思歸嘆?!保ā赌媳紩鴳选罚┐送猓畎走€樂用嵇康、阮籍、謝安的事跡,讀者自可閱讀體悟。而其詩中最能體現其放誕不羈性格的當屬《襄陽歌》:“落日欲沒峴山西,倒著接?花下迷。襄陽小兒齊拍手,攔街爭唱白銅鞮。傍人借問笑何事,笑殺山公醉似泥?!屣L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鐺,李白與爾同死生。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東流猿夜聲?!睂ⅰ妒勒f》中《任誕》第十九則、《容止》第五則典故熔鑄于一篇之中,更可見李白對于《世說》一書的喜愛與熟悉。

除李白外,與之齊名的“詩圣”杜甫詩中用《世說》竟有近二百處之多。在宋人中,蘇軾弟兄也鐘愛《世說》,蘇軾詩文中,用《世說》典近百次,蘇轍《欒城集》用《世說》典百余次。黃庭堅甚至癡迷到了一步也離不得的程度(宋沈作哲《寓簡》卷八:“黃魯直離《莊子》《世說》一步不得?!保V贿@些數據,也足以說明《世說》影響之大。至于近人、今人也對《世說》鐘愛有加,宗白華先生說:“這晉人的美,是這全時代的最高峰?!妒勒f新語》一書記述得挺生動,能以簡勁的筆墨畫出它的精神面貌、若干人物的性格、時代的色彩和空氣。文筆的簡約玄澹尤能傳神。”(《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袁行霈先生曾說:“所謂‘魏晉風流’是在魏晉這個特定的時期形成的人物審美的范疇,它伴隨著魏晉玄學而興起,與玄學所倡導的玄遠精神相表里,是精神上臻于玄遠之境的士人氣質的外觀……更多地表現為言談、舉止、趣味、習尚,是體現在日常生活中的人生準則。”(《陶淵明與魏晉風流》)其實也是基于《世說》而發揮的。

以上,我們簡略闡釋了“魏晉風度”的形成、特色、表現及對后世文學的影響。但是,《世說》海涵地負、博大精深,書中內容涉及的知識背景十分浩瀚而復雜,加之中古語言的特殊性以及三教并重的社會習尚,而今一般讀者閱讀此書不免有許多困難。于是,我們憑借長時間研究《世說》的積累,撰著了這本集注釋、翻譯、評鑒于一體的《你真能讀明白的〈世說新語〉》。約略說來,我們試圖在以下幾方面有自己的特色。

一、關于《世說》門類的認知和本書題解

《世說》分為三十六門,描摹東漢末至東晉年間五光十色的世相。第一門為“孔門四科”之首的“德行”,可視為全書的總綱。不難看出,大凡書中描寫的非湯武而薄周公、越禮教而張揚自我的放浪做派,雖然都是魏晉風流的真實反映,但作者只作冷靜客觀的素描,并不倡揚推轂,且還通過取材有所批評,如樂廣批評王澄等放達裸體者曰:“名教中自有樂地,何為乃爾也?”裴楷抨擊荀粲婦人應“以色為主”曰:“此乃是興到之事,非盛德言,冀后人未昧此語?!憋@然,批評者執持的無不是儒家正統觀念。諸如此類,都間接地表達出作者的態度,這既是劉宋建立政權后的政治需要,也是劉義慶及參編者的儒生本色而決定的?!端螘穭⒘x慶本傳云:“少善騎乘,及長以世路艱難,不復跨馬。招聚文學之士,近遠必至。太尉袁淑,文冠當時,義慶在江州,請為衛軍咨議參軍;其余吳郡陸展、東海何長瑜、鮑照等,并為辭章之美,引為佐史國臣?!庇纱丝梢?,劉義慶一生主要是醉心于讀書著述??傮w來說,三十六門中,作者對前邊六門所記內容,即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方正、雅量,基本上是持肯定態度的;中間的門類更多的是客觀記載逸聞趣事、眾生萬象;而對最后八門所記故事,即儉嗇、汰侈、忿狷、讒險、尤悔、紕漏、惑溺、仇隙,基本上是持批評態度的。至于書中世態群相、三教九流、奇談怪論雜花生樹,則是因為本書是以記人為主的小說,可讀性、故事性、趣味性的要求使然。

基于這種背景,我們在題解中,注意解讀門類名稱的內涵、淵源關系,厘析各門之間的差異,并從全書內容及劉孝標注去把握門類精神,同時,盡可能深入淺出地補充一些背景知識,去豐富讀者的見識,并糾正一些常識性的錯誤。

如“儉嗇”門,通常都把王戎的慳吝當成笑話看,但我們聯系《世說》中的其他篇章,發現這樣的認知太簡單化了。王戎的個人品質已在《德行》篇中有不少頌揚,廉潔孝順,何以突然有了前后如此巨大的反差?帶著這個疑問,我們參閱了劉孝標注,基本可以肯定王戎的做法不過是自晦遠害,污跡保身而已。再退一步說,如果王戎品行真的如書中記錄之不堪,那么,阮籍豈會與其結忘年之交(阮籍大王戎二十四歲),嵇康會和他同游嗎?不需答案。這樣也許能把普遍簡單化了的認知正本清源了。此外,對“識鑒”“品藻”間的異同,我們也做了一些比較探索。至于每門中具體條目的歸屬是否恰當,前人評論頗多,我們擇要采納,間亦有自己的評判。

二、關于本書注釋

本書目的在于普及與提高并重,故注釋力求在準確的基礎上清通簡要,不做煩瑣考證,只是努力將已有的研究成果以準確的結論薪傳給讀者。

由于中古詞匯的復雜多變,再加之《世說》本身是小說,其間口語詞匯不少,多少年來,學人們尋繹爬梳,解決了許多疑難。我們在注釋中,參考了眾多前人的研究文獻,披沙揀金,力爭把最可靠的解釋呈現給讀者。例如,中古時期,“見”“相”有指代性的用法,可以分別指代不同人稱,比較而言,“相”的指代性更強?!叭恕?,從中古用到現在,有時也用以指代自己,我們試舉一例。

《排調》第六十一則:“桓南郡與殷荊州語次,因共作了語。顧愷之曰:‘火燒平原無遺燎。’桓曰:‘白布纏棺豎旒旐?!笤唬骸遏~深淵放飛鳥。’次復作危語。桓曰:‘矛頭淅米劍頭炊。’殷曰:‘百歲老翁攀枯枝?!櫾唬骸限A轤臥嬰兒。’殷有一參軍在坐,云:‘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笤唬骸瓦捅迫?!’仲堪眇目故也?!?/p>

了語,是當時的一種文字游戲,要表達完結、了結義。危語,也是一種文字游戲,描述危險的情景或場合。此則學人們似都沒弄明白“咄咄逼人”是什么意思。咄咄,贊嘆聲,逼,迫近。無須分疏。此語關鍵在“人”究竟指誰。呂叔湘先生說:“人或人家指別人,大率是指你我以外的第三者……但也可以拿‘你’作主體,指你以外的別人,那么‘我’也在內;有時候,意思就是指的是‘我’”(《漢語語法論文集·說代詞詞尾‘家’》,社科出版社,1955年)。本篇言殷浩等作“危語”,殷的參軍本是局外人,耳聞思動,妙語天成,情不自禁沖口而出。殷浩眇目,意隨境生,頓覺其危岌岌乎殆哉,于是油然叫好,深贊參軍的“危語”比己輩所言更危。“逼人”就是“逼我”,讓自己覺得其危無以復加。

在本書注釋中,對不少條目都表達了我們自己不同程度的芻蕘之見。

三、關于本書評鑒

為了幫助讀者更準確地領略《世說》中的“魏晉風流”特色,我們設置了評鑒板塊?!妒勒f》中的疑難問題不少,如果不加以點撥,讀者當會墜入五里霧中。凡是各本皆誤的,我們將自己或他人的考釋成果做扼要的介紹,讓讀者知其所以然。再有,如一些常識性的問題,我們也酌情加以申說,盡可能地擴大讀者的知識面。對于疑難中較為深邃復雜的問題,我們盡量考查如人物的時代背景、生平履歷、門第氏族及政治關系乃至于編撰者劉義慶的微妙心理,進行比較研究,從而得到但愿是客觀的結論。

例如關于曹氏父子,我們發現,《世說》中對曹魏是多所針砭的,如表現曹操的集狡詐、殘忍、好色、嫉賢妒能于一身,且父子聚麀、弟兄鬩墻。這是因為,曹氏篡漢,而劉宋王朝的祖宗是漢高祖劉邦弟楚元王劉交,這種潛在的怨尤必然會有感情的體現。又如對于王敦、桓溫,作者欣賞多于批評,這大概與劉宋禪晉而王敦叛晉、桓溫懷有異心的背景有關。有些看似平常的條目,我們也注意到平常背后的隱曲,如庾亮見臥佛云“此子疲于津梁”,何以“于時以為名言”;衛展何以贈客以“王不留行”、王濟何以窮奢極欲、桓溫何以稱謝安的《簡文帝謚》為“碎金”等,我們都做了闡釋。

再者,這是一部普及性的書,當然也要注意評鑒的趣味性,如《假譎》第九則中有溫嶠設計娶表妹的故事,寫得非常生動,其事本來子虛烏有,但在作者筆下卻惟妙惟肖,為什么《世說》沒把這樣的故事編到別人的身上呢?于是我們在評鑒中補入了溫嶠玩王敦、錢鳳于股掌之中,圈套設得天衣無縫,最后王敦氣急敗壞,懸賞活捉溫嶠,要親自拔掉溫嶠的舌頭。原來溫嶠本來就滑稽多智,小說家才給他編出這樣一個風流溫馨的故事。書中某些只言片語,好像平淡無奇,其實大有深意,例如《品藻》第三十八則:“殷侯既廢,桓公語諸人曰:‘少時與淵源共騎竹馬,我棄去,己輒取之,故當出我下。’”讀者一般看不出其中深意,我們在評鑒中告訴讀者,桓溫這話是言輕意深:“桓溫舉竹馬棄取的小事,證明自己強過殷浩,看似不經意之言,其實是很有說服力的,這證明了兒時桓溫即為小孩們的“一哥”,大家都聽他的指揮,跟著他轉。他把竹馬丟了,殷浩又撿起來玩,可見凡事殷浩都比桓溫慢半拍,跟不上桓溫的節奏而唯桓溫馬首是瞻。”

此外,《世說》人物間的關系非常復雜,同一個人物往往散見在不同的門類中,我們在評鑒中,注意了人物間的家族及仕履關系,且注意將同一人物的表現進行綜合歸納,根據需要,還對一些相近的人物做了比較評判。力求言之有據,客觀公允。如《文學》第二十七則“殷中軍云:‘康伯未得我牙后慧’?!贝藙t一向眾說紛紜,多以為貶詞。于此語,劉孝標注曰“康伯,浩甥也,甚愛之?!表n康伯是殷浩的外甥,殷浩很喜愛他,這話豈會是貶低韓?韓為當時清談名家,《世說》中有相關條目,如《言語》第七十九則庾龢曰“康伯來,濟河焚舟”,《品藻》第六十三則庾龢曰“思理倫和,吾愧康伯”。因為韓伯是殷浩的外甥,人們難免會覺得其聲譽得自其舅的推揚,于是殷浩辯白說韓伯的名聲與自己無關?!把篮蠡邸闭?,即言語所帶來的實惠。又,《賞譽》第九十則:“殷中軍道韓太常曰:‘康伯少自標置,居然是出群器;及其發言遣辭,往往有情致?!边@同樣是從韓伯的才具贏得了名聲著眼,說韓伯從不自己吹噓,而能出人頭地。把這兩則聯系起來,殷浩前者說韓伯有名聲不是仰仗我當舅舅的宣揚,后者說韓伯的名聲不是靠自己的吹噓。

此外,在全書原文、注解和評鑒的依據與來源上我們略作交代。《世說》原文基本上依明袁氏嘉趣堂本,參考古今人的相關著作及權威點校本進行取舍并加以標點。注釋中,解釋《世說》人名、地名、官制、特殊語詞時,著重參考了張永言先生主編,駱曉平、田懋勤、蔣宗許參編的《〈世說新語〉辭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以及張萬起先生編撰的《〈世說新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21年修訂版)。因此書體制所限,未能一一標明出處。謹此說明并致謝。評鑒中,參考了近人今人的著作如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劉強《〈世說新語〉新評》、龔斌《〈世說新語〉校釋》、周興陸《〈世說新語〉匯校匯注匯評》等。海外特別是日本學者的著作和文獻材料,我們也參酌或者擇取。

總之,此書是一部集注釋、翻譯、評鑒于一體的普及性讀物,多少有些自己的特色。此書最后定名為《你真能讀明白的〈世說新語〉》,循名責實,則吾豈敢,這只是中華書局王軍先生以及諸位編輯對我們的鼓勵和厚望,我們內心是抱著“非曰能之,愿學焉”的態度去努力的。至于本書是否能讓讀者多少能讀得明白些,我們只有靜待讀者及同行專家的裁可了。

蔣宗許 陳默

20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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