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罪與罰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3字
- 2023-10-30 18:33:17
第一部
第一章
七月初,正當酷暑,已近黃昏時候,一個年輕人走出他在С胡同1向房客轉租的小屋,來到街上,慢慢地、猶豫不決似的朝К橋2方向走去。
他順利地走出來,沒有在樓梯上碰見他的女房東。他的小屋就在一座五層高樓的屋頂下面,不像一間住房,倒像一個衣柜。租這間屋子是兼包飯和包家務活兒的。他的女房東住在他下面一個單獨的套間,下一段樓梯就是。每次他出門,都要從她的廚房門口經過,廚房的門就朝著樓梯,而且幾乎總是敞開著的。這個年輕人每次從這兒走過,都會有一種難受而膽怯的感覺,他因此感到羞臊,愁眉不展。他欠了女房東一屁股債,所以很怕碰見她。
他倒不是膽小而畏畏縮縮,恰是完全相反;可是從某一個時候起,他就處于煩躁和緊張之中,像是犯了疑心病。他把自己封閉起來,避免與人來往,不僅怕見女房東,甚至怕見任何人。他窮困潦倒,可最近連這種窘迫的境遇也不再困擾他了。一些緊要的事情,他不再去做,也不想去做了。實際上,他一點兒不怕什么女房東,不管她怎樣處心積慮跟他作對。可是,站在樓梯上聽那些與他毫不相干的婆婆媽媽的廢話,那些嘮嘮叨叨的討債、抱怨、發狠的話,而他自己總得敷衍敷衍,表示歉意,說說謊話——這一套實在夠受,不如像只貓似的悄悄溜下樓去,溜掉,不讓任何人看見為好。
不過,這一次來到街上以后,想到自己竟這樣害怕遇見女債主,他都感到驚訝了。
“我想去干件多么大的事啊,卻害怕起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來!”他帶著一種奇怪的微笑想道,“哼……是的……人什么事都能做到,但只要一膽怯,就什么事都做不成……這已經是盡人皆知的道理……請問,人最怕的是什么?人最怕邁出新的一步,最怕說出自己的創見……不過,我空話說得太多了。就因為我凈說空話,所以什么事也不做。不過,也許是這樣,就因為什么事也不做,所以凈說空話。這最近一個月來我天天躺在角落里,想啊……想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便習慣了說空話。哦,我現在為什么出來?這事我干得了嗎?這事當真是認真的嗎?一點兒也不認真。不過是異想天開,自尋開心;是兒戲!是的,恐怕就是兒戲!”
街上熱得蒸人,又很氣悶,再加上擁擠的人群,到處是石灰、木料、磚瓦、揚塵,還有每一個租不起別墅的彼得堡人都十分熟悉的那種夏天特有的臭味——這一切刺激得這個本已精神崩潰的年輕人不堪忍受。城里這一帶小酒館特別多,里面飄出的一股股難聞氣味,平常日子也不時遇到的那些醉漢,都給這幅畫面增添了一層令人作嘔的陰郁色調。一種極其厭惡的神情剎那間在這個年輕人清秀的臉上閃過。順便說說,他相貌出眾,清秀的深色眼睛,深褐色頭發,中等偏高的個頭兒,挺拔而勻稱。不過他好像很快就陷入深思,更準確地說,好像處于出神狀態。他只顧朝前走去,已經不理會周圍的一切,而且也不想理會周圍的一切了。只是有時自己嘟噥一兩句,因為他有自言自語的習慣,這一點現在他自己也承認了。這會兒他意識到,腦子里思想有時很混亂,身子虛弱無力,因為已經是第二天幾乎什么東西也沒吃了。
他衣著極差,別的人,就連穿慣了破衣爛衫的人,也不好意思大白天這樣一副打扮上街。不過,在本城這一帶,穿著如何很難引起人們的驚訝。這一帶離干草市場3很近,有許多飯店酒館、妓院賭場,在彼得堡中心區的這些街道和巷子里聚居的主要是工人和手藝人,所以,各色人物應有盡有,見到什么模樣都不至于大驚小怪。這個年輕人雖然很愛面子,有時還很年輕氣盛,但他心中郁積了太多的憤世之情,所以走在大街上最不在乎自己的破衣爛衫了。若遇到熟人和老同學,自然是另一回事,他一向是不樂意見到他們的……就在這個時候,一輛車套著高頭大馬,不知為什么拉著一個醉漢從街上走過,也不知要拉到什么地方去。當大車從身旁經過的時候,那醉漢突然對年輕人大喝一聲:“喂,你這個戴德國帽的!”并且用手指著他,放開嗓門兒大吼起來。年輕人突然停住腳步,慌忙抬手抓住自己的帽子。這原是一頂高筒圓帽,是齊美曼4帽店的,但已經破舊不堪,完全褪了色,到處是窟窿和斑點,沒有了帽檐,而且歪向一邊,好像伸出一個十分難看的角。此刻他心中涌起的不是羞臊,而完全是另一種感覺,甚至很像恐懼。
“我就知道會是這樣!”他慌亂地嘟噥說,“我早就想到了!這個最糟糕了!就這么一點兒疏忽,這么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小事,會把全部計劃破壞!是的,這帽子太惹眼了……太可笑,所以就惹眼……我這一身破爛兒,一定要配一頂便帽,隨便什么樣的一頂扁平帽;而不是這種難看的玩意兒。誰也不會戴這樣的帽子,老遠就會被人發現,被人記住……主要是后來會被人記住,這就是罪證。干這種事,就必須盡可能不惹眼……小事,小事最要緊!……往往就是這些小事敗壞了整個事情……”
他不需要走很遠,他甚至知道,離他住的樓房大門有多少步:正好七百三十步。有一次他想得入迷的時候,曾經數過。當時他自己也不相信這些幻想會實現,只是用荒唐而誘人的膽大妄為來刺激一下自己。現在,一個月過去,他已經是另一種眼光了。盡管他在自言自語時常常嘲笑自己軟弱無能和優柔寡斷,卻已經習慣于把這個“荒唐的”幻想當作要去實做的事情,雖然還不太相信自己真會去做。他現在甚至是要去為自己的決定做一番試探,每走一步,心里的激動就增加一分。
他帶著一顆緊張的心和顫抖的神經來到一座極大的樓房門前。這座樓房一面臨運河,一面臨я街。5里面是一個個小套間,住滿各種各樣的手藝人——裁縫、鉗工、廚娘,還有形形色色的德國人,出賣肉體的姑娘,小官吏,等等。樓房的兩個大門和兩個院子,進進出出的人川流不息。里面有三四個管院子的,年輕人一個也沒碰到,他非常慶幸,就悄沒聲息地溜進大門,往右一轉,上了樓梯。這是一道又暗又窄的“后樓梯”,他對這兒早已了然于心,已經察看過了。他很喜歡這里整個的環境:這兒十分幽暗,即使有人盯著看,也沒有什么危險。“如果這會兒我就這樣害怕,等我真的得去干那事的時候,又該怎樣呢?”他走上四樓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想道。這里有幾個當搬運夫的退役士兵,正從一個套間里往外抬家具,擋住了他的路。他早就知道,這個套間住的是一個有家小的德國人,是一個官吏。“這么說,這個德國人要搬走了,就是說,在四樓上從這道樓梯上去,在這一層上,一時只有老太婆的房間是住人的了。這很好……要提防萬一……”他又想道,隨即去拉老太婆套間的門鈴。門鈴響聲很小,似乎這鈴是白鐵做的,不是銅做的。在這種樓房的這一類小套間里,幾乎都是這樣的門鈴。他已經忘記了這種門鈴的聲響,此刻這特別的鈴聲仿佛使他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事,那事清晰地呈現在他眼前……他渾身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這次神經已經太脆弱了。過了不大一會兒,門開了一條小縫:女主人帶著明顯的疑慮神情從門縫里打量著來客,他只能看見她那雙在黑暗中閃閃發亮的小眼睛。可是,她一看見樓層上有許多人,就鼓起勇氣,把門完全打開。年輕人跨過門檻,走進幽暗的過道,過道里有一道隔墻,墻后是一個小小的廚房。老太婆站在他面前一聲不響,用疑問的目光打量著他。這是一個矮小的干瘦老婆子,六十歲上下,一雙又精明又厲害的小眼睛,小小的尖鼻子,頭上沒有包頭巾。她那雜有少許白發的淡黃色頭發,涂了不少發油。像雞腿似的又細又長的脖子上,圍了一條破舊的法蘭絨圍巾。雖然天這樣熱,肩上還披了一件破舊不堪而且發了黃的皮上衣。老太婆不停地咳嗽和哼哧。大概是年輕人用一種特別的眼神看了看她,因為她的眼睛里突然又閃現出原來那種疑慮神情。
“我是拉斯柯爾尼科夫6,大學生,一個月前到您這兒來過。”年輕人想到應當客氣些,就急忙彎了彎身子,嘟噥說。
“我記得,先生,記得很清楚,您來過。”老太婆清清楚楚地說,一面仍然用疑問的目光盯著他的臉。
“那就好……我又來了,為了同樣的事……”拉斯柯爾尼科夫又說道。他看到老太婆不信任的神情,有些慌亂和驚訝。
“也許,她一向是這樣,只是上一次我沒有發現罷了。”他懷著不愉快的感覺想道。
老太婆沒有說話,似乎心里在琢磨著,然后往旁邊閃了閃,指著里屋的門,讓客人往前走,一面說:
“請進吧,先生。”
年輕人走進一間不大的屋子,屋里糊著黃色墻紙,窗子上擺著天竺葵,掛著細紗窗簾,這時候夕陽射進來,屋里通明透亮,“那個時候,大概太陽也會這樣照著!……”這一念頭似乎無意中在拉斯柯爾尼科夫腦子里一閃而過,于是他對屋里的一切匆匆掃了一眼,盡可能弄清楚并且記住屋里的布局。可是屋里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家具都非常舊,全是黃木的,有一張長沙發,拱形的木頭大靠背,沙發前是一張橢圓形桌子,兩個窗戶之間靠墻放著一張帶鏡子的梳妝臺,靠墻還有幾把椅子,再就是兩三幅鑲在黃色木框里的不值錢的畫兒,畫的是幾位手里捧著鳥兒的德國小姐,——這就是全部擺設了。角落里,一幅不大的圣像前點著長明燈。一切都很干凈:家具和地板都擦得锃亮,一切都在發光。“這都是麗莎維塔干的。”年輕人想道。整個房間里真是一塵不染。“只有兇狠的老寡婦家,才能這樣干凈。”拉斯柯爾尼科夫又在心里說道。他好奇地斜瞟了一眼掛在另一間小屋門口的印花布門簾,屋里擺著老太婆的床和一個五斗柜,以前他還沒有向里面打量過呢。這一套房子里就有這兩間屋。
“您有什么事?”老太婆走進屋子以后,依然面對他站著,直盯著他的臉,冷冷地問道。
“我把抵押的東西帶來了,請過目!”他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扁平的舊式銀懷表。表殼背面刻了一個地球儀,表鏈是鋼的。
“上次抵押的也到期啦。前天就滿一個月了。”
“我再付您一個月的利息,請再寬限幾天吧。”
“先生,寬限還是現在就把您的東西賣掉,那要看我高興了。”
“這表能押很多錢吧,阿廖娜·伊凡諾芙娜?”
“您總是帶一些不像樣的東西來,先生,可以說,這玩意兒一錢不值。上一回您那只戒指,我給了兩張票子,可是在珠寶店一個半盧布能買只新的。”
“給四個盧布吧,我是要贖回的,這是家父的表。我很快就會收到一筆錢。”
“一個半盧布,先扣利息,要是您愿意的話。”
“一個半盧布!”年輕人叫起來。
“那就聽便吧。”老太婆把表還給了他。年輕人接過懷表,氣憤得已經想走了;可是立刻想起他再也無處可去,而且他來是另有目的的,就改變了主意。
“那就給我吧!”他不客氣地說。
老太婆伸手到口袋里去摸鑰匙,并且朝掛門簾的另一間屋子走去。年輕人一個人留在屋子中間,好奇地傾聽著,揣摩著。可以聽見,她開了五斗柜。“想必是最上面的抽屜,”他猜想,“這么說,她把鑰匙放在右邊口袋里……都穿在一起,拴在一個鋼圈上……其中有一把鑰匙最大,有小的三倍大,帶鋸齒的,當然不是開五斗柜的……這么說,另外還有一個小匣子或者小箱子……這是要弄清楚的。小箱子的鑰匙都是這樣的……可這一切太卑鄙了呀……”
老太婆回來了。
“給您,先生:要是一個盧布月息十戈比,那么一個半盧布就是十五戈比,預扣一個月的利息。您上回借兩個盧布,也按這種辦法計算,預扣二十戈比。就是說,總共三十五戈比。現在用您的表做抵押,您還可以拿到一盧布十五戈比。就請您拿去吧。”
“怎么!現在就只有這一盧布十五戈比!”
“沒錯,先生。”
年輕人沒有爭執,就把錢收下。他望著老太婆,并不急著走,好像還想說點兒什么或者做點兒什么,但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阿廖娜·伊凡諾芙娜,也許過幾天我還要給您拿一樣東西來……一個銀的……很好的煙盒……等我從朋友手里要回來以后……”他心里慌亂了,就沒說下去。
“到時候咱們再說吧,先生。”
“再見吧……哦,您總是一個人在家里待著,您妹妹不在家嗎?”他快要走到前室的時候,盡量裝作隨便地問道。
“您找她有什么事,先生?”
“哦,沒什么特別的事。我是隨便問問。那您現在……再見吧,阿廖娜·伊凡諾芙娜!”
拉斯柯爾尼科夫心慌意亂地走了出來。這種慌亂心情越來越厲害。下樓的時候,他甚至好幾次停下來,好像有什么事突然使他大吃一驚。最后,已經到了大街上,他驚叫起來:
“天哪!這一切多么令人厭惡呀!難道,難道我真的……不,這是胡思亂想,這太荒唐了!”他又斷然加了一句,“難道我頭腦里能出現這樣可怕的念頭?我的心居然能想出這么骯臟的事來!主要是太骯臟,太卑鄙,太丑惡,太丑惡!……我整整想了一個月……”
無論是言語,無論是驚嘆,都不足以表達他內心的不安。還在他來找老太婆的時候,就有一種強烈的憎惡襲上他的心頭,現在已經非常沉重、非常明顯,以至于他不知怎樣才能擺脫自己的苦惱。他像個醉漢似的在人行道上走著,不理會行人,常常撞上人家,直到上了另一條街才清醒過來。他四下里望了望,發現自己站在一家小酒館旁邊。這家小酒館在地下室里,從人行道順臺階下去就是。就在這時候,有兩個醉漢互相攙扶著,對罵著,走出酒館,從下面爬上來,來到大街上。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怎么考慮,立刻就走了下去。他還從來沒進過酒館,可是這會兒他的頭昏沉沉的,而且渴得火燒火燎,十分難受。他很想喝一點兒冷啤酒,況且他以為自己身體突然虛弱無力是肚子餓了。他走到一個又暗又臟的角落里,在一張黏糊糊的小桌旁坐下來,要了一瓶啤酒,一口氣喝下第一杯,立刻感到全身輕松,頭腦也清楚了。“這全是多余的,”他懷著希望說,“沒有必要心慌意亂!不過是體力不支罷了!只要一杯啤酒、一塊面包下肚,這不是,霎時間就頭腦冷靜、思想清晰了,意圖也堅定了!呸,這算得了什么呀!……”盡管用蔑視的神情啐了一口,可他已經很快活了,好像一下子擺脫了一種可怕的負擔。他友好地朝在座的人們掃了一眼。但就是在這時,他也模模糊糊感到,這樣盡量往好處想也是不大正常的心理。
這時小酒館里剩下的人寥寥無幾。除了他在臺階上見到的那兩個醉漢以外,緊接著又有一伙人,五個男人帶一個姑娘和一架手風琴,一窩蜂似的走了出去。他們一走,酒館里就靜悄悄、空蕩蕩的了。剩下來的:一個坐在那里喝啤酒,已經有幾分醉意,看樣子是個小市民;另一個是他的酒友,又胖又高,身穿腰上打褶的短上衣,花白胡子,已經醉得厲害,躺在長凳上打起盹來,不時好像在半睡半醒中突然張開兩臂,把手指彈得啪啪響,并且抖動著上半截身子,隨口胡亂哼著歌曲,一面竭力回想歌詞,比如:
一年到頭我疼老婆,
一年到頭我疼啊疼老婆……
或者一下子醒過來,又唱:
我在波季亞奇街上走,
碰見了從前的情人……7
可是,沒有誰分享他的快活;他的酒友一聲不吭,望著他這一陣陣興頭,甚至流露出敵視和不相信的神氣。屋里還有一個人,看樣子像個退職的小官吏。他單獨一個人坐著,面前放著一瓶酒,不時呷兩口,朝四周打量一眼。他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