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論
- (德)卡爾·馮·克勞塞維茨
- 13903字
- 2023-10-30 18:25:41
克勞塞維茨的影響
邁克爾 · 霍華德
當克勞塞維茨的遺孀在1832年,即她丈夫去世后一年發表《戰爭論》時,它被人懷著敬意接受下來,而這敬意可能更多的是歸因于克勞塞維茨的聲譽,亦即偉大的一代普魯士軍事改革者中間的一員、沙恩霍斯特的學生和格奈澤瑙的親密同事,而非歸因于任何對該書內容的深入或廣泛的研習。“其晶瑩潮水淹過天然金塊的河川,”一位圓通乖巧的書評家告誡道,“不是奔流在任何平坦通暢的河床上,卻是激湍于一個被巨大的理念圍繞的峻巖峽谷中,而在它的入口處凌駕有偉岸非凡的精神,屹立守衛有如持劍的天使,逐回預期以玩弄思想這通常的價錢被接納進來的一切過客。” [22] 換句話說,他發覺它滯澀難讀,而且他顯然不是唯一有此感覺的讀者。首版的1500本二十年后仍未賣完,其時出版者決定再發行一個新版。這次,原初文本中的許多含糊晦澀之處——如此龐大復雜的著作在作者死后由一位忠實但外行的遺孀發表而或許不可避免的含糊晦澀——由作者的內兄弟弗里德里希·馮·布呂赫爾伯爵的文字修改和校正得到了澄清。此后沒有進一步的新版問世,直到1867年為止。那一年,軍事著作家威廉·呂斯托在他的概覽《19世紀用兵之道》里用了一章寫克勞塞維茨,但說他“甚為著名卻極少被讀”,此乃隨時間流逝但準確性全然不減的一個警句。然而,即使那些未曾讀過他的人也知道,他的學說體現了沙恩霍斯特的普魯士軍隊改革根基處的那種思維自由,那種對個人創造行為的強調和對形式主義的厭憎,他們是沙恩霍斯特的陸軍大臣職位后繼者赫爾曼·馮·波延在19世紀40年代貧瘠不果的反動時期里試圖保持不滅的。軍界保守派偏愛馮·維利森將軍的學說,其《大戰理論》(Theorie?des?grossen?Krieges)(1840年)以約米尼式的教條主義規定了種種絕對的規則和原則。他們此時占據顯位要津,其支配性影響可能起了某種作用去阻止克勞塞維茨的思想變得比較廣為人知。 [23]
然而,克勞塞維茨久未昭彰的基本原因必須到《戰爭論》本身去尋找。它將受到的種種解釋之五花八門亦須如此。克勞塞維茨本人已告誡說,如果他沒有活到完成他的著作,他就會將“一大堆遠未定形的思想”留在身后,它們會遭到無窮無盡的錯誤解釋,并且“給大為膚淺的批評提供靶子”。它還是這樣的一堆東西:由于克勞塞維茨未活著賦予它一個完成的和通體連貫的形態,后來的著作家們就將從它那里挖掘觀念和用語,以適合他們自己的理論的需要,連同他們所處的時代的需要。如到頭來證明的那樣,克勞塞維茨有更多的理由去提防他的自稱的贊頌者,甚于去害怕他的批評者。
在他1827年寫的導言性說明中,克勞塞維茨清楚地表明了立場。他寫完了六篇。第七和第八篇仍只是粗稿。在這兩篇寫完時,他將再次通體審視整個著作,凸顯在最終的書里將得到其最終澄清的兩大主題。第一大主題是作為一種工具的戰爭的“雙重性質”,它可被用來打倒敵人,也可被用來從敵人榨取有限的讓步。第二大主題在于這么一點:“它必須被搞得絕對清晰,亦即戰爭只是政策的以另一種手段的繼續。”這,他告誡說,“如果始終被牢記在心……就將大大便利對這論題的研究,戰爭整體也將變得比較容易分析”(見原書第69頁)。然而,他不得不依靠他的讀者將它牢記在心。他自己的修改未進到第一篇第一章以外,在那里他將我們引到他的理論的三項要素:戰爭的內在本質暴力;在塑造和控制戰爭方面合理的政策的支配作用;偶然性這極為重要的維度。
上面援引的說明表明,假如克勞塞維茨活著完成這著作,那么將得到最大強調的是上述三項要素中間的第二項:政治目的應當對軍事手段行使的支配。然而,照現在的樣子,克勞塞維茨就此甚至在論戰略的第三篇里也說得很少。他將戰略單調地定義成“為了戰爭的目的而對交戰的使用”(見原書第177頁)。正是在此,我們見到了將被后來的著作家們那么急切地抓住的信條:“最好的戰略是始終保持很強;首先是總的強勢,而后是在決定性的點上的強勢。”(見原書第204頁)戰爭的兩類形態,還有每一類都可能需要按照不同的原則予以操作的可能性,在此僅被最粗略地一筆帶過。總的來說,在這篇里被談論的戰略只是——如克勞塞維茨所見——拿破侖的戰略,“絕對”戰爭的戰略,絕對的程度有如一種強有力的政治動機可以規定它成為的那樣。
同樣的局限甚至更強烈地施予第四篇“交戰”。在此,我們沒有找到一個詞是說兩類戰爭,或是說政治目標的至高地位的。該篇的中心在于主要戰斗(Hauptschlacht)及其后果,在于克勞塞維茨所稱的“戰爭的真正重力中心”。然而,差不多依其定義,“有限戰爭”是問題在其中并非被帶到這么一種大規模決戰的沖突。或可辯護說,該書強調一切戰爭的中心悖論,即暴力作用與理性作用之間的辯證法,而且與精確操控氧乙炔火焰以降低其熱度相比,旨在理性控制的政治不可能更多地減輕手段的根本暴烈性質。在第一篇的經過修改的第一章內,克勞塞維茨確實盡力重申這一點,這必須被當作他關于該論題的深思熟慮的見解:“仁慈的人可能認為,有某種巧妙的辦法,毋需大流血就解除敵人的武裝或使之敗北,而且可能想象此乃軍事藝術的真正目標。它聽來美妙,卻是一種必須揭穿的謬誤”(見原書第75頁)。于是,沒有任何理由去假設,克勞塞維茨將在其修改中放棄在第四篇里表達的任何信念,那是以極為生動的用語陳述的信念,出自他本人在1806年和1812至1815年的可怕經歷。然而,或許他可能會更深入地考慮這無情的毀滅火焰怎樣能被減小或被控制,以便服務于他認為至高無上的政治目的。
事實上,克勞塞維茨沒有活下去做這些修改。在他留于身后的文本里我們見到,在他的理論的三大要素中間,他到頭來最重視的政治要素只是在最后一篇和第一篇第一章里得到論說。是其他兩大要素,即戰爭的內在本質暴力和無所不在的偶然性,連同這兩者給精神素質施加的要求,在全書的其余部分自始至終被強調——確實除了漫長、豐富和復雜的論防御的第六篇,那亟需修改,如果它的教益要被清晰地提取出來。
這些肯定是克勞塞維茨的著作最有力地打動后世的諸方面,尤其給偉大的赫爾穆特·馮·毛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于1857年成為普魯士參謀總長,在使克勞塞維茨的著作令其同胞注意上起了頭號作用。與《荷馬史詩》和《圣經》一起,毛奇將《戰爭論》援引為規范了他本人思維的真正影響重大的著作之一。 [24] 當克勞塞維茨任陸戰學院院長時,他就在該學院,不過由于克勞塞維茨簡直不接觸學生,因而不可能有直接影響。不僅如此,有如毛奇的最近的傳記作者所指出, [25] 我們當下認為特別克勞塞維茨式的、毛奇那么顯著地在其戰役中實行的種種觀念,有許多是皆有拿破侖戰爭經歷的普魯士年輕軍官們中間的老生常談,包括殲滅敵軍主力,將作戰努力集中在決定性的點上,精神力量有壓倒性的重要意義,指揮官要依靠自己,戰術方法要機動靈活。像那么多思想家,克勞塞維茨整理和傳至后世的思想有許多可能是他的同代人中間廣泛共有的,即使是下意識地,而且像毛奇那么聰明和敏感的一名學生會從他處的環境中迅捷地挑取它們。毛奇的思考或許應被看作是加強和顯揚了克勞塞維茨觀念,而非簡單地出自它們。
然而,正是毛奇在1866和1870年德意志統一戰爭中的成就,使人們注意到克勞塞維茨著作的經久效力。在毛奇本人的著述里,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見到呼應克勞塞維茨的言論:“經應用武裝力量取得勝利是戰爭中的決定性要素……將決定戰爭結果的不是占領一小片領土,或奪取一個要塞,而是摧毀敵方兵力。這摧毀因而構成作戰的主要目標。”還有:“戰略是一整套權宜。它不只是一門科學,它是應用于日常生活的科學……是在最艱苦環境的壓力之下行動的藝術。” [26] 還有或許是所有思考中間最富影響力的思考:“在戰爭中,一個人做什么往往不如一個人怎么做它那么重要。決心強烈,鍥而不舍,將一個簡單的想法貫徹到底,是達到一個人的目標的最可靠途徑。” [27] 此乃最能吸引干實事的軍人的一類斷言。
然而,人們未見于毛奇的,或的確未見于他的任何門徒和繼承者的,是關于克勞塞維茨的堅定主張即軍事手段必須從屬于政治目的思考。無論是在他的著述里,還是在他作為參謀總長的工作中,他都未表現出任何跡象,表明他理解克勞塞維茨的要求,那就是如果戰爭要服務于政治目的,它就必須是可變易變的。對毛奇來說,戰爭更多的是人類必不可免的命運,而不那么是一種政策工具,需要予以禁欲主義般的忍受和高效的操作。無疑,他接受政治權威的至高地位,只要那是國王本人,是他穿其制服和對其宣誓效忠的“戰爭君主”。然而,它并不延展到國王的政治幕僚,這些人在毛奇看來沒有任何權利來干預國王已下放給他的事情。他認為,戰爭爆發之際,“在動員的那刻,政治幕僚們就應當閉嘴,并且只有在戰略家經徹底擊敗敵人而通知了國王他的任務已被完成的時候,才應重新帶頭行事” [28] 。
這一切,當然與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第八篇里提出的關于軍事當局與政治當局之間關系的學說完全相悖。這學說設定整個內閣持續指導戰役,甚至提出軍隊司令官應被指定為該實體的一名成員,如此它就能參與關鍵性的戰略決策。 [29] 然而,19世紀末期在德意志帝國成為占支配地位的,是毛奇而非克勞塞維茨對這問題的看法,盡管正是這些年里克勞塞維茨在得到極廣泛的贊譽。1880年,《戰爭論》第四版問世。克勞塞維茨現今在德國受到的尊敬可以根據下面的話推斷出來,那是1883年科爾馬爾·馮·德爾·戈爾茨寫在其名著《武裝的人民》(Das?Volk?im?Waffen)卷首的,它出了許多版,并且以《武裝的民族》(The?Nation?in?Arms)為題被譯成英文:“在克勞塞維茨之后論說戰爭的軍事著作家冒有風險,即被比作歌德之后想寫一部《浮士德》或者莎士比亞之后欲撰一出《哈姆雷特》的詩人。關于戰爭性質要說的任何要事,都能在那最偉大的軍事思想家留下來的著作里鉛版刊印無不見到。” [30]
1905年,第五版刊發,載有當時的參謀總長阿爾弗雷德·馮·施里芬寫的一篇贊辭作為導言。大戰爆發以前后面又跟了三篇,大戰本身進行期間跟的不少于五篇。
這個時期里,克勞塞維茨關于戰爭與政策之間關系的學說沒有被漠視。事實上,它在他的贊美者中間引起了某種困惑。同代人里最杰出的克勞塞維茨學者馮·克梅雷爾將軍提醒人們注意在此問題上克勞塞維茨與毛奇之間的歧異,并且表示他本人確信“克勞塞維茨的觀點在每個方面都正確。” [31] 可是馮·德爾·戈爾茨表述了大多數人的看法,拒不接受這一點。他并非漠視克勞塞維茨的三位一體內的政治要素。他認為它不再相干了。他斷言,自克勞塞維茨寫了往后,形勢已經改變。現在,“如果兩個歐洲一等強國彼此沖撞,那么它們的全部組織好的兵力將立即被發動起來以了斷爭執。一切育成同盟戰爭之半心半意的政治考慮全都完蛋”。戰爭肯定是一種政策工具,因為戰爭起自一種政治形勢;然而,他接著說:“戰爭的重要性不會因此有絲毫減小,戰爭的獨立性也不會受到任何限制,只要總司令和主要國務家們一致認為,在任何環境下戰爭都靠徹底打敗敵人而最好地服務于政治目的。留心這個格言,戰斗兵力的使用就被允予了最大空間。” [32]
由此,馮·德爾·戈爾茨機智過人地兩全其美,將政策的至高地位與司令官的獨立性調和起來。鑒于隨著軍隊變得愈益龐大,較不靈活,被鐵路運輸時間表左右,軍事規劃便愈益困難,因而所能做的大概莫過于改造克勞塞維茨學說,令其適應威廉時代的軍事政策的嚴苛要求。
20世紀開初,并非只有在德國,克勞塞維茨關于這個問題的觀點才被看作是愈益陳舊過時的。在法國,福煦上校1903年在其《戰爭原理》中寫道:“從現在起,你必須走到極限去找到戰爭的目標。由于戰敗方當今在它被剝奪一切補給手段以前決不屈服,你不得不追求的是摧毀這些補給手段本身。” [33] 甚至一位有分寸得多的法國權威科蘭上校——他的《戰爭的轉變》至今仍然位居關于大戰前夜歐洲軍事形勢的杰出概述——也以完全一樣的方式寫道:
且不說那將激勵大多數交戰國的激情,現代戰爭的物質條件不再允許規避依靠戰斗去根本決勝。
兩支占領整個戰區的大軍彼此相向迎頭挺進,除了勝利別無結局……因此,一個政府就政治目標應當發給一位將領的指示被降為區區小事。一旦決定要打戰爭,就絕對必須要讓一位將領憑其隨機處置權不受妨礙地進行戰爭,限制只在于如果他幾無生氣或能力地使用他的隨機處置權,就必須解除他的指揮權。 [34]
這就是行將在大戰開始時不僅激勵德國人,而且激勵所有交戰強國的基本觀念。然而,塑造1914年和隨后各可怕年頭的經歷的不是戰略思想家,甚至也不是軍事技術的要求。克勞塞維茨本人已寫道:“一個交戰者采納的目的和他運用的資源必定由他自身處境的特殊性質支配;然而,它們也會符合時代的精神與其一般特征。” [35]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經歷必須依據這句格言去理解。
如果有種種可以理解的原因——技術、政治和心理的原因,使得克勞塞維茨關于軍事手段須從屬于政治目的的學說在1914年不再被視為適切,那么就他關于防御是較強的戰爭方式的觀點卻幾乎完全不能這么說;隨1870年往后軍事技術的實際上每一項新發展,這些觀點已變得更加重要。毛奇本人贊成它們,克梅雷爾也贊成, [36] 然而極少其他德國著作家如此,法國人就更少。馮·德爾·戈爾茨是前者的典型。 [37] “打仗即進攻,”他寫道,“命運予其攻擊者角色的軍人實屬有福。”在終結對一場想象中的戰役的敘述時,他概括說:“我們在描述一場戰役時,已經情不自禁地被引導去寫一場進攻戰。難道德國軍人還能別樣行事?”事實上,有一位德國軍人已經別樣行事,那就是克勞塞維茨本人。他在《戰爭論》第四篇第二章里就一場戰役展示的是一幅折磨人的消耗戰(bataille?d’usure)圖景,在一個小得多的規模上完全無異于1915至1917年間那些在西線展開了的戰役。然而,戈爾茨提出,克勞塞維茨本來可能會改變他關于防御優于進攻的觀點,假如他有機會仔細修改他原初的文本:一個經常被克勞塞維茨的贊譽者——本作者也不例外——使用的論辯方式,他們發覺他的著作的某些方面并非完全對他們的胃口。
如果說克勞塞維茨關于防御戰的觀點被漠視,他關于戰爭與政策之間關系的看法被認為過時,那么他為何在德國軍界被如此贊頌?主要是因為,如漢斯·羅特費爾所說, [38] 他的一項成就:在使戰略思想從對幾何圖式關系的機械性關注轉向“人和在一切不確定性——此乃戰爭的固有要素——之中人的行動”方面的成就。克梅雷爾挑出“戰爭天才”“戰爭中的摩擦”和“戰爭中的緊張與休止”這幾章,連同第一和第三篇,將它們總的來說當作在教導普魯士軍隊方面最有影響的。“它們使我們解脫了戰爭理論中那一切自擺大架子的人為造作,向我們顯示了什么終究是真正重要的。” [39] 在其得到廣為閱讀的《戰略》一書(1884年首版)內,威廉·布盧梅呼應克勞塞維茨,說:“每一種學說,只要試圖用僵死的理論綁縛活生生力量的互動行為……,都須予以拒斥,因為它將在實踐中造成災難性結果。” [40] 而且,正是克勞塞維茨學說的這個方面,馮·施里芬1905年在給《戰爭論》第五版寫的導言中提請人們注意。克勞塞維茨,他寫道,已教導說“戰爭中的每件事情都須憑其本身的情況(nach?seiner?Eigenart)得到考慮和透徹的思考”。“正是為了這認識的確實覺醒,”他說,“普魯士軍隊和現在整個德國軍隊要永遠感謝這位偉大的思想家。” [41]
其次,克勞塞維茨由于他強調戰爭中精神力的顯要意義而被援引。關于指揮官的意志力、關于他需要決心、自信和瞬時直覺的克勞塞維茨式用語從頭至尾遍及德國軍事著作;雖然或許是因為毛奇而非克勞塞維茨的影響,人們才強調這些素質不僅在總司令那里,而且在每個指揮層次上都需要。對簡單直接而非機智迂回、堅決果斷而非精細微妙、大膽主動而非詳密謀算的強調,可見于1870至1914年間的每本德國軍事教科書; [42] 由于20世紀的戰爭條件顯然使這些素質變得對軍事成功來說更為至關緊要,超過在拿破侖時代,因而情況就更是如此。在1900年時的非常龐大的各大軍隊里,其通訊莫過于依靠脆弱的野外電話,其規模和復雜性使得精致的迂回根本沒有可能,總司令只能給其下屬頒發最寬泛的指令,依賴后者的智力和主動去詳細地貫徹。低級軍官很可能發覺自己在環境陌生且有時極難忍受的巨大戰場上孤兵獨處,別無指望,除了依靠自身的內在力量促使自己堅持下去,依靠自身的經驗常識指示自己去干什么。就這些環境而言,克勞塞維茨的學說驚人地適切,他的門徒們則卓有成效地予以強調。
這一切堅定果斷、這一切經驗常識究竟為了什么?克勞塞維茨再次看似提供了一個清晰簡單的回答,即為了殲滅敵人,而正是他的學說的這個方面,施里芬在給《戰爭論》第五版寫的導言里予以了強調。是否總是如此和必然如此?是否克勞塞維茨關于兩類戰爭的原理沒有蘊含一個正當的替代性目標即消耗敵人?就此,一場學術爭論盛行于軍事學和歷史學期刊三十年之久,集中在軍事史家漢斯·德爾布呂克身上,此人早在1881年就提出了一個論點,即假如克勞塞維茨活著修改他的著作,他本將予以這消耗戰略(Ermattungsstrategie)遠為更多的贊賞和關注,那構成18世紀戰法和弗雷德里克大王的戰役的杰出特征,與拿破侖特色的殲滅戰略(Vernichtungsstrategie)截然相對。 [43]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經歷將極凄慘地證實德爾布呂克的觀點有理,那就是前一種戰略并非不如后一種那么正當;然而,對這觀點的呼應進不了1914年以前的德國軍事教科書,因而問題依舊是純理論的。德國軍人被教導說,戰略的目標是靠戰斗摧毀敵方武裝力量,戰斗規模越大,這目標就能越有效地達到。
當然,這一切都會在克勞塞維茨那里見到。不僅戰斗概念對他的戰略思想來說有中心意義,而且他以那樣的一種活力和生氣去寫它,使得有關各章就像一波背對著學術灰色背景的鮮紅重彩躍出書頁那般。 [44] 關于在成功的戰斗中血腥殺戮勢所必然、在成功的戰略中浴血激戰必不可免的著名話語,以可怕的趣味被挑出來并被援引,更多的是在馮·德爾·戈爾茨、貝爾恩哈迪和他們在威廉帝國的無數模仿者寫的黷武主義流行著作中,甚于在認真的軍事教科書內。在大眾心目中,克勞塞維茨的姓名變得與激戰相關,與鮮血相連。對軍事專家來說,作為戰略目標的殲滅概念一樣占支配地位,即使只是因為在20世紀初期的戰爭方式條件下,他們無法設想戰爭,特別是德國進行的兩線戰爭如何能以別種辦法打贏。有如施里芬本人寫的:“當給數百萬戰斗者提供的支持高達數十億馬克時,不可能實行消耗戰略。” [45] 如果德國不能像她在1870年那么迅速和徹底地摧毀法國軍力那樣,摧垮其主要敵國中間的這個或那個,她就很可能最終被擠死在它們之間。就此而言,殲滅戰略顯得不可避免。施里芬與其后繼者低估的是這么一項戰略計劃的局限:它集中于摧垮一個陸上大強國,因而激起了一個海上大強國的敵對。然而,克勞塞維茨本人從未考慮過海權在拿破侖戰爭中的重大意義。盡管有其全部深度和天才,他的戰略思想仍是非常地方性的,事實上囿于一個陸地圍閉的普魯士,在它之內被構思出來。按照他自己的定義,戰略關乎陸軍的運動。他的門徒中沒有哪個去考慮他的學說怎樣可以被調整,以至于適合一個有成為世界強國抱負的德意志帝國的需要。
至此,我們僅考慮了克勞塞維茨對德國一國軍隊的影響。可是,20世紀開始時,德國軍隊是所有別國軍隊的楷模,在模仿其訓練方法和戰術信條時,外國軍隊也吸收了克勞塞維茨的教義,既自覺地,也同等程度不自覺地。然而,法國人頗為自覺地這么做。早在1849年,《戰爭論》的一個法文譯本就已得到出版,四年后圣西爾軍校的一位教授發表了對它的一則評論。 [46] 這兩項著作看來都沒有給法國軍隊留下強烈的印象,它設定它的司令官有其與生俱來的天才,只要求它的低級軍官們服從命令,擅長騎術,并在戰火中勇敢堅定毫不畏縮。1870年的事態證明這些不足以應對現代戰爭職責,然而作為一個結果,大多數法國軍事著作家著手研究的不是普魯士軍隊為何得勝,而是假如偉大的拿破侖面對同樣的問題他會做什么。在得到考慮的限度內,克勞塞維茨被認作是真正的拿破侖信條的許多解釋者之一,而且是往往曲解了那神圣真理的純凈光芒的一個。 [47] 然而,有一位法國著作家已獨自開始探究戰爭中精神力與物質力的關系,那就是阿爾當·迪·皮克上校,他1870年在梅茲被擊斃,其著作《戰斗研究》(Etudes?sur?le?Combat)10年后出版時立即贏得贊譽。因而,當戰爭學院的一位教官呂西安·卡爾多在1884年開設一門論克勞塞維茨的講授課程時——他如此是由于閱讀馮·德爾·戈爾茨而受激勵——注意力已經變得集中于士氣問題。該課程將影響整個一代法國軍官,一代將塑造法軍在世紀之交的思維并帶領它歷經大戰的人。 [48]
這些人抓住關于士氣、戰斗和進攻精神的克勞塞維茨式教誨,以一種甚至超過德國人的熱烈竭力鼓吹之。他們的激情被一種民族神話和一種哲學扇烈,前者是關于“法蘭西狂怒”(furia?francese)的,后者則是亨利·伯格森的當代流行哲學,含有它對“生命力”(l'élan?vital)的全部強調。這是一種情緒而非一項信條,在卡爾多的講授課程聽講軍官之一費迪南·福煦那里找到了它的最大鼓吹者。事實上,到該世紀結束時,法國軍隊已變得徹底浸透了這些被過度簡單化的新克勞塞維茨觀念,就像它的德國敵人那般。見證1895年“野戰規章”:“戰斗可以是進攻性的或防御性的,但它的目的總是在于用武力擊破敵人的意志,并將我們自己的意志強加于他。只有進攻性戰斗才可能獲取決定性結果。消極防御注定失敗;它須被絕對拒斥。” [49]
而且,這種教誨似乎被強國間的下一場大沖突——1904年日俄戰爭——證明合理。在其作戰中,日本軍隊顯示了克勞塞維茨那么稱贊的一切素質:進攻精神、簡單直接的戰略、每個層次上的主動性,與其俄國敵人的消極被動截然相反。假如日軍不是由克勞塞維茨的一位熱烈門徒即馮·梅克爾將軍訓練,那么他們是否會以同樣的方式表現?這是個合乎情理的推測性問題;然而無疑,《戰爭論》確被譯成了日文,而且日本指揮官客氣地承認他們因它得惠。 [50]
這恩惠被另一個海島帝國即英國的軍事觀察家注意到,他們以特別的興趣,觀察了他們在遠東的新盟國的表現。 [51] 在英國陸軍1899至1902年對南部非洲的布爾共和國作戰的丟臉表現之后,英國國內開始了軍事思維的復興,由一種愈益增進的設想加速,那就是在并非遙遠的未來,英國有可能變得卷入對德軍的地面戰爭。出自J.J.?格雷厄姆上校的英譯本《戰爭論》已在1874年面世,但它絕版已久。英國軍人一般對克勞塞維茨倨傲無知,這大概很好地由參謀學院最受贊譽的教官G.?F.?R.亨德森上校概現出來,此人1894年在皇家陸海軍學社做了一次題為“前車之鑒”的演講,其中提到克勞塞維茨時,僅譏諷地和不準確地說:“克勞塞維茨,關于戰爭的最深刻的著作家,說每個人都懂得什么是精神力和它怎樣被應用。然而,克勞塞維茨是個天才,而天才和智者有一種令人苦惱的習慣,那就是設定每個人都懂得對他們自己來說完全清楚的事情。” [52]
這種自滿自得的反智主義長久以來一直是英國陸軍的顯要特征,它慣于執迷不悟,喜歡歷經磨難地去吸取自己的一切教訓。然而在1914年以前的10年里,這反智主義暫時動搖。 [53] 克勞塞維茨開始在坎伯利 [54] ?受到注意,其程度差不多等同于與他在歐洲大陸各參謀學院受到的。一種新的、被刪節的《戰爭論》譯本在1909年由T.?M.馬圭爾發表,但與此同時,格雷厄姆上校譯本得到重印,分為紅皮的三冊,帶有F.?M.?莫德上校寫的一篇導言,提請人注意它對一支很可能不得不與德國人交戰的軍隊來說的適切性;經過此書,過去70年里那么多英美讀者開始知曉《戰爭論》。?然而,更重要的是,克勞塞維茨還被英國頭號海軍史家朱利安·科貝特爵士研習,后者基于自己在格林尼治皇家海軍學院的授課,寫成《海上戰略原理》(1911年),其中既指出了克勞塞維茨對種種海戰問題的適切性,也給他的有限戰爭概念增添了一個新的、富有意義的維度。科貝特是極少的這樣的思想家之一:不僅為自己那一代人解說克勞塞維茨,還建設性地發展了他的理念。 [55]
克勞塞維茨剛在盎格魯-撒克遜世界為人所知,一股對他的強有力逆反就嶄露頭角。1914年后,英國讀者將他——特別是由貝爾恩哈迪和馮·德爾·戈爾茨解說的他——看作是他們已拿起武器與之拼殺的、嗜血的“普魯士主義”的一名提倡者。大西洋兩岸的自由派抓住他關于戰爭與政治之間關系的經斷章取義的片言只句,當作不加掩飾和不知羞恥的黷武主義。克勞塞維茨大戰期間在德國名望四播,這足以使他在德國的仇敵那里不得人心。而且,這厭憎將由戰后一代繼承,他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大屠殺之中見到了克勞塞維茨學說的直接結果。他們并不全錯。克勞塞維茨幾乎全不能因為被扭曲了的進攻觀念而受譴責,這進攻在1914和1915年使近百萬法國青年命送黃泉。然而,在1916和1917年的絞肉般的消耗戰和被用來辯解它們的論辯之中,人們可以清楚地追蹤到一種克勞塞維茨式的戰術觀和戰略觀。懷疑戰略迂回;在決定性的點上最大限度地集結兵力,為的是在戰斗中擊敗敵軍主力;作戰力求給敵人造成盡可能最大量的傷亡,并且迫使他更快地消耗后備兵力,快過己方的后備兵力耗用;頑固地拒絕因傷亡慘重而停止進攻:所有這些為人熟知的克勞塞維茨式原則被英軍司令官用來辯解在西線繼續進攻,這些司令官差不多自覺地體現了克勞塞維茨那么高度贊揚的素質,即鎮靜、決絕和堅韌。
因此并不驚奇,英國戰后對西線戰略的頭號抨擊者B.?H.?利德爾·哈特上尉會將他的譴責延展到包括克勞塞維茨本人及其門徒。利德爾·哈特在其多項著作中承認這些門徒往往誤解了克勞塞維茨,因為他的著述“晦澀費解”,然而他自己的評論也往往顯露出一種程度不相上下的誤解。克勞塞維茨,他寫道:“公開頌揚志在戰勝為最高美德,武裝的全國以無限暴力實施進攻有獨特價值,軍事行動之力壓倒其他一切。” [56] (著重標記系添加)鑒于克勞塞維茨明確和反復地堅持須將軍事手段從屬于政治目的,這最后的斷言令人不解。更不可思議的是,哈特在他的書《拿破侖的幽靈》里詛咒克勞塞維茨,該書1933年在對西線戰略逆反最甚的時節出版:“他是‘絕對戰爭’信條——鏖戰到底理論——的始作俑者,始于‘戰爭只是國家政策的用另一種手段的繼續’這項論辯,而后以使得政策成為戰略的奴隸告終……克勞塞維茨視線所及只是戰爭的終結,沒有越過戰爭看到隨后的和平。” [57]
利德爾·哈特同意說,克勞塞維茨確實認識到“現實中的變形”,教導“政治目標應當決定所做的努力”;然而“不幸的是,他的種種保留在書中姍姍來遲,而且以一種令頭腦實在、想事具體的普通軍人墮入云山霧海的哲學語言去傳達”。 [58] 當然,這“種種保留”作為克勞塞維茨的論辯的固有成分并非“姍姍來遲”,而是在頭一章里被非常強調地展示出來;然而就這一章,利德爾·哈特將寫道:“大概會順著他的邏輯精妙讀下去或在如此的哲學雜耍中間保持真正平衡的讀者,百名當中挑不出一名。” [59] 讀者將不得不自己來評判這項斷言是否對頭。
最后,利德爾·哈特在申斥了克勞塞維茨式“絕對戰爭”概念之后,提議用“有限目的戰略”取而代之。他提出,一國政府
可能希望等待,甚或希望永久限制它的陸軍努力,同時讓經濟行動或海軍行動決定問題。它可能估算打倒敵方軍力這任務肯定超出自己的能力,或者不值得做這努力——估算它的戰爭政策目標能夠通過奪取領土來保障,那是它或可保有、或可用作媾和談判時討價還價籌碼的領土……有理由探究是否不值得給這“保守的”軍事政策在戰爭操作理論方面的一席之地。 [60]
一個人不需多章多篇地去讀克勞塞維茨——確實不需在1827年7月10日的“說明”之后繼續讀下去——就會發現對于這“有限目的”信條本身的最明確、最流暢的闡述。
在許多方面,利德爾·哈特對克勞塞維茨的批評頗有道理:反復強調戰斗,很少關注迂回,“戰略”定義除軍事手段之外忽視一切,漠視海軍因素和經濟因素,著作多處的轉彎抹角和自相矛盾性質。所有這些都是缺點,它們不管在上下語境中多么可以理解,過去和現在都需要予以指出。然而,利德爾·哈特就克勞塞維茨學說描繪的最終圖景實屬歪曲、錯誤和大失公允。而且,由于利德爾·哈特大概是在他那時英語世界里得到最廣泛閱讀的軍事著作家,因而這幅圖景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已被普遍當作是真的接受下來。
可是在德國,克勞塞維茨的盛名絲毫未損。20年代期間,馮·塞克特將軍照舊給德國國防軍大力灌輸施里芬從他那里抽取出來的教益:主動權、精神力、靈活性和自我依靠至關重要,作為行動指南的史例研究至關重要。 [61] 《戰爭論》第14版在1933年出版,以紀念施里芬百年誕辰,而新的納粹國防軍總司令馮·勃洛姆堡將軍宣稱:“盡管一切技術樣式都已根本轉變,但克勞塞維茨的書《戰爭論》依然永遠是戰爭藝術方面任何合理發展的基底。” [62] 隨之而來的是1930年代期間的種種普及版,還有1937年的另一個全本版,連同卡爾·林內巴赫、漢斯·羅特費爾、赫爾伯特·羅辛斯基、瓦爾特·謝林和埃貝爾哈特·克塞爾之類學者的經常見于歷史學和軍事學期刊的文章。 [63] 由于他既被當作最偉大的戰爭論說家,也被誤認為德意志民族主義的先驅,因而克勞塞維茨在納粹的先賢祠里享有大尊敬。
關于他的所有學生就不能這樣說了,其中最著名的中間有兩位——漢斯·羅特費爾和赫爾伯特·羅辛斯基——不得不尋求在美國逃避納粹迫害。除了他的《德國軍隊》(The?German?Army)一書(1940年)內某些有洞察力的評論外,羅辛斯基對克勞塞維茨的大部分研究仍未發表,但他在大學和軍事學院的授課導致各種各樣的聽眾了解他的工作。漢斯·羅特費爾在E.M.?厄爾主編的論文集《現代戰略的締造者》(Makers?of?Modern?Strategy)(1943年)里發表了一篇富有啟發性的文章,那給新一代人顯露了業已那么長久地被德國學者和德國軍人研習和贊譽的克勞塞維茨,并且大有益于驅散1914年以來支配了英語世界的那種謬誤意象。1943年,出自O.J.馬蒂伊的一種新譯本在美國出版,澄清了許多在《戰爭論》格雷厄姆版本內的含糊費解之處。
極少有事實提示兩戰期間在美國各軍校里,克勞塞維茨得到深入的研習。正如伯納德·布羅迪清楚地展示了的,自美國內戰時期往后,約米尼在那里的影響一直近乎不受挑戰。然而,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克勞塞維茨思想中那些支配1914年時歐洲戰略思維的方面肯定已經橫越大西洋。1923年“美國陸軍野戰規章”稱:“一切軍事行動的終極目標都在于靠戰斗摧毀敵人的武裝力量。在戰斗中的決定性失敗擊破敵人的戰爭意志,迫使他乞求和平。” [64]
無疑是這種看法,導致馬歇爾將軍在不能不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打敗德國而制訂計劃時那么固執地堅持他的下述方案:將大部分美國兵力集中于歐洲西北部這決定性的地點,那是能夠在戰斗中擊破德國納粹國防軍實力的唯一所在。 [65]
然而,是美國加入其中的下一場大沖突——1950至1953年的朝鮮戰爭——導致了大西洋兩岸克勞塞維茨研究的一番認真復興。這場戰爭迫使美國政府與兩項難題扭斗,它們躋身于克勞塞維茨極深刻地研究過的種種難題之列:第一,文職權力與軍職權力在戰爭進行期間的關系;第二,一場旨在有限目的、即并非旨在徹底打倒敵人的戰爭的操作。遠東美軍司令官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是1914年時激勵了歐洲軍事思想家們的那種信條的堅定信仰者,并以猶如毛奇本人的方式表述了它:
一位戰區司令官(他在被撤職后告訴參議院)并非僅限于駕馭他的部隊;他在政治上、經濟上和軍事上管轄整個地區。當政治失敗、軍事接管時,在競斗的這個階段上,你必須信任軍方……我確實無可置疑地聲明,當人們打得不可開交時,不應當有任何頂著政治名義的狡詐行為,那會束縛你自己的人,減小他們的打贏機會,并且增大他們的傷亡。 [66]
這聲明和它表達的態度既在美國政府圈內也在大西洋兩岸愈益成長的戰略思想界引起了深刻的不安。雙方原子武器的發展已經造成了一種頗大的可能性,即麥克阿瑟將軍提倡的那類軍事解決可能涉及程度大得很不能接受的互相毀傷,而熱核武器的問世很快就會將它提升到一個無法想象的天大地步。設想任何政治目標,為之使用此類武器會是合適的,已變得幾乎不可能。為了重新發現“有限戰爭”概念,幾乎不必閱讀克勞塞維茨。有如莫里哀筆下的儒爾丹先生,一直沒有認識到他每日每時在講的是散文,在朝鮮的美軍及其盟友一直在打卻懵然不知的是一場克勞塞維茨式的“有限戰爭”。
在眾多50年代期間寫“有限戰爭”的著作家中間,極少有人需要承認得惠于克勞塞維茨。 [67] 他們獨自透徹地思考了這個觀念。然而某些人,特別是羅伯特·奧斯古德和伯納德·布羅迪,在克勞塞維茨那里找到了一種思想模式,而他對他們自身成就的貢獻得到了他們的充分承認,通過這些和其他作者的影響,克勞塞維茨開始被重新研究,并被廣泛性超過先前任何時候的讀者研習。 [68] 此時,他的書不僅由關心進行戰爭的軍人閱讀,也由關心維持和平的國際政治學者閱讀。如果說19世紀將側重點放在了克勞塞維茨關于精神力的教誨上,那么20世紀中葉的讀者將集中于——或許差不多同樣過分——他對政治目的掛帥的強調。
克勞塞維茨的馬克思主義門徒無疑一向如此。當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起初碰上《戰爭論》時,最有力地打動他的事實上不是克勞塞維茨著作的這個方面。他要馬克思注意的是將戰爭類比于商業;“將問題哲理化的一個引人注目的方式,”他評論道,“但很好。”馬克思表示同樣贊成,答道:“這家伙有一種近似智慧的‘常識’。” [69] 然而,列寧在論文《社會主義與戰爭》(1915年)里聚焦其上的,正是“戰爭是政治的用另一種(即暴力)手段的繼續”這概念。“這句格言”,他寫道,“由論戰爭問題的最深刻的作者之一說出。馬克思主義者一向正確地將這論點當作理論基礎,據此看待任何戰爭的意義。” [70] 每一場戰爭,他在這本和隨后的一些小冊子里解釋說,都不可分解地與它從中產生的政治秩序相糾結,與統治階級實行的政策相關聯。它的特征“不是在彼此對立的軍隊列陣相向的地方決定,[而是由]戰爭貫徹的是什么政策、什么階級在進行戰爭和它在戰爭進程中追求的是什么目標決定” [71] 。
這慷慨的尊敬使得這位資產階級哲人在馬克思列寧主義者眼里合法化了。誠然,斯大林將他貶斥為“手工業時代的代表”,在工業時代沒有什么可教的。然而,在蘇聯軍事文獻內,他依舊被尊敬地提到,直到新一代人覺得必須將此類異己侵擾清洗出蘇聯思想。B.?比耶利等人做的一項廣泛的研究宣告,通過否認政治的階級基礎,克勞塞維茨“提出了一種關于政治的謬誤的唯心主義觀點,那被他稱作人格化國家的頭腦……[他]完全漠視了一個事實,即政治由植根于社會經濟制度的種種深刻原因規定。”作為替代,他們提出了他們自己的定義:“戰爭是特定階級和國家的政治的用另一種手段的繼續。” [72] 經如此修改,克勞塞維茨被允許保留他在共產黨的先賢祠里的位子,而且極少有馬克思主義教科書未能至少對他施以口惠。
如此,全然合適的是,《戰爭論》當今應該既在軍事學術機構、也一樣程度地在各個大學得到研習。然而決不可忘記:克勞塞維茨是一位軍人,主要為軍人寫作;他預期戰爭的經久繼續,將它當作某種自然和不可避免的東西;他的學說意在前后相繼一代又一代愛國的德國人為他們的祖國戰斗——不是意在世界的國務家們在一個有大量核武器的時代操作國際政治。不應在克勞塞維茨那里讀出太多的東西,也不應對他有更多的期盼,超過他意欲給予的。雖然他為之寫作的時代早已過去,但他仍能提供那么多洞察給這么一代人:他們的種種難題的性質他不可能預見到。這一如既往表明了他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