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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戰爭論
  • (德)卡爾·馮·克勞塞維茨
  • 4字
  • 2023-10-30 18:25:40

導論文章

《戰爭論》的起源

彼得 · 帕雷特


《戰爭論》盡管廣泛全面,方式系統,風格嚴整,卻不是一部完成了的著作。它從未達到令它的作者滿意,這大多是因為他的思維方式和寫作方式。當克勞塞維茨將自己關于軍事過程的性質和戰爭在社會政治生活中的地位的最初想法草草記下來時,他才二十幾歲。顯著的現實感,對當代種種假定和理論的懷疑,還有同樣非教條式的對往昔的著迷,構成這些評論和格言的特征,并且賦予它們一定的內在連貫性;但是,將他1806年以前的寫作視為本質上孤立的洞察并非不當,那是一座尚未被設計出來的建筑的砌塊磚石。

他的幾項最初的想法現身于《戰爭論》,從而提示了他的理論的演化歷程,雖然在這成熟的著作里,這些想法表現為一個辯證過程的成分,那是克勞塞維茨歷時二十載把握了的,并已將其調整得適合于他自己的目的。一個例子是他關于“天才”(genius)在戰爭中所起作用的觀念,它靠近他的全部理論努力的源頭。一類多少不同的留存是他對戰略和戰術的定義,此乃他24歲時首次提出,或是將戰爭類比于商業交易的典型非浪漫的比較,那始出于同一時間。然而,在從拿破侖擊敗普魯士直至俄國戰役的數年里,他的大多數早期想法擴展開來,并且獲得了種種新層面。克勞塞維茨是那持改革思想的文武人士組成的松散同盟的一個成員,他們有所成功地力圖將普魯士當時的體制現代化,而且他作為參謀軍官、行政管理者和教官的多方面活動進一步激發了他的智識興趣和創造性。取自改革時期里寫的備忘錄、講課稿和文章的許多段落重現于《戰爭論》,幾無改動。1815年以后——至此他論說政治、歷史、哲學、戰略和戰術的手稿已多達幾千頁——克勞塞維茨著手致力于一部文集,分析戰爭的方方面面,那逐漸整合為一套全面的理論,力求基于對現今和往昔的一種現實主義的解釋,去界定戰爭中普遍恒久的要素。歷時十載,他撰寫了擬議八篇中的六篇,并且起草了剩下的兩篇。然而,到1827年,他已形成了一套新假說,關于他所稱的戰爭的“雙重”性質,就此作的系統闡發要求對整個手稿作一番廣泛的修改。在他能夠重寫第一篇頭幾章以外更多的部分以前,他辭別了人世。 [1] 于是,《戰爭論》展示了它的作者在成書的各不同階段里持有的思想。先是邏輯嚴整地展開的各個命題構成的宏偉壯麗的開篇序列,繼之以第二篇直至第六篇末尾那豐富但有時片面或自相矛盾的討論,再到最后兩篇的論說文似的各章,它們以輝煌的筆調提示了一個最終的稿本可能會包含什么。沒有任何東西能替代這并未寫成的稿本;但是,我們應當記住,克勞塞維茨1827年要修改其手稿的決定并不意味著要摒棄早先的理論——他只是意欲擴展和改進之。當我們閱讀《戰爭論》的目前文本時,我們至少能接近克勞塞維茨的本意,辦法是始終明白牢記他的彼此緊密相關的假設——關于戰爭之雙重性質的和關于戰爭之政治特質的。在這番討論的末尾,返回他的終極假設并勾勒它們的各個最為重要的方面,將是有益的,而且因為他從未充分展開它們對理論的含義,事情就更是如此。

盡管有其撰寫的非均衡性,《戰爭論》仍然提供了一套本質上首尾一貫的沖突理論:這一點,顯露了克勞塞維茨的方法和思想的創造力。任何人,只要準備領悟他的說理方式,都會把握他關于戰爭的各永恒方面的思想。然而,我們對《戰爭論》的閱讀必能從明了它的起源和智識背景獲益。怎樣的政治軍事經歷影響了它的作者?他逆反的種種前提和理論是什么?在他看來,何為正確分析的方法論需要?即使是對這些問題的一番簡短的考慮,也會幫助探明克勞塞維茨思想的形成,促進理解在《戰爭論》的各不同層面內他的思想采取的各個形態。 [2]

克勞塞維茨,一位在普魯士國內稅收部門任過小官職的退休中尉的兒子,在1793年作為一名20歲的下士首度遭遇戰爭。前一年,法國立法議會對奧地利宣戰,而普魯士晚近與奧地利締結了一項防御性同盟。法國的這項行動更多地是由國內政治而非國家利益考慮引起,然而它開啟了革命的和后來帝制的法國與其余歐洲之間長達23年的沖突。除去布倫瑞克公爵的終止于瓦爾米的初始入侵,普魯士人在一場他們從未投入其全部軍事資源的戰爭中干得還不錯。他們在阿爾薩斯和薩爾反復擊敗法國人,并且捕獲了數以千計的俘虜;當戰斗在1795年結束時,他們控制了萊茵河一線。可是,這些成就沒有帶來任何政治酬報。有如可以預料的,這戰爭以其奮力、流血和全不壯觀的結果,給年輕的克勞塞維茨留有強烈的印象;他本人后來寫下了它對他的情感和思想的沖擊。隨后數年里,當駐扎在一個省區小要塞的時候,他從這些早先經歷汲取了某些嘗試性的結論,特別是其中三項將有經久的影響。首先,關于戰爭中的卓越,并無任何單一標準。宣告新時代來臨的法蘭西共和國不乏浮華大話和種種政策,但它們全不意味著壓倒“舊制度”(ancien?régime)的軍隊。雇傭軍和被強征入伍的農民,由戰力仍然基于貴族自尊不亞于基于專業技能的軍官們率領,證明敵得過大眾征召軍隊(levée?en?masse)。另一方面,普魯士式操練未能掃除革命大軍。隨法蘭西共和國增進了穩定和積累了經驗,它將給它的對手們多多教訓,而后者的學習能力和有效回應能力依舊可疑。這些事件和對歷史的最初閱讀令克勞塞維茨想到,沒有哪一種制度完美絕佳,勝過任何其他制度。軍事體制與其運用暴力的方式取決于它們各自國家的經濟、社會和政治狀況。不僅如此,政治構造有如戰爭,不能用單一標準予以衡量。各國由它們特殊的往昔情勢和現今環境塑造;大為不同的體制皆有效力,而且它們全都遭受持續的變遷。

第二個結論與此個性化的和反理性主義的歷史觀與社會/軍事體制觀相連,它使這位年輕軍官站在普魯士和(的確)歐洲的流行看法的對立面。他認為,相信能通過遵循這套或那套規則去駕馭戰爭是錯誤的。戰爭中的多樣性和不斷變化絕非一個規則體系所能把握。任何教條式的簡單化——例如勝利有賴于控制關鍵點或有賴于截斷敵人的交通線——無非歪曲現實。可能克勞塞維茨已經不相信被他那個時候大多數軍事理論家懷抱的一種信念,即戰爭中的偶然性程度應當并可以被減至最小地步,辦法是運用正確的作戰和戰術信條。對某個熱切地希望以一種系統的和客觀上可證實的方式去理解戰爭的人來說,特別難以接受偶然性的強勁影響;然而,到他年齡二十幾歲的時候,他的現實主義,他的歷史變化觀的邏輯,已經使他達到一個地步,那就是將偶然性不僅視為不可避免,而且視為甚至是戰爭中的一類積極要素。

最后,1793和1794年的戰役將克勞塞維茨推上了將戰爭認作一種政治現象的道路。戰爭,如人所皆知,是為政治性的目的打的,或至少總是有政治后果。并非一目了然的是隨之而來的含義。如果戰爭意在實現政治目的,那么加入戰爭的一切——社會準備和經濟準備、戰略規劃、作戰操作、所有層次上暴力的使用——都應當由這目的決定,或至少與之相符。盡管軍人必須獲取專門技能,并且具備在那就某些方面而言是個獨立王國之內的職能,然而允許他們不受干擾地從事其血腥工作、直到停戰將其政治雇主召回均衡過程為止,就等于否定現實。恰如戰爭及其體制反映它們的社會環境,戰斗的每個方面都應當被布滿其政治脈沖,無論這脈沖是強烈的還是溫和的。政治與戰爭之間的恰當關系始終占據克勞塞維茨一生的心神,但即使是他最早的手稿和信函,也顯示他明了它們的互動。

這聯系——總是被抽象地承認——能在一個個特定場合被輕易地忘記,而克勞塞維茨堅持它永不得遭到忽視:這由他在接近去世時禮貌地拒絕普魯士參謀總長提出的一個戰略問題得到了例解,在其中對立雙方的每個軍事細節都被展示出來,但全未述及它們的政治目的。對一個將這問題發給他要他評論的朋友,克勞塞維茨答復說不顯示所涉各國的政治狀況和它們彼此間的關系,就無法起草一項明智的作戰計劃:“戰爭不是個獨立的現象,而是政治的依憑不同手段的繼續。因而,每項重大戰略規劃的各主要方針在性質上大致是政治的,而且這規劃越是應用于全戰役和全國,它們的政治特性就越增強。一個戰爭規劃直接出自兩交戰國的政治狀況,同時出自它們與第三國的關系。一個戰役規劃出自戰爭規劃,而且經常——如果只有一個戰區——可以甚至與之同一。然而,政治要素甚至進入一場戰役的各個獨立的組成部分;它難得對諸如一場戰斗等重大的戰爭片斷沒有影響。按照這種觀點,決不能有對一個重大戰略問題的一種純軍事評估,也決不能有為了解決它的一個純軍事規劃。” [3]

在18世紀90年代后半葉,年輕的克勞塞維茨僅在將會導致這一結論的思想旅途上邁了最初幾步;然而,像我先前提示的,從一開始他就走一條直道,幾無改向或中斷。他作為低級副官在小鎮諾伊魯平度過的五年通常被當作一段停滯時期被置之不理,可是傳記作者們看來在解釋他多年后就這個時期做的一則評論——富有特征的批評和自我批評式的評論時過于拘泥字面。實際上,他的處境并非無益。遠不是在一個平淡無奇的地方部隊服役,他屬于一個有一位王家成員斐迪南親王擔任名譽長官和庇佑者的陸軍團。小鎮附近有霍亨索倫家族另一名成員的宅邸,那就是弗雷德里克大王的最有才能的弟弟亨利親王,其圖書館、歌廳和劇院對全體軍官開放。最重要的是,該團因其創新性的教育政策聞名全軍,大體上由軍官們自己提供資金。從法國返回時,該團組建了一個為士兵之子辦的初級技校,連同一個為其士官和低級尉官辦的較高級的學校,后者也接納當地鄉紳之子。雖不肯定但很可能,克勞塞維茨像其他中尉們一樣,在后一學校教課;而且無疑,從頭從事一套當真的講授加深了他對教學的已有興趣。他后來寫道,作為一名15歲的少年,他已被一種觀念俘獲,那就是獲取知識能夠導致人的可完美性。不久,改善社會這目的強化了對自我改善的追求,同時他對教學方法的關切與他的學習渴望合而為一。抽象如何可能準確地反映和傳達現實,人們如何可以被教育得去理解真理,還有教學的終極目的為何——他認為不在于傳達技術專長而在于發展獨立的判斷力:這些全都開始成為克勞塞維茨的理論努力中的重大考慮。

1801年,克勞塞維茨獲得錄取,進了晚近被轉離漢諾威軍役的沙恩霍斯特在柏林組建的新的陸戰學院。1803年克勞塞維茨以全班最優成績畢業,被任命為助理官,隨從一位年輕的親王,即他的前指揮官斐迪南親王的兒子。這項指派使他能夠留在首都,與他的導師沙恩霍斯特過往甚密。沙恩霍斯特對克勞塞維茨的生平和思想發展的影響再怎么強調也不夠。此人是一位格外精力蓬勃和勇武大膽的軍人,同時也是一位學者和富有才能的政治家——看似反差的一種和諧的結合,那是他的得意門生從未能與之比肩的。這里不適于討論他對戰略、征召、指揮結構和參謀組織的看法,那構成新與舊的一種講求實際的調和;對我們的目的來說,重要的是他依以對待那個時代的基本軍事問題的思想獨立性,還有他衷心贊同人文教育的目的,確信歷史研習必須處于任何高級的戰爭研習的中心位置。克勞塞維茨關于軍事理論和教學的嘗試性看法由沙恩霍斯特予以肯定和進一步指引,后者還深化了克勞塞維茨對決定各國軍事風格和軍事活力的社會力量的知曉。沙恩霍斯特,一個升至連隊軍士長的自由農民的兒子,在漢諾威軍中前程艱辛,屢遭冷落以利門路通達的貴族同僚。這經歷并未使他轉變成一位民主分子,也未令他——在取得包括貴族頭銜的職業成功之后——落到輕薄地贊同特權。對他來說,重要的不是社會的特定結構或其體制采取的形態,而是使之生氣勃勃的精神。舉個具體例子,在為士兵的孩子們辦的、位于諾伊魯平的團校里,克勞塞維茨見證了某種對窮人的人道主義的、家長式的關切,那是在普魯士的后期啟蒙運動的一個顯著特色。沙恩霍斯特教導他,說這對個人和國家都不合適。如果法國大革命證明了什么,那就是希望維持自身獨立的各國必須在激發他們人口的干勁上變得更為高效。精英存在于每個社會,只要他們加強了共同體,對有才能者保持開放和論功行賞,他們就有存在理由。然而,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辯解那類保護平庸、同時阻絕國家獲得平民百姓的能力和熱情的特權應持續下去。正是這種看法,幾年后將決定普魯士改革運動的方向——或許更多地在沙恩霍斯特及其親密伙伴領導下的軍事領域而非民政問題上。在克勞塞維茨思想的起源方面,關于社會和政治安排的本質上非意識形態的看法顯然與他看待戰爭的非教條方式平行不悖,而這看法是他部分地從沙恩霍斯特那里學到的,并且他早在1804和1805年就表達過。國務家和軍人必須擺脫傳統和舒適自在,擺脫任何干預他們達到主要目標的作用影響。與此相似,希望理解國家本性和戰爭本性的理論家決不能允許自己的思想走歪,遠遠偏離它們各自的核心要素——政治中的權勢和戰爭中的暴力。

19世紀初年,普魯士軍人面對的最重要任務,是在思想和體制上適應新的法國戰爭方式。十年之內,法國為戰爭動員的資源已增至空前地步。現在,她的將領們可用的兵員數量使得這樣的戰役成為可能:承受更大的風險,更頻繁地引發戰斗,擴展到涵蓋更大的地區,并且追求更大的政治目的,大過對“舊制度”軍隊來說合宜可行的。這種新戰法為拿破侖所用,其用之輝煌恰如其殘酷無情一樣令人震驚。對大多數德意志人來說,要理解他那套體系足夠困難,它將一位卓越非凡的個人的才能與大革命的種種成就——社會的、行政管理的和心理的成就——結合起來,那對他們必然是陌生的。在無論哪國的理論家那里,要將拿破侖式的戰略戰術認作一種歷史現象而非終極法則甚至更難,前者受制于變遷,后者則是永恒的征戰卓越標準,適用于往昔、現今和未來。

歐洲的軍事文獻作了評論,對這套體系的各獨立要素頗具洞察,但像克勞塞維茨早早認識到的那樣,在全面分析的嘗試方面全不成功。該領域的最佳工作是由普魯士理論家海因里希·馮·比洛和瑞士-法國參謀官昂圖瓦納·約米尼成就的,借他們的著述克勞塞維茨在1806年普魯士慘敗之前和緊隨其后的歲月里磨礪了自己的理論技能。比洛把握了諸如大兵群內小沖突、快速運動和火力瞄準發射之類新近戰術發展;與此同時他貶抑新時代里戰斗的效能,將它認作“絕望之舉”,反過來要求有一種由支配位點和進兵角度構成的戰略體系,其幾何型式奇異莫名地與他就天然自如、無拘無束的戰斗者大唱的贊歌結為一體。在他首次發表的著作即一篇論說比洛的長文里,克勞塞維茨承認比洛的某些術語有用,如同他將在約米尼的某些概念中發現長處那樣,但是指出比洛的分析方法錯了,且其結論脫離現實。比洛急欲將戰爭合理化,使它變成一門科學和預料之事,從而賦予地理特性和供給體系的恰當安排以支配作用,同時大致漠視可能出自對手的意外運動、出自暴力、出自偶然事件的物質效應和心理效應。戰略,克勞塞維茨駁道,包含的“不僅有可對其作數學分析的兵力;不,凡在心理上我們的智力發現一個符合軍人需要的源泉之處,皆屬軍事藝術王國的伸展天地”。 [4]

克勞塞維茨認為,約米尼較接近了當代現實,但錯在將戰爭的一部分——大軍追求決勝——當作其全部。他聲稱他從拿破侖的作戰以及據稱雖然較次卻類似的弗雷德里克的作戰中,提煉出了戰爭的一般原則,但克勞塞維茨斥之為荒唐。他在1808年寫道,約米尼的原則將失去它們的絕對正確性,如果能表明早先的世代大有理由漠視它們。愷撒或薩伏依的尤金相應于他們所處時代的社會、技術和政治現實,并不亞于拿破侖,因為他們不以法國大革命使之成為可能的那種方式戰斗。而且,正如往昔只能以它本身的狀況被理解,人們也必須作為個人而非抽象物被解釋。約米尼脫離現實地將單獨一個理性行為標準加諸弗雷德里克和拿破侖之類個性不同的人物,而且還忽視了他們在經歷上的差異,這些經歷是他們各自自然地以他本人的方式予以回應的。 [5]

如果現今并未提供往昔的戰爭得以被對照來衡量的理想,那么克勞塞維茨同樣堅持拿破侖戰爭無法給將來確立標準。 [6] 這種理論意味著什么?對克勞塞維茨來說,回答顯而易見:關于任何活動的理論,即使它旨在有效地執行而非全面地理解,也必須發現這活動的本質性的、恒久的要素,并將它們與它的暫時特性區分開來。暴力和政治影響是戰爭的恒久特征當中的兩項。另外一項是人的智力、意志和情感的自由發揮。這些是支配戰爭之混沌混亂的力量,而非比洛的作戰基地或約米尼的內線作戰之類圖式設計。

強調戰爭中的心理因素的意義全非新穎。然而,甚至那些將支配地位賦予種種情感的著作家,也未就它們說出什么實質性的東西;關于勇氣、恐懼和士氣的討論只是出現在莫里斯·德·薩克斯或亨利·勞埃德的著作的邊緣處。與此相反,年輕的克勞塞維茨將心理因素置于其理論性思索的中央。可是,由于心理學依然是個萌芽學科,幾乎全未給他提供他需要的分類工具和解釋工具,因而他以一種現代讀者可能覺得困惑費解的方式去這么做:他將他對情感和精神特性的一大部分解釋歸入“天才”概念之下。至關緊要的是要理解,克勞塞維茨不僅以天才指那被升華到它們的最高功力的原創性和創造,而且如他在《戰爭論》中所寫,以它指一般的心理才能和性情天賦。天才作為他喜愛的分析手段起作用,將那影響比較普通和異乎尋常的人的行為的、各種不同的能力和情感概念化。

甚至在他的早期著述內,克勞塞維茨也毫無困難地去揭露種種規定性理論體系的一大不足,即在面對無窮的心理和精神資源時的不足。他在他論說比洛的文章里寫道,健全的理論決不能與常識沖突,因為健全的理論基于常識和天才,或表述它們。 [7] 他將堅執這思想;它反復出現于《戰爭論》,不僅在“論軍事天才”一章里,而且也在別處,例如在“論戰爭理論”那章,那里它被富有特征地連到一番嘲諷性的抨擊,抨擊比洛和約米尼之類體系構造者在不可預料的精神財富面前棄陣而逃:“此類片面觀點的淺薄智慧達不到的一切都被認為超出科學控制:它們屬于天才的王國,那凌駕于一切規則之上。據想要在這些零碎的規則中間四處爬行的軍人多么可憐!它們對天才來說不值得,天才可以藐視之或嘲笑之。天才所為是最好的規則,理論能做的莫過于表明怎樣和為何應當如此。與情理抵牾的理論多么可憐!” [8] 因此,理論及其產出的信條從屬于偉大的創造性才能,從屬于它體現的情理和情感之普遍機理。

克勞塞維茨本人尚遠未系統地提出一種解釋理論,解釋天才所為究竟為何和怎樣竟會是最好的規則。他在他能有可觀的進展以前,需要形成另一個分析手段,而且或可補充說,他從未充分克服在他賦予天才概念的雙重作用之中固有的內在困難。然而,理論難題并非等用于歷史理解問題;在此,下列兩者順暢無阻地結合起來:一是關注個人和群體的情感,二是相信先前時代的特殊性。克勞塞維茨的三十年戰爭期間古斯塔夫·阿多弗斯戰史——大約寫于1805年——構成他大規模地將這兩個解釋原則整合為一體的最初努力。 [9] 這是個顯然成功的嘗試,并且只是他將在一生歷程中寫的許多歷史研究著作中的第一部。確實,如果以數量為尺度,那么克勞塞維茨更多的是歷史家,甚于是理論家。他在歷史學科也是創新性的,這一點傾向于被遺忘,可能是因為他的最原創性的史著長達幾十年未曾發表,還因為德意志的歷史學術不久就發展和擴展了他作為先驅之一創制的格調,而作為一位理論家他始終沒有真正的后繼者。作為他那個時代的人,他采取了對待往昔的異乎尋常的直入方式。他沒有掩藏對他筆下人物的激情和局限性的一種諷刺性興趣,特別是在寫晚近事件的時候;然而,他難得顯示出意識形態偏見或愛國成見。在他力所能及范圍內,他試圖如實地發現事情如何和為何發生。他渴望做到客觀,這由于他的一項信念——基于個人偏好和沙恩霍斯特的教誨的信念而更加如此,那就是軍事理論以多種方式有賴于歷史。在我們進至《戰爭論》的寫作時,他對它們的適當關系的成熟定見將得到最佳討論。


普魯士在1806年的失敗堅定了克勞塞維茨的看法,即戰爭不能被當作一種本質上軍事性的行動予以孤立的考慮。在他看來顯而易見,戰斗開始以前,前十年的政治就大致定了乾坤,同時普魯士君主國長期既存的社會狀況造就了如此的軍事體制和軍事態勢,它們面對一個擁有數量優勢并且適合新戰斗方式的對手全然無效。對克勞塞維茨個人來說,這戰役是又一場步兵之戰;他與一營榴彈兵并肩效力,直到他的部隊被迫投降為止。1808年,在被拘于法國和在瑞士逗留之后,他返回普魯士。接下來四年里,他擔任他先前的導師沙恩霍斯特的親信助手,后者使用他從事與軍隊現代化相關的種種不同任務:重新組織和重新裝備部隊,起草新的戰術和行動指令,作為陸戰學院教官和王儲的軍事導師傳播新軍事信條。最后,在改革派的政治和戰略思維的演進方面,克勞塞維茨起了較大作用,大于可以預期于一個低級軍官的。他取得的實際經驗異常寬廣,進一步加強了那種貫穿于他的理論著述和歷史著述的講求實際的說明。這些年里他結婚成家。他的妻子,一位精細聰慧的婦女,也持有他的文學和哲學興趣,并且充分支持他那愈益增長的政治獨立性和專業主見;只是沒有孩子才使一場否則格外幸福的婚姻未免瑕疵。他還與軍事改革的二號領袖格奈澤瑙形成了經久的友誼,而這關系將塑造他此后的頗大部分任職前程。在普魯士被迫給拿破侖為入侵俄國而集結著的大軍貢獻了一個軍團之后,他辭去任職,于1812年春天接受了俄國軍中的一則參謀官任命。

在這些非常活躍和忙碌的歲月里,他的寫作之豐富多量令人驚異。僅僅勾勒克勞塞維茨在諸如大戰略和民族特性之類看似各不相同的領域里提出的主要假設,就將占去比在這里可能占的更大的篇幅;然而,即使一篇簡短的導言,也不應忽視他就軍事理論的性質和功能得出的諸項結論,因為它們將決定他在《戰爭論》里遵循的路徑。關于他正在形成的分析方法,也必須說一些。最后,他在理論內容方面的眾多進展至少能由一項談論得到提示,那就是談論這個時期里的一則代表性的概念化——“摩擦”概念,以此他補足了早先的想法,而且使它們在科學探究中富有成效。

到1808年,克勞塞維茨已經堅實地區分了理論的實用、教學和認識三類功能。第一類功能——改進軍人的效能——是當代軍事理論家們的主要目的,往往唯一目的。克勞塞維茨與他們一樣,希望界定和回應現代戰爭的種種實際問題,而且從未比在他滿懷激情地參與普魯士軍隊重建的年代里更甚,以便與拿破侖作必不可免的二度較量。然而,依據邏輯也依據現實感,他越來越懷疑軍事理論家們認作當然的、理論與實踐之間的直接連接。1806年以前他對康德哲學的研習給了他至少某些智識工具,那是他為解決他的懷疑所需要的,而他的最重要的借用,在于啟蒙運動晚期美學著作家們持有的關于理論的觀點,連同他們的“手段”和“目的”概念,那將在《戰爭論》里起一種無處不在的作用。一篇題為“藝術和藝術理論”的文章例解了他如何使用美學去探究暴烈的藝術即打敗敵人。“藝術,”他寫道,“是一種發展了的能力,如果它要表現自己,它就必須有一個目的,有如每一種對現存力量的應用,并且必須擁有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的手段……將目的與手段結合起來就是創造。藝術是創造的能力;藝術理論這[目的與手段的]結合,在概念能夠這么做的限度內。于是,我們可以說,理論是以概念方式展示的藝術。我們能夠輕而易舉地看到這構成了整個藝術,唯獨兩者除外,即才能——那對每件事來說都是根本的——和實踐”,而這兩者都不可能出自理論。 [10] 簡言之,即使最講求實際的理論也絕不可能比得上現實。由此,就戰斗之類活動確立擁有規定力的種種規則的任何企圖都無意義,軍事理論永無可能立竿見影即刻有用。有如克勞塞維茨在同一篇文章里寫的:“規則并非意在個案,個案只能由[應用]目的與手段[概念]決定。” [11] 理論所能做的一切,是將具體行動領域內的參照點和評價標準給予藝術家或軍人,以發展他的判斷力而非告訴他如何行動為終極目的。

正是這個優化行動者個人的判斷力和“本能感覺”(instinctive?tact)的過程,而非制定要靠死記硬背學得的規則,構成理論的教學功能。(理論的另一個教學方面,對克勞塞維茨本人至關重要的方面,不能不關乎創造性過程。通過形成一個戰爭分析框架,克勞塞維茨增強了自己的智識能力,并且貫徹了他自從成為青年人起從未偏離過的自我教學綱要。)然而,盡管只有認真的思索性探究才能解放心靈,但克勞塞維茨相信大多數人既無能力達到對人類活動之復雜領域的智識掌控,也不對此有多大興趣。為了幫助他們穿越戰爭之霧,他們需要有相對穩固的指南。這些指南要怎樣被提供出來?按照克勞塞維茨,經驗起頗大作用,但合適的行為指南最終只能出自一種全面和科學的分析。

這就是理論的認識功能。非功利的分析,只關心取得更深的理解,可以導致改善作戰成績和戰略表現。然而在克勞塞維茨看來,科學探究不需要任何辯解。雖然他從未對當下的軍事失去興趣,但理解本身對他來說是說到底最重要的事情,而《戰爭論》從事的正是這一任務。

當克勞塞維茨最初開始考慮撰寫一項將探究戰爭總體、而非它的僅僅某些部分的研究著作時,他將孟德斯鳩《法意》和康德《實踐理性批判》之類書籍當作智識楷模。如果說《戰爭論》在其最終形態上與這些著作幾無相似之處,那么盡管如此,它們仍提示了關于它的作者所用方法的某些東西。早先我將這方法描述為辯證的。它是辯證的,然而是在一種特殊意義上。無疑,他沒有以一種刻板的、非常條理性的方式展開論說。黑格爾的正題、反題、合題——拿一種經常被解讀進《戰爭論》中的方法來說——對克勞塞維茨會顯得不適當,就像任何以現實為代價取得邏輯和思想的對稱性的體系那樣。然而,他經常確實以可被稱作正題-反題之修改版的方式展開自己的理念,那使他能以一種高程度的嚴整性去探究一個特定現象的專門特征。目的與手段、戰略與戰術、理論與現實、意圖與實施、友人與敵人:這些是他界定和比較的對極中間的某些,不僅為了取得關于對極中每一極的更真確的理解,而且為了追蹤那將戰爭的所有要素聯結進一種經久互動狀態的能動聯系。這種思維方式的一個引人注目的特性,在于它盡可能銳利地界定了每個要素,同時堅持不存在彼此隔離的局限。戰爭與政治、進攻與防守、智力與勇氣——再述及另幾項對極——決非絕對的對立物;相反,一物流入另一物。

德國哲學,連同自然科學的某些分析性和結構性假定,給克勞塞維茨提供了一種根本看法和表述它的思想工具。相信需要辨識出每個現象的本質或它的規制性理念——例如據克勞塞維茨暴力是“戰爭”現象的本質理念,這與一種普遍的視野結合,也與下述意識結合,亦即意識到小細節包含理解大力量的關鍵,恰如對理解自然來說,關于一朵花的知識實屬基本,或者對理解戰爭來說,懂得一個人為何和如何戰斗必不可少。

正是與這較宏大的文化眼界相符,也與他的個人傾向相符,克勞塞維茨規避了籠統泛化,同時又拒斥了純實用主義亂麻。他的目的在于實現一種對現實的合乎邏輯的組構。他相信,這可以做到,如果對規制性理念的追索和闡發得到充實和控制,由理論家對現今和往昔的現實的尊重去充實和控制。因此,他的方法在于觀察、歷史解釋和思辨性推理之間的恒久對流。隨著分析展開,它試圖考慮在其現今和往昔的各維度上的每一項戰爭要素,使它本身與它們全體相容,將它們全都整合為一,決不過分強調其一以至排斥其他。我們將見到,這個特征也適用于分析產生的理論,后者——克勞塞維茨說——漂浮于戰爭的各主要現象之間,而不特別強調其中任何一個。夸大的危險,被當代狀況蒙蔽的危險,更不用說片面提倡的危險,因此被大致避免。

克勞塞維茨之形成“摩擦”概念提供了一個例子,理解他的方法何以將現實轉變為可分析的形態。他在1806年戰役期間首次使用這個術語,去描述沙恩霍斯特在說服大本營做出決定時遭遇的困難,還有使這些決定得到貫徹的進一步困難。無常、無知、困惑、疲勞、錯誤和無數其他無法正確估計之事,全都干擾有效應用兵力。在改革時期里,克勞塞維茨擴展了這個概念,并將它與其他理念聯結起來,直至1812年時他已充分把握了它的理論含義。在他導師任職終結時,他給王儲提交了一篇文章,以論“摩擦”的一節結尾,那既在內容也在措辭上成了《戰爭論》里“戰爭中的摩擦”一章的基礎,而且貫穿全書的關于摩擦的討論亦基于此。 [12] 進行戰爭很難,他寫道:“但并非難在需要博學博識和偉大才能……不存在設計一套優良的作戰計劃的偉大藝術。整個困難在于:在行動中始終忠于我們已經為自己規定的原則。”

為了說明為什么會如此,克勞塞維茨訴諸一個譬喻:“戰爭操作猶如一部帶有巨大摩擦的復雜機器的運作,因而輕而易舉地在紙上規劃的種種組合只有以巨大的努力才能得到實施。結果,指揮官的自由意志和智力本身在每個關節都遭到阻礙,因而需要心智和性格的偉力去克服這阻抗。即便如此,許多好想法都被摩擦毀壞,我們必須較簡單和較謙虛地貫徹那本將以較復雜的形式給出更大結果的東西。”

摩擦,他接著說,即便是由自然力造就的——例如壞天氣或饑餓——也總是有一種心理上的阻抑效應;心理力因而必須起作用以助克服之:“在行動中,我們肉體的意象和感覺比我們先前通過深思熟慮獲得的印象更生動逼真。然而,它們只是事物的外向表面,那如我們所知,難得精確地符合其本質。我們因而冒著犧牲深思熟慮、服從第一印象的風險。”面對這些壓力,人們必須堅執自己的信念,對自己的知識和判斷保持信心;否則他們會屈從于摩擦力。摩擦,他將在《戰爭論》里斷定,是唯一或多或少地包含了這樣一些事情的理念:它們使真實的戰爭有別于紙上談兵。 [13]

靠創設摩擦概念,他使得他的戰爭意象中最重要的要素之一——偶然性——受制于理論分析。在摩擦干擾己方行動的時候,它只是代表偶然性的消極方面。偶然性的積極方面由摩擦在敵方那里的同樣廣泛彌漫的作用力代表。為了認識這一發展的重要意義,我們必須回想啟蒙運動時代的軍事著作家,他們雖然往往承認偶然之事的力量,但竭力減小偶然性的范圍。他們在精神上的后繼者比洛和約米尼力爭達到同樣的目標,所用手段是這樣的體系:將關于18世紀行軍、扎營和戰術安排的極為詳細的規則延展到戰略。成功能靠選擇“正確的”技巧去保證。其他著作家斷言現代戰爭混亂無序,只容許經驗性對待。相反,沙恩霍斯特認為戰爭中社會和個人的天然行為方式能被理解,因而在某個范圍內能受指引,克勞塞維茨則將理論形態賦予這信念。在他們看來,排除或否認偶然性有悖自然;確實,偶然性要受到歡迎,因為它是現實的組成部分。它不僅是一種威脅,而且是一種要加以利用的積極力量。拿破侖在其作戰格言中極好地表達了這個觀念:與敵交戰,看生何事。指揮官投身于偶然性;他掌握的力量和他使用這力量的意志使他能將偶然性轉變成一個新的現實。

能夠最有效地創造和利用這現實的作用力是天才。于是,摩擦概念前來構成外在生活中的對應物,對應克勞塞維茨就個人的內在生活做的早先分析的結果。觀察和思考已導致他將天才——種種優異才能的結合以及廣而言之總的智力和情感素質——提升到他的戰爭概念化的中心位置。天才、摩擦、偶然性:這些概念,在它們的多方面交互作用中,現在使理論家有可能對軍事現實的種種巨大領域做合乎邏輯的、系統的分析。


1812年戰爭期間,克勞塞維茨在幾個俄軍司令部任過參謀官,不懂俄語令他局限于觀察家角色,直到12月底為止,當時他參加了俄國當局與法國大軍內的普魯士軍團司令官之間的談判,那導致了戰略上和政治上至關重要的結果,即普魯士部隊脫離法國控制。隨著戰斗西移,他擬訂了組織東普魯士民兵的計劃,這是個在使普魯士脫離法國支配過程中的進一步重要步驟。1813年春季戰役中,依然身著俄國軍裝,他作為沙恩霍斯特和格奈澤瑙的顧問效力,直到前者去世為止,然后成為一支掩護盟軍波羅的海側翼的小規模國際軍隊的參謀長。雖然不折不扣的君主主義者,包括普王本人在內,照舊怨恨他先前拒不尾隨官方政策為法國人打仗,但他終于被重新接納進普魯士軍隊。滑鐵盧戰役期間,他擔任構成普魯士野戰軍的四個軍團中的一個的參謀長,在利格尼和瓦弗作戰,那里他的軍團拖住了格魯希的優勢兵力,直到法國主力軍無可救藥為止。1816年,他成為格奈澤瑙新司令部的參謀長,其總部在萊茵河畔的科布倫茨;兩年后,他被調往柏林,擔任陸戰學院院長。他的新職責既不繁重辛勞,也不特別有利。好幾次,他試圖離開軍隊從事外交;然而,由于他的改革派政治立場使他不能被宮廷接受,他留在他的行政管理職位上長達12年,利弊相較并非不愉快,因為有機會將他的頗大部分時間用于研究和寫作。

正是在起初的和平歲月里,在打擊拿破侖的最后幾場戰役這暴烈的間隔期之后,克勞塞維茨認真重返理論工作。發現于他的文件中的一則筆記——他妻子在給《戰爭論》寫的導言里援引了它——表明,駐扎于萊茵蘭期間,他開始撰寫論說戰略的一篇篇短文,意在給專家閱讀。 [14] 這些短文看來全都沒有留存下來;然而,我們至少擁有一篇預備性研究,從它克勞塞維茨希望提取他正在試圖成就的格言式文章“論軍事活動的進展和中止”。他為《戰爭論》第三篇第十六章提供了基礎,那轉過來詳細闡發了該著作第一章內的關鍵論辯之一:真實的戰爭達不到它在理論上的本質即絕對暴力,因為在種種原因中間,戰爭并非由單獨一項行動或一組同時的行動構成,而是歷時延續,行動階段和無行動階段交替。另一篇短文遠不那么重要,可能是關于軍隊組織的討論,通常被刊為《戰爭論》德文版的一項附錄。它的基本要點可見于第五篇第五章。

這些短文盡管簡潔,仍比不上孟德斯鳩著作內的各章之極端簡短,那——克勞塞維茨寫道——對他此時起一般楷模作用。他的論辯結構也不同于孟德斯鳩的。可是,《法意》的特征與其作者的性格,足夠清楚地表明了克勞塞維茨的相像感的依據。舉個例子說,《法意》導言包含克勞塞維茨本人可能寫出的句子:“我請求一項我擔心不會被賜予的恩惠——請勿須臾一閱就評判二十年的勞作;請贊成或拒斥整個著作,而不是其中的幾項斷言。倘若一個人想要探尋作者的意圖,那么它只有在全書的大綱里才能被發現。”在隨后一段里,孟德斯鳩說,撰寫時他“既不知規則,亦不知例外”:將它當作對克勞塞維茨的戰爭研究態度的描述,好得幾乎無以復加。 [15]

這些短文,每篇都舉出單獨一個現象或概念,有利于非常清晰地揭示每個的主要特性,但它們必不可免地使得分析碎片化,這令克勞塞維茨不滿意。隨他增添新節和修改現有各節,他的著作的簡約格言性特征讓位于更充分的論說,那與他系統地發展理念和就一大串現象統一地應用概念的偏好相呼應。與此相符的是,他覺得對那比他最初設想的更廣泛的讀者來說,一種經過擴展的、更明確的分析將是合適的。結果就是與我們當今所知的本質上一樣的《戰爭論》,除了從1827年起做的有限的修改。

這項著作和導致它的各項研究的讀者可能會問,為什么克勞塞維茨覺得必須反復斷言暴力是戰爭的本質;他們還可能將他的反復重申視為學究式地堅持顯而易見之事。然而,克勞塞維茨強調這點不僅是因為經驗和歷史研究已使他確信它真確;他還是在回應多得令人驚奇的一類理論家,他們照舊宣稱戰爭能靠迂回而非流血得勝。無論如何,重要的是他從不說自明之事抽取的演繹。他24歲時寫道,戰爭總是必須以盡可能最大量的精力來打——只有“最為決絕的作戰才符合戰爭的性質。” [16] 18年以后,他教導他的學生即王儲,戰爭總是要求充分動員資源,連同它們的最生氣勃勃的使用。 [17] 在此,有取自絕對戰爭概念的種種具體含義,那是在理念上應當以極端的暴力去進行的戰爭——說理念上是因為極端的暴力符合其本性。如果說戰爭是一種暴力行動,那么克勞塞維茨無法看出有任何對使用暴力的合乎邏輯的“內在”限制,或自我施加的限制。當然,他在拿破侖戰爭期間之堅持徹底奮戰不僅是出自邏輯,也是出自歷史情勢。1792至1815年間,異乎尋常的努力和甘冒大險的意愿事實上是為維持或恢復歐洲的獨立所需的。然而,甚至在最大挑戰的年頭里,克勞塞維茨也認識到絕對或最大暴力要求盡管在邏輯上正確,現實中卻難得被滿足。絕對戰爭是個虛構,是個抽象,被用來統一所有軍事現象,有助于使在理論上處理它們成為可能。在實踐中,暴力的使用傾向于有限。摩擦的影響將抽象的絕對減到它在現實中呈現的種種變形。《戰爭論》的主要的、未予修改的部分由絕對戰爭與真實戰爭之間彼此澄清的辯證關系支配。

然而,真實的戰爭總是修改抽象的絕對這一點是否確實真確?其次,從絕對戰爭概念演繹出一切戰爭——不管其原因和目的為何——都須以最大努力進行是否成立?1804年時,克勞塞維茨已經區別了兩類戰爭:“為消滅對手、摧毀其政治存在”而打的戰爭;為將對手削弱到如此地步,以至于一方足以能“在和會上[對其]強加種種條件”而進行的戰爭。 [18] 可是,在劃出這一區分時,克勞塞維茨否認目的有限使得努力有限成為有理的。他論辯說,即使所圖的不超過強迫對手接受條件,也須擊破其抵抗力量和抵抗意志。出于政治和社會原因,也出于軍事原因,贏得勝利的優先途徑是最短最直接的途徑,而這意味著使用一切可能的武力。在這種看法中,如我已提示的,經驗支持了邏輯要求。不難相信,從大革命的首場戰役到1806和1809年的戰爭,法國勝出是由于她的對手不會竭盡全力。而且,部分地由于當代現實看似證實了兩點,即每一場戰爭都是絕對戰爭的緩減型變體,同時每一場戰爭都應當奮力進行,而無施加在合理應用暴力之上的種種限制,因而這些論辯保持了一種地位,或可被稱為克勞塞維茨著作中的一個正式至高地位,盡管他在開始認識到它們是片面的。

他的論“進展和中止”的文章表明,到1817年他已經不再滿足于把軍事活動的減緩全都歸因于摩擦的影響。戰爭存在于對手之間的一系列互動,因而在邏輯和現實兩方面都恰當的是,并非每分鐘都應在努力和暴力的最高強度上度過。從《戰爭論》第一篇直到第六篇末的眾多暗示都指在這同一個方向上。到19世紀20年代中葉,克勞塞維茨已經充分認識到,實際上的第二類戰爭——為有限目的而打的戰爭——并非必定是絕對戰爭這理論原則的一種緩減性修改或敗壞。有如他在他的“說明”和第一篇第一章的最后修改中所言,存在第二類戰爭,它像絕對戰爭一樣成立,不僅在戰場上而且在哲理上。有限戰爭可以是絕對戰爭的緩減型變體,但并非必須如此,如果它們為之進行的目的也是有限的。暴力依然是本質,是規制性理念,甚至規制為有限目的而打的有限戰爭;然而在這樣的場合,這本質不要求自己的盡可能最充分的表現。絕對戰爭概念全未變得不正確,它照舊履行決定性的分析功能;但是,它現在由有限戰爭概念相陪相伴。

戰爭的雙重性質,有如克勞塞維茨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里系統闡述的,由兩對可能的沖突表現出來,每一對都按照所涉的目的被界定:本著徹底打敗敵人這目的而進行的戰爭,以便(1)摧毀作為政治機體的敵人,或者(2)迫使敵人接受絕無例外的任何條件;為奪取領土而進行的戰爭,以便(1)保持征服所得,或者(2)在媾和談判中以被占領土討價還價。在“說明”里,克勞塞維茨表述了他修改《戰爭論》的全部文本的意圖,意在系統地闡發這些不同類型。然而他走得更遠。作為第二個主題,這一修改將追蹤戰爭的政治特性。他在兩個主題之間劃出的區分令人費解,因為前一段宣告政治動機決定一場沖突是有限的還是無限的。克勞塞維茨沒有解釋他為何將戰爭的雙重性質與戰爭的政治特性分開,但埃貝爾哈德·克塞爾提出了一個原因,基于始終貫穿克勞塞維茨的種種著述而反復出現的論辯和觀察。 [19] 戰爭受客觀的和主觀的政治因素影響。客觀因素包括有關各國的特性和實力,還有時代的一般特性——政治的、經濟的、技術的、思想的和社會的。主觀因素在于領導者的自由意志,那應當符合客觀現實,但往往并非如此。換言之,克勞塞維茨將一般狀況的政治后果與出自個人智力、情感、天才的政治后果區分開來。他本可以爭取分析的清晰性,辦法是將他對客觀政治現實的討論主要與戰爭的雙重性質概念兩相聯結,將關于領導者的種種問題主要與戰爭的政治性質概念掛起鉤來。然而,不管如何解釋克勞塞維茨的大綱陳述,《戰爭論》的讀者會發覺自己與其作者一致,倘若他給予戰爭的政治動機和政治性質更大突出性,大于它們在很大部分文本里得到的,而且——進一步說——倘若他修改未予修改的諸部分,以至于有限戰爭不必是一種緩減型變體,相反在理論上和現實中存在兩類同等成立的戰爭。

克勞塞維茨進至認識戰爭的雙重性質大體上依靠歷史研究途徑,歷史研究使他確信有限沖突的發生往往不是因為交戰者的手段排除了更大努力,或他們的領導畏縮猶豫,而是因為他們的意圖過于有限,以致無法使任何更多的成為有理由的。面對歷史證據,理論不能不被改正。就像克勞塞維茨終生堅持的那樣,現今無法宣稱對往昔有最終的優越性;理論如果要成立,就必須普遍成立。如我們所知,從一開始,歷史就幫助指引他的關于戰爭的思想。可能認為這全非罕見。正像幾乎沒有哪個理論家未能承認心理因素在戰爭中起的作用那樣,大多數理論家公開贊揚對正確理解戰爭而言軍事史的價值。但是,克勞塞維茨心中所想深刻地異于不加反思的編年史,異于軍事文獻里被當作歷史的對戰略戰術“法則”的功利性例解。他未將歷史視作一部事例匯編,從中軍人可以直接或通過類比來學習。他的個體化的思維方式延展到他對往昔的看法,這思維方式使他能夠挑出大軍沖突中的性格力和理智力,并且將體制、社會和民族解釋為有獨特個性的更大人格——彼此分立彼此不同。歷史同樣由不斷的多樣性標志,而非受制于模式——例如進步性邁進或者人對上帝的追尋,那在克勞塞維茨看來只是被時尚造就的假設,它們本身總是變。每個時代都為它自己存在,而非一個宏偉規劃的組成部分,只有按照它本身才能被理解。貫穿時間長河,某些大主題始終反復出現;它們出自人類基本的對安全、實力、知識的欲求,但它們以不斷變化的形態表現自己。就像軍事理論,歷史沒有任何范訓或規則提供給學生,它只能拓寬他的理解,加強他的審視性判斷力。

在克勞塞維茨的教學工作和理論工作中,歷史還有另一個功能,那就是擴展學生或讀者的經驗,或在經驗缺乏時取代經驗。歷史描述現實,表示現實。理論的作用相反,克勞塞維茨有一次斷言,僅在于幫助我們領會歷史:這是個非常說明問題的作用倒置,極少別的理論家會同意它甚或理解它。 [20]

這一觀念對撰寫和研究歷史加諸了某些要求,那構成克勞塞維茨與他的同代人之間的又一項差異。對往昔的籠統敘述他認為一無用處;詳密地研究一場戰役,他說,比取得關于十來場戰爭的含糊知識要好得多。他本人的歷史著述顯示了一種對細節的關注,那在他那個時候實屬例外,而且因為大量統計的、組織的和制圖的資料與就意圖和含義所作的極廣泛思索結合起來就更是如此。《戰爭論》充滿歷史參照。它們往往被批評成不必要的、過時的細節,有時因此被刪掉;事實上,它們是現實的描述,唯有它們才給理論的上層建筑提供理由,并且應當激發現代讀者去反思他自己的經驗,去求助于他自己的知識,關于他自己時代以及往昔的事件的知識。

當克勞塞維茨決定《戰爭論》文本必須被整個改造,以便充分考慮戰爭的雙重性質和政治特性時,他還未完成手稿,卻轉向了歷史研究。1827至1830年間,在新職責打斷了他的研究的時候,他僅修改了《戰爭論》的少數幾章;他的大部分時間被用于寫作1805年戰役史,還有兩場有限戰爭即1796和1799年的意大利戰役的歷史。 [21] 在他能夠進至對它們作系統的理論處理以前,他需要理解他的觀念如何在現實中運作。當他可能覺得已準備好回返《戰爭論》的寫作時,外部情勢插了進來。他被調到陸軍炮兵監察系統,這迫使他去熟悉他懂得相對極少的一個兵種。他剛接起他的新任命,法國1830年革命就招致了另一項變動。他的朋友格奈澤瑙被召回現役,以便指揮普魯士已動員的陸軍,而他請求克勞塞維茨擔任他的參謀長。隨法國新政權的審慎的對外政策和波蘭反俄起義將危機轉向東面,格奈澤瑙的兵力被沿東普魯士邊界部署,以便保護本國免遭波蘭人侵入和霍亂來襲。然而,這傳染病無法阻止,1831年8月格奈澤瑙成了它的受害者之一。11月16日,返回作為西里西亞炮兵總監的常規職責后不久,克勞塞維茨突然去世,很可能是因為較輕的霍亂病癥引發的心臟病發作。

甚至在他最終的修改之后,克勞塞維茨也已明白自己的思想需要進一步發展,《戰爭論》和他最后幾年書信中的一些段落指向了對理論的種種重要添加,那是他從未詳細搞出來的。例如,第六篇明確地說戰爭的雙重性質既適用于進攻性戰爭,也適用于防御性戰爭,然而著作開頭一章里的定義只涉及發起沖突的一方。或許這就是一個原因,導致他在“說明”里挑出他對防御性戰爭的談論,將它當作幾乎不過是一個初始嘗試,必須被完全改造。還有,他的定義設定政治目標和軍事目標說到底是平行的,雖然他明白它們之間的關系傾向于更加復雜,明白諸項目標在戰斗過程中可能改變。盡管有升級概念這引人注目的發明,克勞塞維茨從未充足地探究一方由以影響另一方的種種不同途徑,特別是在防御性戰爭中。然而,這些是評論,不是批評。它們再一次提醒我們克勞塞維茨形成和優化他的思想的方式。它們也表明這些思想的蓬勃活力,這些思想從不并入一個封閉的體系,而是導致種種假設,歷時一個半世紀已經顯示有持續成長的能力,而這能力克勞塞維茨相信是真正的理論的明確標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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