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都站了起來，管平摘下手套，伸出手，沈小姐稍愣了一會，不過還是握了握管平的手。

這也是管平標準的流程，和委托人初次見面的時候不握手，但接受委托，送委托人走的時候，管平要和委托人握握手，他需要驗證一下，委托人前面和自己說的那些話，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他碰到過不少的委托人，坐在這里，吧嘚吧嘚說得很流利，過程中時不時還梨花帶淚，或義憤填膺。但說完之后，一握之下，管平發現她或他滿嘴都是謊話，都在美化自己。自己要是聽信了她或他的話，就會被帶到溝里。

碰到這樣的客戶，管平能退就讓小董想辦法盡量退了，小董噘著嘴，老大不情愿，有沒有這樣的，這收下來的錢，還有退回去的，但老板讓她想辦法退，她也沒有辦法，只能去想辦法。

管平不愿意接這樣的客戶，是覺得接了以后，接下去的過程會很痛苦，你等于是在幫一個渣男或者渣女，合謀在對付對方，這和謀殺有什么區別？

管平的手接觸到沈小姐的手時，略吃一驚，沈小姐的手冰涼，超過了一般人手涼的程度。管平暗自吁了口氣，他慶幸沈小姐的內心，雖然好像被濃稠的霧塞滿，典型的六神無主，但她前面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不知道為什么，管平對沈小姐有好感，很愿意幫她，他當然不希望一握的結果，會讓他大吃一驚，發現對方其實只是個不錯的演員。

管平把沈小姐送出自己辦公室的門，小董接力過去，繼續送沈小姐離開公司，一直送她到電梯口，擺著手，看著電梯門合上。

管平走過去落地玻璃前的躺椅上躺下，看著窗外的曙光路。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鐘，曙光路上車輛多了起來，這個城市，馬上就要進入晚高峰。管平看著來往的車輛，心里在想，這些車里，是不是有一輛是沈小姐的？

這個城市，這條路上，到底有多少個沈小姐，又有多少個謝光輝，他們辛辛苦苦地走到一起，沒過幾年，又要辛辛苦苦地離開對方，有很多人還會大打出手，互為仇敵。

管平覺得，真的應該有人像魯迅寫的，那個在小孩的滿月酒席，說他以后會死的，然后被暴打一頓的人那樣，看到每一對情侶，就去提醒他們，你們以后會分手的。這樣的預言，大概一大半都會實現吧？

他本來就對婚姻和愛情不抱期望，做這行久了之后，可以說是變成了絕望，他聽到太多像沈小姐和她老公這樣的，前半段是感人的催人淚下的愛情劇，后半段就反轉成了狗血劇。

管平不知道這樣的折騰，有什么意義，有什么讓人可以期待的。

手機響了，管平看了看，是李萍，管平接了起來。

沈小姐是李萍介紹過來的，她離開這里，坐進車里的時候，第一時間就打電話給李萍，告訴她自己已經委托了管平他們，李萍因此打來電話。

她問：“小管，小沈是不是剛剛離開你那里？”

管平說是，“謝謝李姐，幫我介紹業務。”

李萍在電話里笑了一下：“什么介紹，我是信得過你，才讓她去找你的，她在家里待得時間太久，我看人都快待傻了，去其他公司，怎么被人忽悠都不知道。小管，小沈人不錯，你幫幫她，好嗎？”

管平說好，接受了委托，我肯定會盡力的。

“那行，小管，等我回去，有時間我們一起吃飯，對了，我還給你買了禮物。”

“好好，謝謝李姐。”

李萍也是管平他們的客戶，不過她的事情，在去年就已經解決了，她現在趁著暑假，帶女兒在歐洲游玩。

李萍去年來找管平的時候，情況比沈小姐還要糟糕。

她那個時候，已經和她老公吳朝暉完全鬧翻，吳朝暉一絲也不隱瞞，直接和李萍說，他外面有其他的女人，他要和李萍離婚。說完這話，她老公就離家消失了，再也沒有回過家，李萍到公司里，還有他們在杭城的其他房子里去找他，都沒有找到，連電話都被他拉黑了。

她能見到的，只是她老公委托的律師，來和她商談離婚事項的。

李萍來找管平，希望管平能幫她把他老公找出來，同時也把那個女人找出來。

管平到現在都還記得，當初李萍來找自己時候的那個樣子，她整個人都快崩潰了。

四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就像是六十來歲的老太太，整個人又黑又瘦，頭發蓬亂，兩眼凹陷，身上穿著一套價格不菲的迪奧套裝，但袖子上的扣子線都脫落了，還殘留著一股線，垂掛著一粒扣子，晃晃蕩蕩的，她自己居然都不知道。

她坐在今天沈放坐著的那張椅子上，臉上的皮膚被冷風吹了太久，都快皸裂了。在來的路上，她和另外一輛車發生了剮蹭，那車的司機朝她咆哮，問她是怎么開車的，她盯著對方，一聲不吭，把對方都看得心里發毛。

對方在打電話叫交警，她把車扔在那里，人就走開了，她是從玉古路轉到求是路，步行走到這里來的。

她坐在那里看著管平，管平感覺到她的兩只眼睛是死的，一點的光澤也沒有。

直等到管平和她說，讓她放心，他肯定會找到她的老公，也會找到那個女人的。李萍的眼睛，這時才好像慢慢活了過來，有了一點光。

李萍和她老公吳朝暉是大學同學，畢業之后，兩個人進了一家醫藥公司，開始當醫藥代表，兩個人都很努力，業績不錯。等到他們有了人脈，也有了一定的資金積累的時候，他們接手了內地一家很不景氣的，專門生產葡萄糖注射液的小工廠。

這家工廠在他們的手里起死回生，他們把工廠搬到杭城，還擴大了規模，同時也開始進行新藥的研發，又經過五年多的努力，他們的工廠，在濱江已經頗具規模，躋身浙江十大藥企的行列。

這個時候，李萍也已經三十多歲，屬于高齡產婦，再不生小孩，時間上就來不及了。加上他們的企業也已經走上的正軌，不需要她再像以前那么拼了。

李萍懷孕之后，順理成章，就把公司都交給了老公，她回家當起了全職太太。

接下來就是生小孩帶小孩，李萍覺得，自己的這輩子大概也就這樣了。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化在了培養他們的女兒上，等到女兒長大，他們也老了，兩個人可以徹底歇下來，找一個風景優美、食物可口的地方，每天就曬曬太陽，想想往事。

李萍覺得這樣也很好。

沒想到女兒還沒有長大，才讀四年級，那個她指望一起變老的丈夫，已經決定不要她了，開始嫌棄她了。他把她和女兒，像扔垃圾一樣，決定扔掉了，而且做得那么決絕，一點的余地也沒有給她留。

李萍覺得萬念俱灰，要不是因為還有女兒，她恐怕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