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陳府燈火通明，下人們忙忙碌碌。

女子的凄厲哀嚎不斷從屋里傳來，又逐漸氣弱。

一盆盆的鮮紅血水往外送，灑出來的部分打濕了臺階。

“永娘，永娘！這可怎么辦好，小姐她快要撐不住了！”

一個青色衣衫的小丫鬟抓住年紀大些的嬤嬤，她還沒見過女子生產的場面。

嬤嬤輕嘆一口氣：“唉，自古以來，這女子生產便都是要經歷一道鬼門關。”

她瞄了一眼里屋，露出幾分心虛，旁人沒察覺出來。

青鸞抹著眼淚：“也不知道是誰走了老爺落獄的風，讓小姐聽見驚了身子……偏偏姑爺這幾日都在翰林院沒回來，眼下那邊落了鎖今夜怕也是回不來的。”

下人們的神色愈發凝重。

沈玉落一雙蔥白的纖纖手指死命地抓住被褥，生生撅斷了指甲，留下斑斑血跡。

只是這點血，跟她身下的是沒法比的。

“夫人，再用點力，孩子頭已經出來了。”

她緊咬著下唇，感覺穩婆用剪子剪了什么東西，傳來鈍鈍地痛，又猛地一用力——

“哇！！！”

嬰兒響亮的啼哭聲傳來。

可床上的女子卻耗盡了力氣，方才瞪得快凸出的眼，這會堪堪闔上，汗水濕透的發絲黏膩地貼在臉上，勾勒出蒼白秀麗的容貌。

她耳邊的嘈雜聲越來越遠。

她感覺身子也越來越冷。

不知道過了多久，沈玉落終于覺得不疼了，也不冷了。

她睜開眼睛，看見人們正忙碌地照顧著襁褓中的嬰孩。

“呀，小少爺長得可真俊，這鼻子眼睛像極了我們小姐，只是小姐她……”

青鸞說著便眼眶一紅，聲音也走了調。

沈玉落起身走過去，想抱一抱孩子，問青鸞只是自己怎么了？

可她剛伸出手，就撲了個空。

她的手穿過了青鸞的身子，又穿過了嬰孩的身子，跟旁人比起來，是半透明的。

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抱著孩子遠去，她大聲呼喊，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青鸞，青鸞，我這是怎么了？你哭什么呀？”

沈玉落追著他們跑出去，卻被一陣刺眼的陽光灼痛，仿佛扒皮抽筋一般。

她站在檐下的陰影里，看見府上到處都掛著白幡。

而停著的棺槨里，正是她的遺體。

原來，她已經死了。

沈玉落想哭，卻流不出眼淚，她只能亦步亦趨地跟著自己的孩子。

白天，她躲在陰影里。

晚上，她在府上四處溜達，趴在搖籃前看孩子的睡顏。

她是一只鬼，不用吃飯，不用睡覺。

夫君回來的時候，她傷懷地迎上去，明知道他聽不見，還是委委屈屈地問道：“你怎么才回來？”

“我給我們生了個兒子，很可愛，你抱過他了嗎？”

“陳良，我死了，你肯定很傷心吧。”

可惜沒有任何回應。

陳良對著棺木皺眉：“怎么還停放在這里？回頭崇寧公主看見了多晦氣！”

崇寧公主？

是那位暴虐荒淫的長公主嗎？

當今圣上手足單薄，只有這么一位長姐，所以縱容她肆意妄為，荒唐事做盡，滿朝文武無人敢言。

陛下年幼，對這位皇姐甚是依賴，連她未出閣就養了幾十個面首這事都不曾苛責。

可是，那位長公主和她有什么關系？

兩人從前并無交集，自從自己有了身子后，就一直在府上靜養，那些名門貴女夫人小姐們的集會她一次都沒有去過。

“是，駙馬爺。”

下人們趕緊手忙腳亂地去抬棺材。

依照舊制，原本她的棺木是要停靈七七四十九天的。

可眼下還沒過頭七，怎么能出靈呢？

沈玉落手足無措地問那些下人：“駙馬爺？什么駙馬爺？你們在說什么啊？”

沒有一個人回答她。

她只身站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下，一只鬼身影單薄得可憐。

她同陳良是青梅竹馬的情分。

她家祖上是江南府上，可惜到了她父親這一代，只有她這么一個獨女。

母親身體不好，父親不舍得讓她再生育，所以把她千嬌百寵地養大。

還是個小丫頭片子的時候，她就喜歡上了窮小子陳良。

她跟他一起上學堂，一同完成夫子布置的課業。

只是女子不能考取功名，而陳良的家里也支撐不起他繼續去學堂了。

所以沈玉落就說服家里出了陳良去學堂的銀兩，同時還資助了許多其他的寒門學子。

后來聽聞主考官不公，沈家更是散盡家財，為陳良鋪了一條寬闊的科考之路。

同年那些無權無勢的貧窮考生亦一同受到照拂。

金榜題名，考取狀元后，陳良自然履行承諾，和沈玉落成婚。

原本她會度過幸福美滿的一生，卻突然在死后被撕開了這幅假象。

陳良在她懷著身孕時便已經搭上了崇寧公主這條線。

作為狀元，陳良除了才學，相貌也是一頂一地好。

崇寧公主喜好男色，陳良主動制造機會，她自然也不會拒絕。

只可惜，他們中間隔了一個沈玉落，始終不能光明正大。

就在崇寧公主想作罷的時候，陳良開始有了新的盤算。

如今的沈家已經沒落，對他的仕途沒什么助益。

而崇寧公主如日中天，隨便在皇帝那里說一句話，就抵得上別人幾十年的汲汲營營。

其中取舍，他心下了然。

沈玉落身子還沒涼透，他就跟陛下求娶長公主。

崇寧公主名聲在外，稍微有頭有臉的世家子弟哪個愿意跟她成婚？都是唯恐避之不及。

而那些寒門庶子，配一國長公主又實在是磕磣。

如今雖說陳良已經婚配，還帶這個孩子，可好歹是新科狀元郎，官從翰林院，看起來也齊頭整臉些。

“陛下，稚子尚在襁褓之中，就沒了母親，實在可憐。長公主雍容華貴，賢良淑慧，若能娶得公主，一定能同微臣一起將孩子培養成利國利民的棟梁之才。”

陳良一臉深明大義，只是底下那些文武百官聽見“賢良淑慧”四個字，個個掐緊了大腿才沒笑出聲來。

能有人收了這位聲名狼藉的長公主，他們求之不得，否則哪天落在自己頭上，誰能受得住？

所以他們個個附和陳良的請奏。

這場婚事就定了下來。

他們大婚那天，沈玉落跟了一路。

陽光照在她身上，幾乎疼得她魂飛魄散，可這又怎么抵得上她心口萬分之一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