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鄉間罪行
- 馬普爾小姐歷險記
-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等
- 15605字
- 2023-11-01 18:45:17
露西·福利(Lucy Foley)
“我有時在想,小地方會不會藏著很多罪惡?”
“什么意思,簡?”普魯登絲看著她的老同學。她坐在對面的扶手椅上,手里拿著一小杯櫻桃白蘭地。溫暖的火焰光影撫平了她臉上的歲月痕跡。簡·馬普爾和她的少女時代相比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她的舉止依然如飛鳥一樣敏捷輕快,明亮的眼神充滿好奇,身上散發著令人肅然噤聲,甚至望而卻步的智慧。
馬普爾小姐剛要開口回答,外面的夜幕里就響起了鞭炮聲,緊接著是一連串仿佛來自地獄的鬼哭狼嚎。這時,又有人敲起了鼓。她們看不到外面的情況,因為普魯登絲的女仆早在下午四點就準時拉上了全部窗簾。費爾韋瑟大宅是一棟宏偉的喬治時代建筑,可以俯瞰梅恩·馬爾泰斯鎮的主干道。窗外的暮色中,一群異教徒裝扮的人正在聚集。
等外面的喧囂稍稍平息,馬普爾小姐又開口了。“當然,人們都知道在城市和大城鎮中存在大量惡行。報紙媒體會不遺余力地確保我們不錯過任何一個可怕的細節。但我想知道的是,英格蘭的鄉野村莊里會不會藏著更多的罪行。”
普魯登絲抿緊了嘴唇。“好吧,但梅恩鎮不會這樣的。這是個非常體面的地方。”
梅恩鎮是一座古老的小鎮。這里的建筑保留了幾個世紀以來的紅瓦屋頂和燧石墻風格,雜亂無章的房屋沿著傾斜的鵝卵石街道一路延伸至南唐斯丘陵,海景一覽無余。馬普爾小姐到達時還是白天,這里確實看起來很體面,但現在已籠罩在夜幕中。而就在這時,街上又傳來了一陣抱怨聲和刺耳的尖叫。
馬普爾小姐挑起眉毛問道:“你確定嗎?”
普魯登絲擺了擺手。“就是本地人在開玩笑而已。無傷大雅。簡,你總是想象一些陰暗的事。”
“親愛的,這可不是想象。我目睹過的——”馬普爾小姐正要說她的“親身經歷”,講述她過去幾年遇到的一些事情。但是,外面又傳來了一陣輕微的爆炸聲,也許這并非壞事。喋喋不休地討論罪惡會讓同伴不安,即使是像普魯登絲這樣意志堅強的人也不一定承受得住。
但是,趁著外面相對平靜了一會兒,馬普爾小姐繼續說道:“人們對其他人的事情了如指掌,這是罪行的起因之一。它會引起各種誤解和怨恨。另一個原因是出于無聊。鄉村沒有電影院、劇院或餐館可供人們打發單調乏味的生活。有些罪行可能僅僅是因為無事可做——”
普魯登絲皺起眉頭,用她最擅長的驕矜聲調(事實上,她在多年前曾經是女生代表[1])說道:“其實,自從十五年前,可憐的喬治去世以后,我在這里頗受歡迎——這令我很意外。畢竟,在我帶著愛麗絲和他重組家庭之前,他已經在這里過了這么多年的單身生活。”
馬普爾小姐看著壁爐架。“這張照片是在郵輪上拍的,對嗎?”
在這張照片里,普魯登絲還年輕,身旁是她和前夫的女兒愛麗絲,以及已故的喬治·費爾韋瑟。馬普爾小姐上次見到普魯登絲就是在那次挪威峽灣之旅。喬治·費爾韋瑟比普魯登絲年長許多,他身材瘦削而虛弱,臉色斑駁得如同被風吹落的蘋果。在她的印象里,愛麗絲是個漂亮的姑娘,但當時她的衣著對她的年齡來說似乎有些過于奢侈。
“愛麗絲現在住在哪里?”馬普爾小姐問。
“哦,就住在村外。我們的關系一直比大多數母女更親近。她嫁給了本地鄉紳亨利·泰森爵士。他們在梅恩鎮廣受愛戴——”
馬普爾小姐輕咳了一聲。“你真的融入這里了嗎?據我的經驗,在這種地方,一個外鄉人要花幾十年才會真正被接納。而十五年才僅僅是一眨眼的工夫。”
普魯登絲挺直了身體。“簡,我可是行政堂區委員會[2]的主席!”她說,好像這個職務足以平息一切質疑。“那個唱詩班教師比我來得更晚,和她比起來我已經算是老近衛軍[3]了。她一直租住在城郊的巴杰公寓,那座建筑丑得出奇。關于她,可有不少流言。”
馬普爾小姐湊了過來。“哪方面的流言?”
“首先,她是外國人——法國人。很年輕,可能還不到四十歲,事實上和愛麗絲差不多大。她以前是一個很紅的歌劇演員,但是聲帶出了點問題,不得不離開舞臺。不管怎樣,她已經沒有過去那么有名了。一個單身女人,你知道的。當然,我可不會信那些八卦。”
馬普爾小姐點點頭。“當然。”
“但我們這兒的詩人克里斯托弗·帕爾弗雷,也是一位很有才華的男高音。他剛剛出版了一本新作品集,書里卻寫著獻給‘歌之女巫’。你能想象吧,這讓他的妻子安娜貝爾顏面何在?任何人都不會將她和‘女巫’聯系在一起。她有點像個社會主義者,總是令人生厭。她經常反對堂區委員會的一些最合理的建議,很煩人。無論如何,她一定對這本書大動肝火,她已經連續好幾個星期沒有笑過了……當然,這很正常。”
“我想知道的是,她為什么搬到這里住呢?”馬普爾小姐喃喃自語,明顯陷入了自己的思緒。“我是說那個唱詩班教師。一個外鄉的單身女人,為什么搬到這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這看起來很奇怪,不是嗎?”
“這里也沒你說的那么偏僻,”普魯登絲干脆地說,“我們有直達倫敦的火車,還是個主干線車站。你也看到了。”
馬普爾小姐以前想參觀霍寧頓莊園的花園——邦奇·哈蒙向她極力推薦了那里的日本楓樹和每年此時美不勝收的秋色。只是那里路程實在太遠,一天難以到達。但馬普爾小姐記得,在那次郵輪上重逢時,普魯登絲提起過住在附近。于是她便寫信提議拜訪。她倆在學校時并不算密友,但馬普爾小姐一直對她很感興趣,并認為這次拜訪會很有趣。
“不管怎樣,”普魯登絲繼續說,“今晚你會見到西莉亞·博坦普斯,就是那個唱詩班教師。今天晚上就在她家排練,因為教堂屋頂正在修繕。希望愛麗絲能得空出門,那你也能再見到她——她也會唱女低音。她和亨利養了一些動物:幾只羊和幾頭豬。”然后,為了避免馬普爾小姐瞧不起這件事,她補充說道,“當然,亨利只是把飼養動物當消遣。人總得想法子發揮土地的最大價值。”
“今天晚上?”
“是的!當然,唱詩班練習。我說過的,對嗎?在圣靈降臨節之前,有很多要排練的。而且圣靈降臨節馬上就要到了。”
馬普爾小姐根本就不想去。她寧愿安靜地坐在火爐旁,繼續編織——她剛剛開始織一件混色菱形花紋的套頭毛衣,這是為她的外甥雷蒙德準備的圣誕禮物。
“對了,簡,我記得你唱女高音很好聽,”普魯登絲說,“像鈴鐺一樣清澈動聽。所以,如果你想加入我們——”
“親愛的,我在學校合唱團唱歌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現在覺得當觀眾就會非常開心。”
就在這時,一陣風順著煙囪吹了下來,吹得爐膛里爆出無數火星。馬普爾小姐深深地凝視著火焰,仿佛在其中看到了什么。普魯登絲捕捉到了她注視的方向。“火苗太低了!我馬上把女仆叫來!”
“不用,不用,”馬普爾小姐舉起一只手,“我已經夠暖和了。”
但普魯登絲已經轉身按了鈴。幾秒鐘后,女仆出現了。“加點木頭!快點,丫頭。”馬普爾小姐看著熊熊燃燒的柴火蓋住了下面的一切。她現在太熱了。這就是住在別人家里的不便之處。馬普爾小姐很少在別人家過夜。哪兒都不如自己家舒服。
“那個丫頭,真是呆頭呆腦的,”女仆出去之后,普魯登絲嘆了口氣,“這年頭,找個好女仆太難了。”
“我記得,上次見面時,你也是這么說的,普魯登絲。”
“沒錯。喬治對仆人總是太寬厚。他有時一毛不拔,卻讓男仆上了駕駛課,還支付了前管家女兒的學費——喬治覺得她天賦過人,不能把一輩子浪費在幫廚上。他還支付了管家去布萊頓度假的費用。我覺得正是這些事讓他們開始癡心妄想起來。”
馬普爾小姐不禁被普魯登絲這一副儼然莊園夫人的態度逗樂了。普魯登絲是一個蔬菜水果商的女兒,靠全額獎學金才完成了學業。馬普爾小姐也知道,畢業之后,她做了幾年底層的工作:如家庭教師、圖書管理員等。她的第一任丈夫是個藥劑師,年齡幾乎是她的兩倍,當時她是他的助手——在當喬治的秘書時,她已經是個年輕的寡婦了。
“當然,”普魯登絲說,“喬治的心臟出了問題之后,我辭退了很多人,而且再也沒有請他們回來,因為實在承擔不起足夠的人手了——天哪!”她的話音戛然而止,抬頭看了一眼時鐘。“我們得出發了,不然就遲到了。”
沒過多久,她們就出門了。十一月的涼意讓她們不禁拉緊了外套。這時,她們迎面碰到一幫戴著面具的人,他們成群結隊地從房子的前門走過,打扮得就像中世紀繪畫中的魔鬼,來抓捕人間的罪人。石蠟燃燒的刺鼻氣味讓人喘不過氣來。其中有幾個人在敲鼓。所有人都舉著點燃的火把,幾隊人高高舉著真人一樣大的紙人。紙人的臉令人毛骨悚然:頭顱巨大,眼睛凸出,穿著天主教紅衣主教的長袍,戴著帽子。他們身上充斥著一股奇怪的能量場。四處彌漫著危險的氣息——仿佛空氣隨時可能被點燃。馬普爾小姐停住了腳步,凝視著這一切:嫌惡又著迷。
普魯登絲傲然招了招手,對這些人視若無睹。“過來,走這邊。”
她們不得不從人群中擠過去。有好幾次,馬普爾小姐感到自己被推搡——她發誓有人伸手要把她推開,她不得不掙扎著重新站穩腳跟。對這些人來說,他們中間擠進來兩個老婦人似乎無關痛癢。晃動的石蠟火把在蒙面人頭頂上發出嗖嗖聲,火焰炙烤著她的臉頰。他們像一群野獸或侵略部隊向前行進。夾在這些來歷不明、意圖不清的人群里讓她有些不安。
“我不明白,”馬普爾小姐對普魯登絲說,她們終于鉆出了擁擠的人群,來到了路的另一邊。“‘蓋伊·福克斯’之夜[4]在兩周之前就結束了。圣瑪麗·米德村的慶祝方式是在田野里點燃篝火。當時海多克博士貢獻了一些羅馬蠟燭,牧師的妻子格里塞爾達·克萊門特做了一種加香葡萄酒……叫什么來著?是一個外國名字。格呂韋因,對,就是這個名字。很好喝——但也許肉桂有點多。當然,我沒有在外頭待太久。太冷了。”
“啊,”普魯登絲說,“但是梅恩鎮的慶祝方式是完全不同的,他們有點像康沃爾人[5]。今晚的慶祝活動紀念的不是天主教叛亂分子,而是十七名新教殉道者在城里十字架上的自焚。這就是為什么他們會焚燒紅衣主教——就是剛才那些你看到的紙人。我想你可以把這種方式理解為是一種復仇,盡管已經過了幾百年。”
“復仇,”馬普爾小姐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復仇,清算舊賬。這是另一種在鄉村小鎮經常發生的事情。”
“嗯,雖然這些舊賬已經過去好幾個世紀了,但參加的主要是鎮上的年輕人。而且,在我看來,”普魯登絲說著,對狂歡者投去不滿的目光。“他們的活動已經和宗教沒有任何關系了。事實上,我們今晚應該去唱詩班練習,這才是該做的事情。讓我們在這些異教徒的瞎胡鬧中走出一條基督教正義的光明大道吧。”
她們沿著主街繼續前進,離嘈雜的人群越來越遠,最終到達了城郊。
“走這邊,”普魯登絲說,“從樹林里穿過去,我們就能快速到達酒店背后。”她拿出了一個小手電筒,摁亮。
現在,這條街已經變得越來越窄,最后變成了一條黑色灌木叢中的小路。身后的路燈光線已經基本看不到了。圓月皎潔,透過交纏的枝葉照在地上。普魯登絲的手電筒光線在她們前方閃爍著。雖然剛到下午五點左右,但天色讓人感覺更晚一些。很難相信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街道和燈火通明的店鋪離這里只有一百碼左右。腳步聲和樹枝折斷聲都清晰可辨。還能聽到夜行動物從周圍的灌木叢中偷偷穿梭的沙沙聲。
“還要走多遠?”馬普爾小姐問道,小心翼翼地跨過了小路中央冒出的一截樹根。
“快到了。我們要從后門進去,這樣能更快一點。車道入口很長,但需要從主街的另一端過去。馬上就能看到房子的燈光了。博坦普斯夫人整夜都不關燈,本地的觀鳥愛好者對此頗有微詞——他們認為她把所有的鳴角鸮都嚇跑了。她真的把這里搞得雞犬不寧。”
“你說的是貓頭鷹吧?”馬普爾小姐說。
“不,簡,”普魯登絲說,“大家根本不是這樣說的——”她忽然停了下來,因為駭人又刺耳的動物叫聲劃破了天空,回蕩在樹叢中,久久不散。
“真奇怪,”普魯登絲說,“一定是附近終于有幾只鳴角鸮了。我說到哪兒了?哦,對。西莉亞·博坦普斯和我們唱詩班的大多數人也都合不來。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帕爾弗雷一家的事嗎?還有唱男低音的伍德奇上校,他討厭所有法國人。他的兒子在戰場上試圖搭救一伙法國逃兵時失去了雙腿。普魯弗洛克夫人也不喜歡她——她是上一任唱詩班教師,過去三十多年都是——原因我就不用說了。我們認為皮博迪牧師一定是被她纏住了,不然他也不會毫無征兆地換掉了可憐的普魯弗洛克夫人。”
“我覺得,她應該生牧師的氣,而不是接替她工作的人。”
“也許吧。但更糟糕的是,博坦普斯夫人堅持認為普魯弗洛克夫人不應該唱女高音,因為她的高音已經唱不上去了。還有男低音戈登·吉卜林,是為本地狩獵旅游項目提供獵犬服務的狗主人,他堅信她殺死了自己的三條狗:就在她抱怨狗叫聲兩天之后(他就住在那邊,那些樹后面),狗就被鼠藥毒死了。還有——”
突然,普魯登絲發出了一聲很奇怪的驚叫。一切都發生得猝不及防。她們還沒反應過來,一個身影就出現在了面前,仿佛是從黑暗中冒出來的。這個人蒙著面,以極快的速度向她們迎面沖了過來。普魯登絲站立的位置正好擋住了他的去路。陌生人停頓了片刻,似乎在猶豫是否繞過她。然后,馬普爾小姐看到一只手突然伸了出來。一秒鐘后,普魯登絲已經倒在地上,手電筒從她手中飛了出去,“啪”的一聲,燈光熄滅了。幾秒鐘后,那個身影已經消失不見了。樹林里又剩下了她們二人。
“普魯登絲!”馬普爾小姐朝她的朋友奔去,吃力地扶她站了起來,“你沒事吧?受傷了嗎?”
“我——我不知道,”普魯登絲顫抖地說,“我的意思是:是的,我想我——沒事,就是這樣。我只是……需要喘口氣。他推了我,簡!你看到了嗎?”
“是的,是的。我看到了!太可怕了!我們應該去報警嗎?咱們經過主街時,我看到警察局了——”
“不用,”普魯登絲勇敢地說,“我不想大驚小怪。也沒什么摔壞的地方。他藏進人群。警察永遠也找不到他。你扶著我胳膊,咱們馬上就到了。”出乎意料地,她似乎絲毫沒受這件事的困擾,不過普魯登絲的性格一直都很堅強。
馬普爾小姐彎腰撿起了手電筒。這時,她看到手電筒旁邊的地上有什么東西:一塊白色小鵝卵石。她把它撿起來,裝進了口袋。
很快,她們就到了房子的后門。迎面傳來了陣陣樂聲:如果馬普爾小姐沒記錯的話,這是《蝴蝶夫人》中著名的詠嘆調《晴朗的一天》。所有的燈——包括外面的燈——都是亮著的,強光一直照進黑暗深處。兩扇玻璃門開著,有人像一尊雕像一樣矗立在燈光前面,看不清任何特征。直到走近些,馬普爾小姐才能看清她的樣子。這是一個年輕的女仆,臉上充滿了驚恐的神色。她馬上明白了,剛才聽到的不是鳴角鸮的叫聲。
“天啊,夫人。夫人……發生了可怕的事情。”
“姑娘,發生了什么?”普魯登絲立刻回到了現實。馬普爾小姐想起了她說過的話。必須對他們嚴格要求。讓他們明白本分。“快點。說清楚。”
女孩顫抖著用手指了指身后的房間。
“我知道,她在書房里時不能打擾她。而且留聲機的音樂聲那么大——我什么也沒聽到。他們一定是從玻璃門進來的,簡直難以置信。”
面前是一張大胡桃木桌子,擋住了半張地毯。起初,她們只能辨認出一只小腳,穿著綠色仿麂皮鞋。等她們繞過桌子,就看到了其余的部分。女人碧綠色的羊絨披肩下掩蓋著驚心動魄的一幕——披肩蓋在她倒下的身體上。乍一看,披肩似乎有酒紅色的圖案;再仔細看,就能發現這實際上是血。大量鮮血從女人鎖骨上方的一條致命傷口中涌出,已經浸透了披肩。顯然,她已經死了。
她們三個盯著地上的尸體,一時間面面相覷。馬普爾小姐注意到,死去的女人手里抓著一張紙條,另一只手則拿著一個空白信封。她看到了上面以大寫字母打印的文字:
我了解你
我知道你的底細
償還你的債,否則所有人都會知道真相
馬普爾小姐不禁注意到那只抓著信封的手。她總是會留意人的手和指甲。在前不久她剛剛卷入的一樁事件里,指甲是關鍵線索。她發現西莉亞·博坦普斯的指甲丑陋畸形,又厚又黃。她以前見過這種指甲——她只是需要想起是在哪里。
死者的頭發凌亂不堪,一半都從發髻中散落了出來。馬普爾小姐可以辨認出黑色的染發下掩蓋著灰褐色發根。
“姑娘,你報警了嗎?”普魯登絲詢問道。
女仆扭著雙手說,“沒有,夫人。我還沒想到。我嚇壞了……”
“現在就去報警。必須讓警察馬上過來。”普魯登絲抬頭看了一眼書房里的時鐘。“現在是五點半。唱詩班的其他人很快就要到了。”
像是在回應她的話,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敲門聲。普魯登絲派女仆去應門。“我去報警。”
現在,只剩下馬普爾小姐和尸體共處一室。她盤算著,在現場開始混亂之前,尚有時間在不受干擾的情況下快速檢查房間。她又看了看那張紙條和信封。她走到書桌前。上面還有一沓沒有打開的信封,有幾封上印著最后警告的字樣。一本詩集打開著,露出了一首題為《我的夏洛特夫人》的詩。
她來到墻邊,墻上掛著西莉亞·博坦普斯風華正茂時期的各種登臺演出照片,旁邊是倫敦市政廳音樂學院的裝裱證書。在壁爐臺上放著一個看上去不值錢的小錫甕,旁邊的小照片里的女人依稀戴著一頂白色帽子——不過很難確定,因為照片很舊,已經變色了。
忽然間,她察覺到房間里不再只有她一個人。小女仆回來了。她現在發現,這個女孩看起來不僅僅是對眼前的事故感到震驚和不安,而是真的很悲痛。
“誰干的?”她直截了當地問。
“我不知道,孩子,”馬普爾小姐說,“但我們會查出來的。”
“她是個很好的主人。不像我之前的那些雇主。她把我當人看,給我買了專用的清潔手套,在其他事上也很照顧我。”
“聽起來她對你很好。”
“她是位善良的女士,夫人。但梅恩鎮的人不這么認為。他們散播她的各種流言蜚語。她覺得是有人在故意為之,正是這些謠言讓人們討厭她。但她說她最終會獲得正義的——”
她的話被打斷了:剛剛有人沖了進來。這是一個年輕的男人,臉色蒼白,相當英俊。他一看到地板上的尸體就停住了腳步。馬普爾小姐懷疑他可能是詩人克里斯托弗·帕爾弗雷。緊隨其后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棱角分明,一臉兇相。這一定是他的妻子安娜貝爾。在他們身后跟著一個身形修長、頭發花白、胡須濃密的人,看上去像個軍人。然后是一個衣著過時,身材矮小的憔悴女人。最后是一個身著時髦的花呢夾克,衣扣緊繃、略顯浮夸的英俊中年男人。他們似乎都帶著看熱鬧的心理,紛紛來窺探事發現場。
那個憔悴的女人——大概是前唱詩班教師——禁不住叫了出來。毫無疑問,她嚇壞了。但她的叫聲很奇怪,聽起來就像馬普爾小姐從圣瑪麗·米德觀看煙花的孩子們那里聽到的興奮的叫聲。
“我的上帝,”那位穿著花呢夾克的男子喊道,馬普爾小姐猜他就是獵犬的主人戈登·吉卜林。“那個婊子被人殺了!”
“冷靜點,伙計。”留胡須的男人說。
“非常抱歉,上校,”吉卜林馬上說——似乎和其他人一樣對自己的一時失態感到震驚,“不過,看著真他媽的嚇人。”
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另一陣騷動所吸引,這無疑讓他松了一口氣:有人突然發出了類似動物的痛苦的悶哼聲。克里斯托弗·帕爾弗雷跪倒在尸體前。“她死了,”他呻吟著,手捂著嘴,從指縫里擠出來低沉的聲音。“她死了,是我殺了她。”
房間內頓時充斥著一陣驚愕的嘈雜聲。“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安娜貝爾·帕爾弗雷說。她朝他走過來,把瘦骨嶙峋、指關節發白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起來,你這個該死的蠢貨,”她發出嘶嘶的聲音,“馬上給我起來。小心你的心臟。布里格斯醫生說過,你不能太激動。”她把他拽了起來。她的臉頰泛起了一抹紅暈:也許是因為寒冷,又或者是剛才的體力消耗——也許只是憤怒。
然后,她自己跪在尸體旁邊,去摸脖子和手腕的脈搏。“我受過醫學訓練,”她回頭解釋道,“一九一八年開過救護車。”
然而,馬普爾小姐認為,如果尸體上有她的指紋,這些“醫護”行為恰恰可以提供理由。
“我已經報警了,”普魯登絲說著,大步走了進來,“他們應該馬上就到——警局離這里只有幾分鐘的車程。你們所有人都離開這里。這里太恐怖了。”
過了一會兒,外面的車道上傳來了停車的聲音。又過了幾分鐘,兩名警察走了進來。高個子警察明顯年齡稍大一些。他看起來很像雷蒙德·錢德勒小說里或者美國黑色電影中的警察:下巴瘦長,身著大衣,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眼睛。馬普爾小姐懷疑他可能是特意打扮以給人留下這種印象。因為他一開口,濃厚的蘇塞克斯口音就破壞了整體氣場,“我是艾德爾探長,”他告訴大家,“我需要問你們一些問題。”
過了一會兒,馬普爾小姐被那個年輕的警察領進了一個小客廳,她幾乎是屋里最后一個被問話的人。他指了指艾德爾探長對面的扶手椅。
“簡·馬普爾,”艾德爾探長說,然后停頓了一下——也許是因為馬普爾小姐正越過他,看著窗外的樹林——然后大聲說,“你能聽到我說話嗎,女士?”
馬普爾小姐怔了怔,然后目光回到了他的身上。“聽得很清楚,謝謝。”
“你的朋友告訴我,你們今天晚上在樹林里和一個蒙面人發生了爭執。和你們反方向——是從沿著通向房子后門的小路過來的。對嗎?”
“不太對。”馬普爾小姐干脆地回答。
“不好意思,什么?”
馬普爾小姐歪了歪頭,表示原諒[6]他。“那不是晚上。當時剛過五點——雖然每年的這個時候,天都黑得很早,很容易忘記時間,我確實理解……”
艾德爾探長用力清了清嗓子。“抱歉,女士,這只是一種修辭方式——”
“但從一開始就把這些事情說明白非常重要,不是嗎?作為警察,你當然會明白。話是這么說,但這樣可能很危險,容易產生誤導。所以:我的回答是,我今天下午在那里。我們遇到了一個蒙面人。我的朋友被粗暴地推倒、摔在地上——這件事令人震驚。更恰當地說,幾乎完全平白無故。”
“什么意思?”
“我不太確定。只是那人看起來特別兇狠。就這樣把一個老婦人推倒在地,而他完全可以直接繞過去我們。好像要借此傳達什么信息。至于是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好吧,女士,”艾德爾探長說——馬普爾小姐覺得他有些傲慢——“我們現在討論的人很有可能剛剛殺了一個女人。所以也許這并不奇怪。不幸的是,無論是誰,他現在早就消失在去城區十字架游行的人潮中了。我們得——”
“我還有些疑問,”馬普爾小姐插話道,“當然,他會希望你這么認為。但是,如果假設那個蒙面人就是兇手,我確實同意你的看法,這是一個可以冒險的假設。那么,根據普魯登絲所說,許多與受害者有過矛盾的人都在這座房子里。你沒發現嗎?偽裝成游行者本來就是個相當巧妙的招數。然后,花幾分鐘時間脫掉偽裝,把它藏在樹林里,再換回日常服裝回到這里,準備進行唱詩班練習——好像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所以,探長,如果你愿意聽的話,我的拙見是——”艾德爾探長似乎明白他在這件事上沒有太多選擇,“就是搜查普魯登絲和我遇到蒙面襲擊者附近的樹林,尋找一切與此事相關的蛛絲馬跡:比如衣服。”
艾德爾探長轉向拿著筆記本坐在躺椅邊的年輕警察。他們交換了眼神。年輕警察點了點頭。“我會給霍寧頓警局打個電話,看看他們能不能派幾個警察過去。”
艾德爾回頭對馬普爾小姐說:“在死去的女人的手里發現了一張紙條。”
“我知道。我看到了。是一封威脅信。”
“你不是本地人,對嗎,馬普爾小姐?”
“對,我住在圣瑪麗·米德。你聽說過嗎?是一座小村莊,沒什么名氣,但相當漂亮——”
“所以,”艾德爾打斷了她,“我想,你不是本地的,應該很難猜測是誰把紙條寄給受害者的?”
“噢,但我當然知道答案。沒有人!”
“什么?”
馬普爾小姐又歪了歪頭。“當然,信封可以告訴我們一切。”
“信封是空白的,馬普爾小姐。”
“正是!信封不僅僅是空白的,而是新的,沒有用過。我相信這足以說明并沒有寄信人,收信人也未曾可知。受害者就是紙條的作者。她在勒索別人。被殺時,她顯然正在準備寄信。”
屋內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馬普爾小姐能聽到艾德爾粗重的呼氣聲。終于,他又開口了。
“我們從其他幾個人那里得知了另一件事,克里斯托弗·帕爾弗雷說過一句話。”
他看向年輕警察,后者清了清嗓子,念著記錄:“她死了,是我殺了她。”
艾德爾轉向馬普爾小姐。“是嗎?”
“對。確實如此。他確實說過這些話。”
“謝謝你,馬普爾小姐。”
“但我完全不覺得這是認罪。這些愛顯擺的人——你知道,我的外甥雷蒙德就是這種人——他們確實習慣于認為自己和自己的職業非常重要。”
艾德爾皺起了眉頭。“你到底是怎么搞清楚這些的?”
“帕爾弗雷最近送了西莉亞·博坦普斯一本詩集。其中一首詩的標題是《我的夏洛特夫人》。我想,這是對丁尼生的致敬——我非常喜歡丁尼生,我確實喜歡押韻的詩……也許這反而表明我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馬普爾小姐皺起了眉頭,“我說到哪兒了?哦,對了!在傳說中,夏洛特夫人死了,當然你也知道。我認為就是這個巧合顯露了帕爾弗雷在藝術方面的傲慢——他肯定認為,因為他在詩集中想象過博坦普斯夫人的死亡,所以他以某種方式預言了她的命運。這種藝術氣質的傲慢——我的外甥也是這樣,作為疼愛他的姨媽,我可很有發言權。”
“藝術氣質,”艾德爾輕聲重復了一遍,“是……命運?”
“再說了,帕爾弗雷不可能是你要找的蒙面人。”
“不可能是他?”
“不可能,當然是因為他的心臟問題!”
“他的心臟?”
“他面對尸體情緒激動時,安娜貝爾·帕爾弗雷提醒過他。在我們等待問話時,我和伍德奇上校談過這件事:他說帕爾弗雷因為心臟問題免于服兵役。如果他能夠在那種樹林中開辟出一條路來,我反而會非常驚訝。”
屋內又陷入了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謝謝你,馬普爾小姐,”艾德爾最后說,“我認為我們已經知道了需要知道的一切。下面請——”他轉向他的下屬。
“戈登·吉卜林。”下屬答道。
馬普爾小姐回到餐廳和大家會合。就像客廳一樣——事實上,馬普爾小姐在這座房子里瞥見的任何部分看上去都像無人居住的臨時擺設。例如,與費爾韋瑟大宅的豪華家具完全相反,這里的家具極少,顯得屋子空蕩蕩的,墻上的掛畫也很少,木地板上沒有鋪地毯。普魯登絲、帕爾弗雷夫婦、普魯弗洛克太太、伍德奇上校、戈登·吉卜林和女仆圍坐在桌子周圍。
克里斯托弗·帕爾弗雷看起來和他在書房現場時一樣痛苦。他臉色蒼白,微微顫抖,倚在一邊。他的妻子坐得筆直,似乎在支撐他,也是唯一能阻止他從座位滑到地板上的力量。
馬普爾小姐在普魯登絲旁邊坐下,看大家都沒有說話,便拿出了她的針織用品。
“我不喜歡那個女人,”上校突然打破了沉默,“我先說,攤牌好了。但是,在你們說出來之前,我不喜歡她并不是因為她是法國人。事實上,我不認為她身上的法國氣質比我多。她的口音有些不對勁,有些元音讀得太模糊了。不,我不喜歡她是因為別的事……她身上的爭議和謊言。”
馬普爾小姐注意到前唱詩班教師普魯弗洛克太太對此微微點頭以示回應。她想起了紙條上的字。我知道你的底細。但是,如果她的預感是正確的,她非常確定,那么西莉亞·博坦普斯一直在準備揭發某人的騙局。伍德奇上校接著說:“我喜歡誠實的人。我不相信那個女人,但并不希望她死。我希望他們能找到這個殺人惡棍。”
“她殺死了我的三只獵犬,”戈登·吉卜林說,“我確定是她。所以可能有人會說這只是報應——”
他停住了話頭,因為餐廳的門打開了。
一位年輕的警察站在門口。
“我們想搜查一下各位的全部隨身物品,”他有些緊張地說,好像是在提問而不是宣布決定。“需要大家配合。你們可以不必同意,但是如果拒絕……會被納入案件調查范圍。”
馬普爾小姐向普魯登絲靠了靠。“我認為這意味著他們已經在樹林里找到了蒙面人的衣服。但還沒找到兇器。”
“什么意思,簡?”
“哦,我認為兇手——也就是襲擊你的人就在這里。我想艾德爾也是這么認為的。”
他們被再次挨個叫進了客廳。馬普爾小姐把她的手提包交給警察,等待他們搜查。她知道除了她的編織用具、錢包和一些嗅鹽之外,包里幾乎沒什么東西——作為一個維多利亞時代晚期的人,她不論到哪兒都隨身帶著嗅鹽,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派上用場——但讓這些男人翻弄她的個人物品,確實相當降身價,甚至有種被冒犯的感覺。之后,她在外面等著,而普魯登絲也受到了同等待遇。終于,她們可以離開了。但就在她們從前門離開時,他們聽到了一個嘶吼的聲音。“把你的手從我身上拿開!誰給你的膽子!放開我,你們這些傻瓜!這太侮辱人了!”
“那是安娜貝爾·帕爾弗雷的聲音。”普魯登絲說著在入口處停下了腳步。
馬普爾小姐歪了歪頭。“是的。我估計他們在她的手提包里找到了刀,正在逮捕她。”
普魯登絲轉向她。“簡!難道這就是帕爾弗雷說他殺了她的意思嗎?他意識到他的妻子發現了他們的婚外情并殺害了他的情人?”
馬普爾小姐正要回答,對面飛速駛來了一輛車,車燈的光照在她們身上。車放慢速度,停了下來。普魯登絲的女兒愛麗絲向外張望,和馬普爾小姐記憶中的一樣漂亮。這個鄉紳的妻子戴著絲巾和珍珠首飾,穿著漂亮的鄉村花呢大衣。普魯登絲和馬普爾小姐上前去迎接她。
“我錯過排練了嗎?”她問,“對不起,我來晚了,我家的波斯貓的爪子受傷了——”副駕駛座上的柳條箱子里發出了可憐的喵喵聲。
她看到了停著的警車——現在是好幾輛警車了——她瞪大了眼睛。“發生了什么?”
“博坦普斯夫人死了。”普魯登絲告訴她。
“死了?”
“很可怕。”普魯登絲陰沉地說。
“警察……”愛麗絲問道,“他們找出誰是兇手了嗎?”
“我們認為安娜貝爾·帕爾弗雷剛剛被捕。簡確信他們肯定在她的手提包里找到了那把刀。”
這時,那個女人被帶出了房子,手被銬在身后,身側跟著兩名警察。即使一名警察把手放在她的頭上把她塞進了汽車后座,她依然保持鎮定自若,這著實令人驚訝。馬普爾小姐她們靜靜地看著。“居然是安娜貝爾·帕爾弗雷,”愛麗絲等到警車離開后說道,“試想一下!但這不難想到,不是嗎?她有些冷酷無情……還很精明。像個男人一樣。”然后她轉向她們說,“快上車吧。我送你們倆回費爾韋瑟。”
“不用了,謝謝你,”馬普爾小姐說,“我想走回去。清醒一下頭腦。”
“可是太冷了!再說了,殺人犯可能還逍遙法外!”愛麗絲疑惑地看著母親,然后又看著馬普爾小姐。
“如果簡想走路,我陪陪她。”普魯登絲說。
“我一個人不會有事的。”馬普爾小姐告訴她。
普魯登絲搖了搖頭。“好了,我必須得陪著你。”
愛麗絲開車離開了。她們沿著主車道走了很長一段路——考慮到她們在另一條路上遇到了兇手,這次她們沒有再冒險走那條穿過樹林的黑暗捷徑。馬普爾小姐幾次停下來檢查兩邊的樹林,普魯登絲等待時有點不耐煩。回到費爾韋瑟大宅之后,她們一起吃了一頓清淡的晚餐,早早上床睡覺了。但是馬普爾小姐并沒有睡著,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她一直在思考,直到黎明的微光透過窗簾照進屋子。然后,她讓用人送了一壺養生茶到自己的房間。
“你能把這張字條帶給警察局的艾德爾探長嗎?”她問昨天進來給壁爐加炭的那個女孩,“告訴他有急事。”
“這真的令人震驚,”普魯登絲在吃早餐時說。她給吐司涂上一層黃油,然后抹了一小勺酸果醬。“我承認,我一直都與安娜貝爾·帕爾弗雷合不來。但我沒想到她會是殺人犯。你是對的,簡!小地方確實也有罪惡發生。”她抿了一小口茶。
“確實如此。”馬普爾小姐小心翼翼地給自己的吐司涂著黃油,“但我不相信安娜貝爾·帕爾弗雷與那個女人的死有任何關系。”
普魯登絲放下茶杯。“你不相信?”
馬普爾小姐皺起了眉頭。“首先,你看,我不明白的是,如果一個人能大費周章地把衣服藏在樹林里,還做了之后發生的那些事,最后為什么卻把兇器留在手提包里。我想手提包是可以藏在斗篷下面的。但為什么不把刀也一并處理掉呢?這看起來相當愚蠢,完全不像我昨晚遇到的那個女人。她似乎應該比這要聰明得多。”
“所以你要說什么?”
“我認為我快想明白了。先從受害者身上調查很重要。你看,我一看到那些指甲,就知道可能抓錯人了。”
普魯登絲厭惡地撇了撇嘴。“指甲?”
“我以前見過類似的指甲。她的指甲很丑,有些增厚,表面發紅。我后來想起來,曾經一個女仆有過同樣的癥狀。我把她送到海多克醫生那里進行了治療。那是甲溝炎,是家庭用人的常見病,因為他們的手指長期接觸熱肥皂水。如果不及時治療,甲溝炎可能會變成慢性病,經年不愈。我想,這種指甲在著名女高音歌手身上應該不常見。但是,如果在成為歌手之前,西莉亞·博坦普斯過的是另一種人生呢?如果她甚至做過家庭用人呢?也許有某個好心人支付了她的學費。還有一個事實,西莉亞·博坦普斯畢業于倫敦的市政廳音樂與戲劇學院。我認為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為什么一個法國女人不在自己的國家上學?法國人一向很勢利,對這種事情特別講究。”
普魯登絲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
“我繼續說嗎?”馬普爾小姐說。
普魯登絲歪了歪頭。
“所以,你看,我認為法國人的身份也是偽裝的一部分。上校已經抱怨過她那‘含糊的元音’:用法國口音來掩飾一個人的工人階級出身可比模仿上流社會的英國口音要容易得多。”
“我認為西莉亞·博坦普斯——如果這真是她的本名,但我根本不相信——曾經是一位家庭用人,受富人資助才去學了藝術。你昨天不是提到你的丈夫喬治就資助過這樣的人嗎,盡管他在其他支出上相當吝嗇?前管家的女兒,你說過的。而且,從梅恩鎮有到倫敦的快速火車,可以讓一個女孩輕而易舉地用空閑時間去倫敦。”
普魯登絲把茶杯放回原處。碟子被撞得叮當作響。“你到底想說什么,簡?”
“我要說的是,我認為西莉亞·博坦普斯是一位故人。事實上,普魯登絲,是你的故人。她是個你希望消失的人——尤其是在她母親去世之后。我想她回到這里,是因為她的聲帶問題導致她難以繼續職業生涯,希望通過勒索你謀生。還記得她手里的那張字條嗎?昨晚我在火里看到了類似的東西。你似乎突然非常想把火燒旺——是不想讓我看見火焰里的碎屑。”
“這太荒謬了,”普魯登絲用她最響亮的驕矜語氣說,“別人有什么理由敲詐我?”
“哦,”馬普爾小姐說,“我想是你殺了你的第二任丈夫——也就是她的前雇主。”
普魯登絲憤怒地張開了嘴,但馬普爾小姐還在繼續說。
“看到你們三個人的合照讓我想起了喬治看起來是多么虛弱。滿身瘢痕,皮膚上遍布瘀傷;還有消化問題,以及最后的心臟衰竭。這都是慢性砷中毒的跡象。”
“怎么可能——”
“那些用來裝飾帽子的染色花朵——我記得問過大本納姆的女帽制造商,怎么沒有可愛的綠葉裝飾——那種顏色叫謝勒綠。她告訴我,工廠里那些可憐的女工干過染色工作之后會病得越來越重,變成慢性中毒。癥狀也是皮膚長斑,胃部不適,心臟病——就像喬治一樣。你曾是藥劑師的妻子!應該很清楚該怎么下毒。”
“你說過在喬治生病后辭退用人是為了減輕養家負擔。也許更是為了清除潛在的證人。”
“這太荒謬了。你還想說西莉亞·博坦普斯的死也和我有關?她尖叫時,我正和你在一起——那個可憐蟲被殺時。你也親眼看到了我被兇手推倒在地!”
馬普爾小姐點了點頭。“確實。用刀殺人不是你的風格,普魯登絲。你更習慣用毒藥。多么聰明,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凈!被兇手襲擊過似乎切斷了你們兩個之間可能存在的任何聯系。但我認為,這也是一種轉移兇器的方式。你想把它栽贓到安娜貝爾·帕爾弗雷身上。你告訴過我,她曾經在教區議會里跟你作對——我記得你在學校的風格,普魯登絲,你從不喜歡別人質疑你。這簡直就是一石二鳥。那個蒙面人推你的時候,我想她實際上是在給你遞刀。在餐廳里等待問話時,你坐在安娜貝爾·帕爾弗雷旁邊,把兇器栽贓給了她。是什么呢?小而鋒利的東西——我懷疑是那個女人自己的裁紙刀。”
“這完全是胡說八道——”
但馬普爾小姐現在開始不留情面了。“這次我來拜訪你。你是怎么說你和你女兒的?‘我們一直比大多數母女更親近。’愛麗絲個子很高,很像我們在樹林里碰到的蒙面人——你對警方很仔細地把他描述成‘男人’。但你的女兒其實也很適合當兇手——一個養豬戶的妻子,即使是鄉紳,也知道該如何割喉。”
“愛麗絲是在一切都發生后才到的,還是開車來的!”
“她確實是開車來的。但我檢查了車道兩側的樹林。光線黑暗,場地空曠,完全可以在那里停車并躲在車里。關閉車前燈,脫掉偽裝后步行穿過樹林到達車道,就可以不被察覺。當然也存在一定風險——找到衣服的警察可能會發現她。但衣服離她的距離足夠遠,藏得又不夠隱蔽,所以她沒有暴露。然后,她開車來到車道上,還編了個貓的故事,知道沒人會刨根問底。”
現在,馬普爾小姐已經說出了一切。
屋內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彌漫著似乎看得見摸得著的壓迫感。
然后,普魯登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手里拿著她用來往吐司上涂黃油的刀。馬普爾小姐坐著一動不動。房間里只有她們兩個人。而普魯登絲的用人那么少……
普魯登絲此刻已經繞過了桌角,手中還緊握著刀。用刀也許并不是她喜歡的殺人方式,但是馬普爾小姐不禁懷疑,情急之下對方可能會不擇手段。她站起來后退了一步,而普魯登絲繼續逼近,馬普爾小姐意識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件相當愚蠢的事。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走廊里傳來響亮的蘇塞克斯口音。普魯登絲愣住了。馬普爾小姐長舒一口氣,她沒有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屏息。小女仆打開早餐室的門,把警察帶了進來。
“早上好,費爾韋瑟太太。”艾德爾脫下帽子,露出抹了厚厚的百利發膠的黑發。“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請你到警察局回答幾個問題。你的女兒已經在車里了。你能不能把它放下?”他漫不經心地指了指刀。
普魯登絲挺直了身體。
“你沒有任何證據。”她說。
馬普爾小姐開口了:“受害者本身就是證據。我不知道她的真名是什么,但我確定不是西莉亞·博坦普斯。博坦普斯在法語中的讀法是‘費爾韋瑟’。這個線索將她的身世和這座房子聯系到了一起:費爾韋瑟大宅。”
“太瘋狂了,你的猜測毫無根據。”普魯登絲說。
“我撿到了愛麗絲的珍珠耳釘,”馬普爾小姐說,“昨晚她‘襲擊’你后,掉在了樹林里。”
“你在哪兒都能撿到!”普魯登絲說,“真的,簡,我一直都知道,你在學校里嫉妒我,但是這也——”
“是我拿了字條,”小女仆突然說,“你扔到火里的那張,就是昨天早上法國女人帶來的那張。”她看著普魯登絲。“你總是威脅我,要把我趕出去,”——她模仿著普魯登絲強勢的語氣——“‘別自作聰明,你這個傻姑娘!’所以我在加木柴之前把字條搶了出來,打算保留起來以防有用。”
她把一張帶著炭灰的紙遞給了艾德爾探長,艾德爾探長看之后轉向普魯登絲。“我猜,喬治·費爾韋瑟是你的丈夫?你知道,女士”——接下來的話略微帶著美式懶洋洋的腔調,就像在重復一句電影臺詞——“你不能一有殺人的念頭就去付諸行動。”
這一次,普魯登絲·費爾韋瑟終于無言以對。
“你說過,普魯登絲,”馬普爾小姐打破沉默說道,“虐待或輕視仆人是很危險的。但我覺得你已經吸取了這個教訓。”
普魯登絲被帶走時,馬普爾小姐開始反思:昨晚充斥著異教徒的大街上并沒有邪惡。不,邪惡就在這里,在這個優雅舒適的家里,在這個應有盡有的客廳里。現在,她又多了一個不去別人家借宿的理由。日本楓樹確實很漂亮,但到頭來這一切根本不值得。
注釋
[1]某些英國學校通常會推選一位相對年長的女生擔任女生代表,她們將代表學校并擔任特別職務。
[2]行政堂區委員會,英國的特有機構,為管理公共區域俗務的地方管理機構,由委員會主席和不少于五人的委員組成。該委員會有權擁有土地和使用公共建筑,并向堂區居民提供部分公共設施。
[3]老近衛軍(法語:Vieille Garde),是拿破侖帝國衛隊的精銳成員,全部由老兵組成。
[4]蓋伊福克斯之夜(又稱篝火節之夜,Guy Fawkes Night),英國的傳統節日,時間為每年的十一月五日。它是為紀念“火藥的陰謀”這個歷史事件——天主教反叛分子密謀炸毀位于倫敦威斯敏斯特的英國國會大廈,但是蓋伊·福克斯被衛兵發現,他在嚴刑拷打下招供了一切。今天,當地的慶祝方式常為用舊衣服填充做成“蓋伊”假人,再把它放到篝火上焚燒。人們還會準備豐盛的美食,稱為“篝火之夜食譜”,食譜中包括加香料的熱葡萄酒。
[5]康沃爾人,英國官方承認的本土少數民族之一,具有獨特的文化和宗教慶祝活動。
[6]“什么”和“原諒”在英語中同為“par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