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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失去靈魂的木偶

斜月南出,入夜無風,城外河旁的柳樹依舊沉默無聲,樹上的蟬閉口不言,我如往常一樣,手臂依靠著河邊的木頭護欄,眺望著對岸在朦朧的月光下柳條的黑影。

“女巫的占卜結果出來了,她托我來告知你。”

身后突然傳出人聲,我轉頭望去,卻不見人的影蹤。寂靜的夜里,也沒有游魂的冥光。一股麻木感瞬間爬滿脊背,身體不覺地往后退去。

“喂,小孩,把頭底下。”

又驚地一跳,總算低頭看見了那說話東西的模樣。一只小貍花貓,端坐在腳下,緩緩搖擺著身后細長的尾。心中不禁一喜一驚,明了了那并非鬼的言語,但又何苦是一只貓呢?

“說話了!怎么…”幾乎要叫出來,我抬著嗓子驚恐地說著。

它似乎不想理會我,或許它習慣了他人如此驚詫,又或者根本不懂人語,只是學舌罷了。它只是低頭舔舐著黑灰花紋下略帶泥土的白色手爪,像是自顧自低地低語道

“你要死了。”

“什么?”

“你要死了,而且要不了多久。”

疑問與不解瞬間在心底重章疊唱,沒等我反應過來,它便嗖一聲竄到陰潮的灌木中去了。

“莫名其妙,簡直就是玩笑。”

背后的城鎮燈火闌珊,在呼喊聲與器樂的交織中,我迅步走往家的方向。

午夜,燈火,人聲統統淡去,月色皎潔,微光緩緩降臨在破舊的窗前。我向來是不信那預言卜術,只為打發了這無趣的時光才坐在那占卜臺前,看那巫婆故作玄虛多時卻也沒個結果。只是那預言仿佛在腦袋里生了根,即使每次待它生出嫩芽便第一時間將它割去,但有著極強的生命力,割了又長,去了又來,唯冰下寒霜般的深根但以鏟除。應是記憶中第一次無眠,那怪貓的表情和離奇的預言一閉眼便再次重現在腦海,每有睡意又會再次驚醒。如此往復多次,直至泛黃的日光夾雜著些許淡藍又一次重現在東窗。

“我真的會死嗎?我還沒有想過我的死。”

“假如她的預言是對的呢?我該如何面對我的死呢?”

當我不再限制這顆樹的生長,任憑各異的想法開始旁枝側溢。

“我似乎真的會死,可是具體是什么時候,以怎樣的方式?”

“我一定要死嗎?有什么方式避免我的死嗎?”

這些問題開始像鋼針一般刺進頭腦。想法就像自我復制的病菌,一開始沒有制止,便越來越阻攔不住,只能靜靜地等待它們如潮水般涌來,等那些黑暗吞噬一切理性的光亮。我明明不信,或者完全不愿相信,但又有很小的可能的確會發生。我極厭惡這些不公平的如果,即使只有千分之一可能,由于無法即排除又不能承受最壞的結果,就必須以可能,很可能,甚至一定發生的態度去思考。氣憤至極!無可奈何......

第二天又是一個不夜之夜,眼睜睜的看著太陽連續兩次從城東跑到城西,終于還是在落日的暉光第三次落去時迎來了那命中注定的厄運。

第三個夜晚,拖著潮水般的睡意我終于能夠入眠,卻又在午夜敲鐘時再次驚醒。冥冥之中有什么東西在召喚我,迷蒙地給了我信號使我清晰地能夠感受它的存在。我離開閣樓的床,往樓下走去,這夜沒有月光,憑著記憶勉強摸著扶手一次一層走下那些臺階,走過兩個平臺應該到了二樓,那是父親母親的房間。繼續走到下一個平臺,城內其他房子的燭光透著幾層玻璃使店內的空氣映出淡黃和微泛著的紅,看清了一樓的全貌,這里和往常一樣除了家具以外什么也沒有,那召喚的信號也從心底淡去。

輕嘆了一口氣,檢查完四周后確認沒有異常后準備返回閣樓,同樣摸著扶手又走了一個平臺。走到二樓時,一個念頭猶如利刃瞬間刺穿了腦海,清醒了精神,仔細從那念頭中清楚無誤瞥見了兩個字“死亡”。我不明白這念頭竟是從何而來,只沒等我將這一切理清,心臟瞬地開始劇烈跳動著,仿佛即刻就要碎裂開來一樣,血液燃燒著在體內循環,驚懼隨即將我吞噬,看來確有什么要將我殺死,而我絕不能坐以待斃。我扶著墻撞開了二樓的房門,父母二人同樣在巨大的聲響中驚恐地從床上坐起,“我生病了,請您快救救我!”,他隨即扶著我將我平放在床上,他點起燭火,凝視著我的臉,表情風云突變,像是真的發現了鬼魂的存在。

“我不明白,孩子。”他的嘴角向下扭曲著,眼睛直勾勾地瞪著,眼珠快要蹦出來似的,“你的身體,”爬滿老繭的右手輕敲了兩下我胸口的木板,“變成木頭了。”

“什么?”我喃喃著。

我試著感受我的身體,四肢十分僵硬,沒有了觸覺和溫度的感受,咔噠的扭動聲伴隨著手腕的轉動在房間內回響著。

“我怎么…為什么會這樣?”

“我不知道,也許你應該問問自己。”

我不懂那代表著什么,也許那不可見的死亡此刻正不偏不倚地懸掛在我的頭頂,心臟沒有了跳動,取而代之的是胸口同樣位置的齒輪的轉動和碰撞,正為我的生命敲響著喪鐘,而我不知它何時停止,甚至無法聽見它的響聲。我還活著,但沒有了人的樣子,同樣也不知道會什么時候死,沒有人能保證下一秒這一堆木頭的組合不會就地散架。

他們對我又說著些什么,沒聽清,也不想聽。我沮喪地駕馭著死尸般生硬的軀體返回了閣樓,如負萬擔地躺在舊床上,木腳隨著齒輪的轉動“吱吱”著,揣測著明天的早晨我的生命和睡眠誰先結束,如此一來也不敢睡去,雖非肉體但也難抵困意,所能做的只有祈禱。

即使閉著雙眼,仍能感到那新晨初陽的熾熱已經如約照亮了臉頰,醒來的第一個想法也自然是短暫地慶祝生命的延續,緊接著又要開始尋求下一個日夜的生存之道。一切又回歸了原始,每一天的生存都成為了挑戰,每一天的初晨都值得慶祝,只是威脅我的并不是獅子老虎,饑荒寒冷,而是連我都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的,將我變化成如此模樣的“某某”。無論如何,我都得開始新一天的生活了。就在將要下床時,身體忽然灌鉛般沉重,絲毫沒有木器的輕盈感,可木頭卻又明白無誤地接在我的四肢,每一次移動都艱難萬分。盡管室內已經十分明朗,明媚的晨光填充著屋內的角落,下樓依然如昨晚摸黑行走一樣艱難,全身幾乎都要癱軟下去。突然意識變得一片模糊,耳畔是擊鼓一樣規律而緩慢的木頭透過鞋子沉悶的碰撞聲,再次恢復時視野中已經切換到了一樓的場景。還是沒緩過神來,但似乎已經身處樓下了。我努力回憶著,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到底是怎么下樓的,回顧身上也沒有磕碰的痕跡。

是記憶正在消失嗎?

這種狀況在此后的幾天變得更加頻繁,有時鐘樓的鐘只敲響了八下,而頃刻轉眼之間天又暗了下來,而我又突然到了另一個位置,我看著自己滿是木紋的手掌,握緊,松開,那感覺似乎并不是那么真切,我好像總忘了做了什么,也快要感受不到我自己了......我的靈魂正在一點點抽離我的身體,是將要被另一個靈魂替代嗎?還是最后只留下一副空殼?

我還是不是我?

我將要變成誰?

對死的恐懼和對生的欲望與日俱增,到了癲狂的地步。理智不復存在,只留下獸性空守著情緒的地獄。

某日夜里一股誕生于虛無的憤怒指使著我,引領我走向父親的房間,“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怎么了對吧?”

“我說了,孩子,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明明知道但就是不告訴我也不想辦法治好我,就是你想讓我死對不對?”

“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說什么,你自己也不明白!”

我頭一回如此惡狠狠地盯著別人,透過他跛腳的眼鏡,在他那深邃而純澈的藍眼珠里,我似乎讀出了一絲憐憫,很快那眼神就被我理解成了譏諷。于是我撞門而出,決定不再回去。

人頭攢動的街道混亂不堪,泥濘的路面人來人往,成千上萬的腳印匯聚編排成兩條與樓房平行的曲線,又在成千上萬次反復的踩踏中碾為兩條蜿蜒的走道,路旁四處可見隨意堆積的廢棄物,發霉的面包混雜著破碎的布料與各種不可名狀的未知物堆砌成一座座土坡,空氣中肆意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惡臭,嘔吐物,排泄物與長滿霉菌的蛋糕合力剝奪著最后一絲呼吸的欲望,除了盤選的蒼蠅和穿街而過的老鼠以外再沒有生物愿意靠近半步。黃棕色的固液混合物時常于二樓的陽臺從天而降,無所顧忌地蔓延在泥路的溝壑之中,路旁的叫罵聲,機械而又無力的乞討,嚙齒動物的尖叫,馬車的鈴鐺聲響作一團,在薄霧的籠罩下極似昏白陰暗的煉獄。

穿過街道的集市和眾人驚異的眼光,再次來到占卜攤的帳篷前,紫色的帳篷被名為神秘的氣息環繞著,門簾微微打開著縫隙,燭光時而從那縫隙中滲出。這一次,我想要再尋求一個答案,可再一次站在門前時,腳步卻遲疑了,我不確定我是否真的要去追尋那個結果,若那只是一個殘酷至極的真相,倒不如不明不白地,在迷蒙的睡夢中迎來終焉。

“進來吧,命運已在此恭候多時。”女巫率先開口,又一次傳來那沙啞的嗓音。

我強忍著恐懼和慌亂掀開帳篷的篷布,故作平靜地走進去。桌上發著紫色暗光的熒光石率先映入眼簾,一并擺放著透明玻璃水杯,幾盞蠟燭,沙漏,一盆綠植,還有那將整個空間填成淡紫的水晶球。轉望桌上,那貍花怪貓,女巫的信使,正蜷縮著瞇著眼斜視我,那反射著紫光的雙眸似要將我穿透一般。

我剛在藤木的椅子上坐下,女巫卻自顧自地開始擺起陣法,“我還沒問。”我說。

“無需多言,魔球已經向我預示。”女巫并沒有停下手中的布置,轉眼間便將蠟燭和水杯以怪異的形狀圍作一圈,“聽從命運的召喚,取牌吧。”

我閉上眼睛,仔細聆聽著命運的呼喚,尋求它對我的指點,僅片刻,那卡片的位置悠然浮現與腦海之中,睜開眼,在扇形排開的一張張塔羅牌中利落地抽出了那張與我有著某種鏈接的卡牌,遞向了那坑坑洼洼,腐爛般的老手。

“逆位死神?”女巫流露出糾結與掙扎,恐懼的神情在蒼老的臉龐一掠而過,“國王位高權重,不愿接受自己的死亡,于是被死神無情地踐踏;婦人畏懼死亡,在死神的腳下昏厥了過去;嬰兒不解死亡,歡笑著迎接死神的到來。”

“什么意思?我果真要死了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出神地凝視著魔球,似乎正在與魔球用魔法交流著。我正準備再次開口,無意間與那深深凹陷的眼窩對視上,唇齒間又有什么被卡住。她的嘴角流露出詭異的微笑,眼睛一點不眨,陰暗的眼神斜視著我。

“死神,死神早晚會到來,死亡將要降臨在每個人身上,沒有人能逃脫地開。”

我極力壓制自己的驚嚇,望著近處的她蒼老而又猙獰的笑臉,極力克制的平靜即將崩塌,破碎。聲音不住開始顫抖:“那...我該怎么辦。”

“只有接受你的死亡。”

她嘶啞的聲音并不很響,聽起來卻振耳欲聾,在腦海中的空谷回音繚繞。

恐懼麻木四肢,僵硬地支撐在椅子上。由我誕生以來寥寥數年,也不過在這偏遠城鎮瞥見遼遠世界的一角,尚未了解,尚未完成之事多若繁星,而即將戛然而止,漫天星辰似塵埃一般一吹而散,只可惜木頭是沒法流淚的。

撐著扶手從椅上站立起來,耳畔所有聲音漸行漸遠,世間的萬籟統統緘默了,只剩走出帳篷,走出城外同時布鞋與塵土沙沙的摩擦。慘白的大幕始終蓋罩著地面,多么尋常可見的動物都藏起行蹤,茫茫的天空空無一物,霧中佇立的鐘樓遙無所依,僅有我拖著沉重的木的組織物行尸走肉地一點一點挪動著,所能發出的最后一絲聲響,也隨空中水汽的彌漫裹挾著輸送到虛無中去了。空哀著絕響,行走在霧中,靈魂中象征著存在的最后一絲光也暗淡下去,我已不再是我,身體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也脫離了那靈的支配,只剩下空洞的軀殼。

我的靈魂沒有消逝,它還存在著,還在這軀殼之外的世間某處漂浮著,我感受地到他,注視著,呼喚著,拼盡氣力想要對我說些什么,想要回到我這里。而漆黑的夜里我看不見,也碰不到,感應著他在額頭上方一臂距離的位置對我狂亂揮舞著,哀求著,卻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模糊視線中的天空不斷撕裂,黑夜與白日在城市頭頂不停地變幻,愈發迅疾,一切在眼中都開始加速,枝葉搖擺的殘影,花叢一瞬的綻放又凋落,夢境與現實真真假假,捉摸不定,直至夕陽的焰紅穿透天與地的界限,咆哮著席卷過遠方的山,燒盡城外的草原,直至掩蓋過整個城市,從頭頂向我墜落而來......

“滴答”,一顆冷到穿透骨髓的水滴砸在頭頂,我恍然驚醒,猛地睜開雙眼。四下依舊昏暗無光,唯一的聲響也只有泉水落下的滴答聲在石壁的反彈下來來回回從耳邊穿向頭腦。我吃力地站起身來,不遠處的石壁后傳來若隱若現的光,下意識地遵從人趨光的本能向其行走著,數十步后,明明朗朗的光直射在棕黃的臉頰上,朝陽下的遠方城市的剪影清晰地重現。我回頭望去,山洞張開著巨口將我包在其中,里面依然是一團毛骨悚然的黑。

蜿蜒的山徑由山巔延置城內,我順其而下,踏過叢生的雜草。出城的路上車馬、行人排作長河,穿著破舊的衣衫,拖著、拉著大包的行李,眼中無一例外地充斥著絕望和痛苦。我上前攔住一個孩童,

“發生什么了?”我如是問到。

“生病,大家都生病了。”孩童的眼中盡是污濁,沒有半點光,也沒有一絲希望,似乎也沒有注意到我已經變成木偶的現實。他蓬亂著頭發,腳步帶動著滿是缺口,倒掛著幾只跳蚤的灰色長褲,僵硬地跟著人群向前走去。

門口的護城河面堆滿了各種垃圾和死去的動物,散發著巨大的惡臭,我強忍著那氣味向河下仔細看去,竟辨識出一張張扭曲的人臉。那不是動物,是人。

我走進城內,渾然沒有了人間的影子,無需形容,這里就是地獄。

街上滿是死去的尸體,橫七豎八地堆積在一起,隨意的被拋在路邊,皮膚大多布滿了黑紫色的斑塊,脖子和腋下長滿了深黑的腫塊,猩紅的血從鼻子眼睛各處流出,順著路面蔓延到水溝之中,若不是在跳蚤和老鼠的簇擁下彌散出使人作嘔的氣體,很難想象他們也曾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泥土和成的雕塑。更多的人絕望地拜倒在街上,大聲對著上天哀嚎著,祈求著。屋內時常傳來尖叫聲,劇烈的咳嗽,孩童的哭泣,灰白的天空靜默地注視著,聆聽著,只是沒有一聲回應。

猛然聯想到家的狀況,恐怕大抵難免于難。我抬起滾圓的關節,在齒輪疾速的運作下奔向家的方向,熟悉的道路一條條浮現,直至生活了多年的木屋又一次進入眼中。撞開二樓的房門,發現只有一個人躺在床上,虛弱地咳嗽著。

“父親!我來晚了。”

父親費力扭過脖子,“很高興你還能回來。”

“你...這里...”難以掩抑的情緒涌在胸口,“怎么會這樣?”

“他們說這都是上天的旨意。上帝要加害于我們,我們并無他法。”

另一種不詳映發于腦海,我四下張望,唯獨未見母親的身影。

“母親呢?母親去哪里了。”

“這個時候,大概已經被運出城了吧......”

瞬有利刃在心頭來回剜動,我徹底癱瘓在床邊,閉上眼仍是母親永遠失去的慈愛笑容。

“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們一定要經歷這些?”

“我們總有這一天的,我也一樣,你也一樣,不會例外的,對于注定到來的那些不必感到悲傷。”

“可是,你真的不害怕嗎?”

沒有回答,褶皺的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抹去了,最終剩下慘白,張開嘴擠擰著舌頭將要再說些什么,湊上前去卻只聽見肺底的低沉的哮鳴。

“無法逃避,無需逃避。”

生命的最后,父親抬起被農具打磨了一生的手掌,死死抓住他所種過的的樹中最愛的那一棵的枝干,我的手臂。

那是我最后一次蓋上他的被子,最后一次推開家門,迷惘著注視地平線上毫無意義地佇立著的城墻。我想做些什么,將生命最苦楚的聲音發泄出來,或是大聲哭喊起來,或是加入對著世間存在的一切哀求的隊伍,怎么也好,但最后都沒有。

我把父親埋在了遠方的山上,那片開滿花長滿草的山坡,我采了一些,把他們放在矮矮的土坡前,祈禱著十字架能夠指引他歸天的方向。連為此悲傷的時間也沒有,必須要思考明天的歸宿了。

我該逃避嗎?去另一個城市,尋找另一個能夠容我的地方?

“無法逃避,無需逃避。”

父親臨終的話語徘徊在耳畔。可是如今除了逃避,我還能做什么呢?

從山上瞭望著地平線,河流穿城而過,安靜地流,流向天邊,陰郁的天空終于現出一道淺黃的光柱,不偏不倚地打在鐘樓的頂上,儼然一道通向天國的樓梯,承著虔誠的死者通向他們日思夜想的福祉之地。從這里看,不失為一幅名畫的原景,可城內無數的人就在這么一道美景之下受著苦難的折磨,在孤獨絕望和恐懼迷茫之中迎來生命的結尾。

我低頭注視著自己手掌,木的深紋清楚明白地復刻著曾經的指紋,手指無論怎樣扭轉也感受不到疼痛。“沒有疼痛……”我暗自思索著。

“你應該做些什么!”似乎能聽見體內最深處的靈魂穿透軀殼,在耳邊拼命地吶喊著。

“對!我是不生病的木頭,必須去救更多的人。”

我抬頭又一次往向天際之下的城,有什么東西在我腦海里若隱若現。

“是它!”我回憶起這份熟悉的感覺,它曾呼喚過我,在我變成木偶的片刻之前的夢中它就曾召喚著我,只是這一回它遠遠的站在城門口,我同樣遠遠地看著它。在那一刻沒有絲毫猶豫,齒輪和關節又一次轟鳴著轉動起來,驅使著我向山下奔走而去。穿過花海和灌木,身體和衣服被刮出一道道劃痕,城門在我的跑動下不斷放大,逐漸恢復了原來的尺寸。我一人站在進城門的道口,另一側出城門的人群依舊熙攘,不時有人走著走著,下一秒就昏倒在雨后濘爛的泥路上。

“救救我女兒,求求你們了……”

我聞聲看去,城墻腳下一位婦人被兩個士兵拉住,歇斯底里地嚎哭著,目光向著不遠處的一家醫院。醫院布著銹的鐵門敞開著,陰森的風從中飄出,沒有光,也沒有一點生氣。我緩緩走進建筑內,燈全部熄滅著,只有窗外的自然光透進室內,盡管如此,空氣中彌漫的刺鼻腐臭和地板上滲人的血跡依然提醒著我死神的足跡。我看到那些病床擺滿整個大廳,沒有空的床位,也沒有活人的氣息,所有尸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臉上的表情和空洞的眼還停留在對神父和醫生的祈求。整個空間內的活物只有滿地的老鼠和地上亂飛的跳蚤。我料定這一樓必然是沒有活人了,朝著樓梯的方向緩步向前去。

“有人嗎?”我朝著二樓的大廳喊去,回應我的只有空靈的回聲。

我的聲音在空氣和四處的墻壁間回彈,隱約伴隨著樓上的玻璃的破碎聲傳入耳朵。

順著樓梯頂端的墻壁,我找到了通向閣樓的爬梯,它看上去破舊地像是百年前的產物,折裂后又拼接上的口子幾乎又要斷裂開,看起來絕不牢靠,但已無他法。顫巍巍地爬上閣樓后,傳來一聲尖銳而稚嫩的驚叫,我也被嚇了一跳,險些失去平衡從梯子上跌落下去。鎮定下來后,接著圓窗外并不明亮的光,我看清了其來源的面目。

她裹著綿薄的被褥暗自發抖,或許都不能被稱為被褥,實際上只是幾塊廢舊衣服布料拼接成的大布。蓬亂著長發,一半卷成波浪,一半毫無規律地披散在半張臉前。看上去年紀很小,比我都要小得多。

“別怕,你媽媽讓我接你來了。”

我想在這混亂的世道,她不應該拒絕我,覺得我是個騙子,被騙至少還有活下去的可能,在這里卻沒有。于是我慢慢靠近,然后伸出一只手來。

她也伸出手,但僅僅指了指我的身后。我轉頭看去,一只銀灰色的兔子玩偶躺在我身后的地上,或許它曾經是白色的,但無論如何現在都因覆蓋上了一層厚重的灰而顯得老舊。我拾起玩偶,彈去部分塵埃,交到她的手中。

“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嗎?”

沒有回應,只是點頭。

我小心地背起女孩,爬下爬梯,走到一樓,向著門口走去。我的視線穿過醫院的大門,直達城門下婦人和士兵爭執時的位置,也許是婦人被帶走了吧,他們都不在那兒了。不覺的有些懊悔,原來應該先告訴他們的。我正為了女孩的落腳點和前路發愁,腳下卻急劇地一沉,什么東西死死的拖拽著我。

“啊!”女孩的尖叫聲劃破身邊的寂靜,幾乎要連著我的耳膜和窗戶的玻璃一同震碎。慌忙之中我向下看去,一只長滿紫紅色膿包的手死死扣住我的左腳腳踝,順著那手看去,病床上的那東西沒有半點人的樣子,臉上,身體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膿包,活脫脫各種尺寸血色饅頭的粘合物,簡直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怪物。他像是要說些什么,原先嘴的部位只發出幾聲咕嚕的聲音,聽起來對他對我們都十分痛苦。他拼了命要抓住我,我拼了命要甩開他,最終在兩秒內的幾個回合里我占據了上風,于是趁著短暫擺脫的機會一路跑開,一直跑到城外。

城外的路邊,我將女孩放下,我們四處尋望,搜索著她母親的身影,一遍遍在流動的人群中對比著每個中年女性和我們記憶中的身影,只是過了許久也沒有等來她的出現。我看著身下的女孩,緊緊抱著手中的兔子玩偶,淚水早已將她的臉龐洗凈成了一條條淚痕,水跡在陽光下閃著一道光路,與兩側的灰暗鮮明地對比著。“上帝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請放過無辜的孩子,我愿用我自己換取她生命的延續......”

我蹲下身來,平靜地凝視著女孩清澈的飽含著淚的眼睛,“往后不管發生什么,一定堅強,好嗎?”我的視線也一同模糊,二人的視界已然隔著兩層淚了。她努力地點了點頭,我便將她再次抱起,然后托放在路旁不遠處駛來的一輛馬車的行李上,駕車的車夫回過頭來,眼中閃過疑惑又轉為憤怒。

“請帶著她活下去,拜托了!”我幾乎是用命令的語氣說出了這句懇求。

車夫想要說些什么,他快速打量了我,臉劇烈地扭曲了起來,轉頭驅駕著馬繼續向前了。

霎時,想想他們可能繼續存活下去,覺得如釋重負,四肢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真的像樹木一樣呆立在原地。同時又不禁地奇怪,為什么木偶讓人如此害怕?我低頭看向我的手臂,

我變回了人。

手也變成了人類的手,只是分布著深色的斑塊,正如成百上千死去的尸體一樣,脖子上也凸現出瘤塊,低頭的動作變得遲緩,像是被阻滯了一般。原本棕黃的圓木變成了紫紅,木頭也不是木頭了。隨即趕來的是皮膚著火一般的灼燒感,先是手臂,然后順著背部蔓延到全身。乏力和疲憊趁虛而入,幾乎就要在此倒下了。

我重新變成了人類,這點應為之慶幸,可我的生命也即將迎來終章,但轉眼我又要與那些曾陪伴在我身邊的人見面了,想到這,在人間孤寂的靈魂有了些許若有或無得慰藉,也不覺得有什么可怕的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拖著體力到達極限的身體,又回到了那片埋葬父親的山坡,坐在那座墳的旁邊,重新凝視著夕陽下染得殷紅的天際和其籠罩下的城市。

“無法逃避,無需逃避。”我輕輕地對著天空說著。在生命的最后一天,第一次笑了出來。我閉上眼聆聽著,沒有聽見什么再召喚我了,或許是我已經完成了它交付與我的使命。我也終于感受到了靈魂,終于回歸了我的身體。

我平躺在這天與地的界限之間,長嘆出最舒展的一團氣息,感受著世間的風和花香在我身旁流轉,生靈的魂隨著云向著星的方向飄浮向上,懶懶的微風托舉著綠葉,在生與死的旋風中急驟地盤旋,升向更廣大的圓圈,讓我成為流光,在天上繁星之間徐緩地轉動。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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