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朧星域，大裂隙邊緣，戈蘭達瑞斯地下==

當卓拉第三次回頭的時候，埃林終于按捺不住好奇心。

“有什么東西嗎？”他問。他自己也探出了列車車窗，四處張望。后方的車廂們一個連著一個，其中滿載著他們剛剛在FE-4的牢獄中救出的殘余忠誠派。他們大多在之前受盡了折磨，現如今正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好好休息。

這是負責聯通地下各個區域的諸多列車之一。在地下的暴亂發生后，它就一直在月臺滯留。卓拉檢察過它的大致狀況——至少它似乎沒什么被污染的痕跡。而原本盤踞FE-4的叛軍們也沒有對鐵路做什么手腳。在地下，阻斷鐵路通暢就是在自尋死路。

“我沒發現什么東西。”卓拉回答。她將自己的指節捏得咔咔作響。

“所以確實是有東西？”看著對方警惕的臉色，埃林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他搖搖頭，然后長嘆一口氣。

“呃，卓拉女士，雖然最近一直以來，都是你在教育我；但有的時候——比如現在，你或許會需要一點來自戈蘭達瑞斯本地人的意見。”在說這話時，他盡可能使自己的語氣不顯得高高在上。

卓拉沒有回答，但也沒有什么進一步的肢體行動。埃林將這視為默許。他繼續說。

“這是我們的民間傳說：當你在趕路時，你確信附近有什么東西、但又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它時……”說到這里，埃林將噴火器開啟了最低檔位。一束小小的火焰從管中升起，安穩地燃燒。

“……像這樣，點起明火。”埃林說。

“你在把自己置于隨時可能引燃地下瓦斯氣體的危險境地。”卓拉一聲冷哼。

“這里是人類的活動區域。并且從我們現在搭乘的火車式樣和使用程度來看，這些我所陌生的地下人們，他們起碼在此地正常生活了幾百年。所以不會有什么瓦斯氣體。”埃林拍了拍搭著他們的這節車廂廂壁，全金屬的車廂發出響動作為回應。他說得很平淡，但論據的有力從來不需要語氣去強調。

“我看不出點燃火焰在其中的作用，埃林先生。我所感受到的異樣并沒有消失。”卓拉說著，第四次扭頭。“就在剛才，那縷如影隨形的感覺又出現了，然后它轉瞬即逝。”

埃林卻笑了。“這就是它的作用，女士。火焰與光驅散了它的襲擊。”

“什么意思？”卓拉擰緊了她的眉頭，深陷的眼窩閃爍著狐疑的光。“你都知道些什么？”

埃林揮了揮他捏著的噴火器管口。卓拉本能地往后一退，她的后腦勺順其自然地磕到了車廂的行李架上，很響。帶有埃林聽不出來口音的臟話，在同一個瞬間脫口而出。

“帝皇的小腳趾頭啊，你搞什么！”卓拉大罵。“沒人教過你拿著噴火器的時候不能干什么嗎！”

埃林卻表現得相當無辜。“這是最小檔位，它連十厘米之外的東西都夠不到，我有分寸的。”

“而這又和我剛剛問的有什么關系呢？埃林？你是什么時候學會了拐彎抹角的？”

“這都多虧了您的教導！”

卓拉一把扣住了埃林的脖子，她的五指保持著將發力而未發力的狀態。“給你稍微放寬松一點，你就開始挑撥我的神經。若非現在情況特殊，你早該被塞上黑船了。給我認真回答，你這小小非法靈能者。”

埃林掙扎了一下，他一只手還在舉著燃起火焰的噴管。在這個狀態下，埃林根本脫不出她的手掌心，只得作罷。

“戈蘭達瑞斯，是人類從異形手中奪下來的世界。”埃林說。

“我在來之前就知道這個。我還知道，那些……‘伽蘭’？伽蘭異形。它們是一個靈能種族。外型上它們有點類似于鳥類：全身覆蓋羽毛的雙足生物。”

埃林笑了。“它們怕火，也怕光。”

卓拉偏轉了一下頭，她在消化這些信息。

“你是想告訴我，”卓拉說得很慢，仿佛稍微快一點，她話語中的信息就會隨風而逝。“剛剛那些可能是異形的把戲。”

“我不知道。這只是我們的民間傳說。”埃林回答得很爽快。“說真的，至少在我過去的短暫十數年人生里，戈蘭達瑞斯明面上不存在任何異形。”

“那不明面上的地方呢？你們這個世界，該不會瞞著帝國——”卓拉追問。她的語氣越發急迫，音量也不自覺地越變越高。

“我以前只在明面上的地方活著，你說這些我也不知道啊。而且……”

說到這里，埃林看向車廂外面。卓拉也隨著他的視線看去。

火車已經離開了逼仄的狹長隧道區域，進入了嶄新的開闊洞穴區域。這片穴區的天花板比FE-4的更高，更廣。五五為一陣的熾燈高高吊懸于空中，檢修的回廊在其間曲折穿行。梯田一樣層級有致的地面中央，被一條奔騰的澗流切為兩半。人類的建筑物，從地面一直蔓延到高聳的巖壁；“HO-2”的巨大標識被刻在壁上，又被黑漆填充。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穴區中央矗立著的鋼鐵籠圈。火焰在它之中，從地上直沖天花板；橙黃色的光芒照亮了整個洞穴，和載著他們的列車。一些靠窗的人被火光晃醒了，他們貼著車窗玻璃向外張望。

“……你看，這里是地下。我們早就已經在‘不那么明面上’的地方了。”埃林擠出一個笑。

在誰都看不見也察覺不到的車廂頂部，卡厄凡改變了自己趴伏的角度，背對著火光。

==朦朧星域，戈蘭達瑞斯三號衛星南極點，棄鐵者駐地==

“向您致敬，古老之人。”沙曼塔對赫法的聲音傳感器直接打入了這句話。粗大的觸肢在她的裙下糾纏盤結。

“玻伊托斯在哪。”赫法的揚聲器隆隆，他足上的塵埃被震動揚起。

“戈蘭達瑞斯的第三顆衛星屬于真空環境，古老之人。我們還是使用更加便捷的方法進行交流吧。”

“……喔。”

巴琉士看著黑機械教與老無畏在沉默中面對面站著，一動不動。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他沒有那個膽量去打斷。然后他看見沙曼塔女士的上半身原地轉了一百八十度，她下半身蠕蟲狀的肢體在衛星的地表蛇行，留下了一路彎曲扭結的爬痕。

“請和我來。”她在公頻中說。

古老之人再次邁步。巴琉士，還有其他的鋼鐵勇士緊隨其后。

在通過了三重閘門之后，巴琉士目鏡左上角的讀數顯示，他們來到了約一個泰拉大氣壓的室內環境。原本鑲嵌著雙頭鷹的位置，如今已全被清空了；那些算是他們半個兄弟的小仆役們干事很利索。而那些原屬于帝國的各色儀器，如今都散發著熟悉的不詳氣息，令他安心。

巴琉士摘下了頭盔，然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潔的空氣。他已經受夠了遍布基座號上的奴隸臭味。

“這里將是我們接下來一段時間的臨時駐地。”沙曼塔在公頻中說話，她的聲音從巴琉士手中的頭盔傳出。

“直到來自戰爭鐵匠的命令下達；在那之前，我們將留在此地。”后半句話是播放的玻伊托斯錄音。依舊是高傲又自信的語調，令人忍不住想要向他低頭。

古老之人的揚聲器中似乎傳來了一聲輕蔑的笑。巴琉士懷疑自己可能聽錯了。他將視線轉向沙曼塔。

沙曼塔的頭部沒有任何動作，但她的口器確實比剛才收得更緊了一些，復眼的閃爍頻率也在加速。如果是維狄歐索，他可能一下子就能判斷出這位脾氣怪異的女士又在發什么瘋；但他是巴琉士，他在這方面一竅不通。

“其他人都出去。”古老之人突然開口，組成墻壁的金屬板，都在低沉的隆隆聲音中輕微震顫。“我需要單獨和玻伊托斯通話。”

巴琉士不加有疑，他向老無畏致意后，轉身離去。這一定是屬于“他們”的對話——那種時代遺老之間的對話；夾雜著隱喻、暗示與古老傳說的對話。其他人有些莫名其妙；他們依然選擇服從。沙曼塔需要幫助建立通信，因此她原地不動。室內只剩下赫法與沙曼塔。

“幫我聯系玻伊托斯之前，和我說說他的現狀。”赫法說著，換了一個更加隨意的姿勢：他蹲坐了下來，德雷都無畏的底盤直接貼著地面。就像王座上坐姿慵懶的君主。

“他是我們的戰爭鐵匠，古老之人。”

“我當然知道他是戰爭鐵匠。我在問你他的現狀，女士。”

沙曼塔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把維狄歐索之前的發現告知赫法；這只占用了她思考中樞不到一瞬秒的時間。

“他沒什么變化。依然高傲，依然狂妄，依然強大。他要我們攻打下那個世界，雖然我也不清楚他的具體計劃，但我會執行。”沙曼塔說。她沒有愚蠢到會用“玻伊托斯擅自挪用基因種子”這種大事來拔高老無畏的血壓。

“和玻伊托斯聯系吧，沙曼塔女士。接通后，你也出去。”赫法說著，語氣平淡。沙曼塔一瞬間以為他看穿了自己有所隱瞞；對方是這樣古老而威嚴的存在，他經歷的過往可能足夠自己死上一千遍。

她為赫法直接打開了投影。基座號指揮室的景象出現在他們面前。陰影盤踞的艙室、倒地流血的一灘奴隸、帶有新鮮凹痕的墻壁，和指揮座上的玻伊托斯。他沒有戴頭盔，像被砂輪打磨過的臉上，新與舊的瘀傷疤痕清晰可見。

他變化挺大。這是赫法的第一想法。真的很大。原本湛藍的眼睛，都在這萬古長戰中被覆蓋陰影。

在看見這一邊的情況后，玻伊托斯揚起下巴。“沙曼塔，出去。輪不到你聽我們說話。”

她的口器對空中揮舞了幾下，什么聲音都沒傳出。隨后她再次轉動自己的上半身，離開了房間。

“歡迎回來，兄弟。”玻伊托斯說，一只手的五指輪流敲打著王座的扶手。“很高興看見您再度行走。”

“我已歸來。”赫法回應，他的目鏡反射著投影中玻伊托斯的臉，“但現實并不比夢境更讓我愉悅，尤其看見你現在如此……酸臭。”

“現實的確糟糕透頂，而我在這地獄已經跨越十個千年，走過的戰場成千上萬。”玻伊托斯說著，揮起他的另一邊臂膀。鐵流蘇嘩啦作響。“我很高興看見您還保持著以前的幽默。但是我不像您，我還不至于去夢里躲避這個糟糕透頂的現實。”

“別用你在梅德倫加德學到的那些手段煩我，小波。我不是佩圖拉博，我不喜歡看丑劇。”

“我叫玻伊托斯。”棄鐵者戰幫的領主低吼，敲打扶手的五指轉而將其捏緊。“第一次見面時，我還是個學徒，現在我也是個大師了。別再這樣叫我，時間會改變一切。”

“而鋼鐵亙古長存。”赫法說，“讓我們把話說開吧，小波。我已歸來，從我們軍團的失敗和錯誤的夢魘中醒轉。現在，我將回到戰場，而你將向我匯報戰場態勢，立刻。”

一時間，指揮室與大廳都陷入了沉默。只有投影儀電流的滋滋聲在兩邊回響。玻伊托斯的角膜與赫法的目鏡，互相倒映著投影中對方的正面。

“……如您所愿。”玻伊托斯打破了寂靜。他扭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