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俞平伯精校評點脂批本(全三冊)
- 俞平伯評點
- 12335字
- 2023-10-18 15:55:29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卻說黛玉同姊妹們至王夫人處,見王夫人與兄嫂處的來使
計議家務,又說姨母家遭了人命官司等語。 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姊妹們遂出來,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 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 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 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 至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 故生了李氏,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幾個賢女事跡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取名李紈,字宮裁。 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 且居處于膏粱錦繡之中, 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聞無見;惟知侍親養子, 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 誦讀而已。 今黛玉雖客寄于此,日有 這般姑嫂相伴,除老父外,馀者也就無庸慮及 了。如今且說賈雨村,因補授了應天府,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
乃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致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傳原告之人來審。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不想是拐子拐來 賣的。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小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門。 這拐子便又悄悄的 賣與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拿賣主,奪取這丫頭。無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財仗勢, 眾豪奴將我小主人 竟打死了。兇身主仆已皆逃走,無影無蹤, 只剩得幾個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做主。 望大老爺拘拿兇犯, 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地之恩不盡。”雨村聽了大怒道 :“豈有這樣 放屁的事。打死人命竟白白走了,再拿不來的。”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人拿來拷問,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一面再動海捕文書。正要發簽時,只見案邊立著一個 門子,使眼色兒不令他發簽。 雨村心下甚為疑怪, 只得停了手,即時退堂。至密室,使從人皆出,只留門子一人伏侍。這門子忙上前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便忘了我了?” 雨村道:“卻十分面善,只是一時 想不起來。”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 不記當年葫蘆廟里之事了。”雨村聽罷,如雷震一驚, 方想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后,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了清冷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 遂趁年紀蓄了發, 充了門子。 雨村那里料得 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 又讓坐了好談。 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 二則此系私室, 既欲長談,豈有不坐之理。” 這門子聽說方告了坐,斜簽著 坐了。雨村便問方才何故不令發簽。這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 這一省,難道就沒 抄一張本省的護官符來不成?” 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 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做得長遠! 如今凡做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 大鄉紳的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 不但官爵,只怕 連性命還保不成呢。 所以綽號叫做護官符。 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得他。他這件 官司并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臉面,所以如此。”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諺口碑。其口碑排寫得 明白,下面皆注著始祖官爵并房次, 石頭亦曾 抄寫了一張,今據石上所抄云: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寧國榮國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
都中現住十房,原籍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在籍。)
豐年好大雪,
真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現領內庫帑銀行商,共八房。)雨村猶未看完,
忽聞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雨村聽說,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方回來細問。 這門子道:“這四家 皆連絡有親, 一損皆損,一榮俱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 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 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 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如此說,便笑問道:“據你這樣說來,卻怎么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去的方向了。”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兇犯逃躲的方向我知道, 并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 死鬼買主也深知道, 待我細細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之人乃是本地一個小鄉宦之子,名喚馮淵, 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守著些薄產過日。 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不喜女色。 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的遇見這拐子賣丫頭, 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定要買來做妾,立誓再不交結男子, 所以鄭重其事,必待 三日后方過門。誰知道這拐子又偷賣與 薛家, 他意欲卷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鄉去,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人。那薛家公子豈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將馮公子 打了個稀爛, 抬回家去三日死了。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頭起身兩日前, 偶然見了這丫頭,意欲買了 就進京的,誰知鬧出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這里自有弟兄奴仆 在此料理,并非 為此些微小事值得他一逃。 這且別說。老爺你道這被賣的丫頭是誰?” 雨村道 :“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 大恩人呢! 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女兒,小名英蓮的。” 雨村駭然道:“原來就是他!聞得養至五歲被人拐去, 卻如今才來賣呢?”門子道:“這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時,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當日他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然大概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點胭脂, 悉從胎中帶來。今英蓮有,其人可知矣。從胎里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 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 萬不敢說, 只說拐子是他親爹, 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不記得 小時之事。’ 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己嘆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 后聽得馮公子三日后 才令過門,他又轉有 憂愁之態。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命內人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絕風流之人品,家里又過得,素昔又最厭惡 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 何必憂悶。’他聽如此說,方才略解些,自為 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 第二日他偏又賣與薛家了。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 人稱‘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 且使錢如土, 遂打了個 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 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 豈不可嘆。” 雨村聽了,嘆道:“這也是他們的 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準了這英蓮。 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 才得了個頭路, 且又是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一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 薛家縱比馮家有錢,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 未必及馮淵之定情于一人。這正是夢幻情緣, 恰遇一對薄命兒女。 且不要議論他,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判斷才好?”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 今日何翻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 小的聞道老爺補升此任,亦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后也好見賈王二公的面。”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 但事關人命,蒙皇上 隆恩起復委用, 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 豈可因私而廢法, 是我實不能忍為者。” 門子聽了, 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但只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云:大丈夫相時而動。 又曰:趨吉避兇者為君子。 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雨村低了半日頭, 方說道:“依你怎么樣?”門子道:“小人已想了一個極好的 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簽拿人,原兇是自然拿不來的。原告固是定要, 自然將 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 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合族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了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乩仙批了 :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了結;薛蟠今已 得無名之病, 被馮淵魂追索已死; 其禍皆由拐子某人而起;所拐之人原系 某鄉某姓人氏; 按例處治,馀不累及等語。小人暗中囑托拐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馀者自然也不虛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得,五百也得,與馮淵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就無甚緊要的人,不過為的是錢,見有了這銀子,想來也就無話了。 老爺想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 等我再斟酌斟酌, 或可壓伏口聲。” 二人計議,天色已晚,別無甚話。至次日坐堂勾取一應有名人犯, 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 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 判斷了此案。 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 雨村斷了此案, 疾忙作書信 二封與賈政并京營節度使 王子騰, 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 此事皆由葫蘆廟內 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 說出當日貧賤時 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意。 后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充發了他才罷。當下言不著
雨村。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子, 亦系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 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 遂至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采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從五六歲時就是性情奢侈,言語傲慢。 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個字兒, 終日惟有斗雞走馬, 游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紀世事全然不知,盡賴祖父舊日情分,戶部掛了虛名,支領錢糧,其馀事體自有伙計 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 只有薛蟠一子。 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 瑩潤,舉止嫻雅。 當日有他父親,酷愛此女, 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 自父親死后, 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 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 隆恩,除選聘妃嬪外,凡世宦名家 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 公主郡主入學陪侍, 充為才人贊善之職。 二則自薛蟠父親 死后,各省中所有的 買賣承局總管伙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 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 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機會,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都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其實則為游覽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 正擇日 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見那拐子重賣 英蓮,見他生得不俗, 立意買了。又遇馮家來奪人,因恃強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囑托族人并幾個老家人,他便帶了母親妹子竟自起身長行去了。 人命官司,他竟視為兒戲,自為 花上幾個臭錢,無有不了的。 在路不計其日。 那日已將入都時,忽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 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想進京去,有個嫡親母舅管轄,不能任意揮霍。如今卻好升出去了,可知天從人愿。” 因和母親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無人進京居住,那看守的人 也難定他們不租賃與人,須得先著人去打掃收拾才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一進京,原該先拜親友,或是在你舅舅家, 或在你姨爹 家。 他兩家 的房舍極是便宜,咱們先能著住下, 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 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 家里自然忙亂起身, 咱們這工夫一窩一拖的 奔了去,豈不沒眼色些。”他母親道:“你舅舅 雖升了去,還有你姨爹家。況這幾年來,他們常常捎書 來要咱們進京。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 咱們且忙忙收拾房屋,豈不使人見怪。 你的意思,我也知道, 守著舅舅姨爹處住著,未免拘緊了你, 不如你各自住著,好任意 施為。 既然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 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廝守幾日,我帶了你妹妹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 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的, 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榮國府來。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就中維持了結,才放了心。又見哥哥升了邊缺,正愁少了
娘家的 親戚來往, 略加寂寞。過了幾日,忽家人傳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正在門外 下車。” 喜的王夫人忙帶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廳,將薛姨媽 等接了進來。姊妹們暮年相見,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 敘闊一番。忙又引了拜見 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家俱廝見過。又治席 接風。薛蟠已拜見過 賈政,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上來對王夫人說 :“姨太太已有了春秋, 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 恐有人生事。 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 一所十來間,白空閑著, 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哥兒 姐兒住了甚好。” 王夫人未及留,賈母也就遣人 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里住下,大家親密些”等語。 薛姨媽正欲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 兒子。若另住在外,又恐 縱性惹禍。遂忙道謝 應允。 又私與王夫人說明, 一應日費供給一概免卻,方是處常之法。 王夫人知他家不難于此,遂亦從其愿。自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中住了。原來這梨香院,乃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馀間房舍,前廳后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又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了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院了。每日或飯后,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閑談,或和王夫人相敘。寶釵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 或看書著棋, 或做針黹,倒也十分樂業。 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賈宅居住者, 生恐姨父管約的緊, 料必不自在的; 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賈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 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家的房屋,再作移居之計。 誰知自來此間,住了不上一月 的日期,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 一半,但是那些紈袴氣習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 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 雖說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 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在族長乃是賈珍,彼系寧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 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為要,每公暇之時, 不過看書著棋而已, 馀事多不介意;況梨香院相隔兩層房子,又有街門 別開,任意可以 出入, 所以這些子弟們竟可以放意暢懷的鬧, 因此把薛蟠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