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的分類
《詩經》是按風、雅、頌三部分編排的,《風》分十五國風,即《周南》《召南》《邶》《鄘》《衛》《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共有詩一百六十篇?!堆拧贩譃椤缎⊙拧泛汀洞笱拧穬煞N?!缎⊙拧菲呤钠洞笱拧啡黄惨话倭阄迤??!俄灐酚址帧吨茼灐贰遏旐灐泛汀渡添灐啡N,分別為三十一篇、四篇和五篇。共四十篇?!对娊洝房偣灿腥倭阄迤?。
解釋風、雅、頌,首先要從《詩經》的“六詩”和“六義”說起。
“六詩”之說始于《周禮·春官》:“(太師)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薄对姶笮颉酚职蚜姺Q為“六義”。一般的理解是:風、雅、頌是《詩經》的分類,賦、比、興是詩的作法。例如,唐代孔穎達在《毛詩正義》中說:“風、雅、頌者,詩篇之異體;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耳?!x、比、興是《詩》之所用,風、雅、頌是《詩》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稱為義。”所謂“體”“形”就是指整體的類別區分,所謂“辭”“用”是指具體的語言使用。后人論“六義”的,大多采用孔穎達的說法。朱熹就是用“三經”“三緯”來比喻《詩》的分類和作法的。
在《詩經》研究史上,對“六義”的解釋,意見分歧很大。賦、比、興暫且不說,單就風、雅、頌的分類而言,就有好幾家不同的看法。譬如自宋以來,就有人把二《南》從《風》中獨立出來,以為《詩》分為南、風、雅、頌四類。宋人王質《詩總聞》、程大昌《詩論》,清人顧炎武《日知錄》、崔述《讀風偶識》,近人梁啟超《釋四詩名義》,以及羅根澤、陸侃如等人都主此說。他們的主要根據有:
《詩經·小雅·鼓鐘》:“以雅以南,以籥不僭?!辟裕莵y的意思。把“南”和“雅”對舉,說明“南”與“雅”一樣可單獨為體。
《左傳》記季札觀樂,“見舞《象》箾、《南》籥者”。意思是,看見舞《象》而配以箭?!澳稀笔且环N曲名。
《論語·陽貨》記孔子說:“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人如果不好好學習《周南》《召南》,那么就會如同有堵墻立在你面前,使你無法前行。)單獨把二南從《風》詩中獨立出來加以評說。
《禮記·文王世子》:“胥鼓南。”
他們以為,這些論據顯示的特點是:“南”或者與“雅”對舉,或者特別標出,表明了“南”的音樂特色有獨異于“風”的地方,當與“風”分開。
不過,這種觀點遭到許多人的反對。清代的陳啟源、魏源、胡承珙、方玉潤以及現代不少研究者都對此進行了駁難,其理由約有:
《周禮》大師(太師)教國子以“六詩”,沒有南、風、雅、頌的說法。
(2)《左傳·隱公三年》:“君子曰:……《風》有《采蘩》《采》,《雅》有《行葦》《泂酌》。”《采蘩》《采
》都是《召南》中的篇章,可見《左傳》的作者認為二南同屬于“風”,而沒有把“南”從“風”中分離出來單獨看待。
《禮記·樂記》的敘述,也是分風、雅、頌三類。
《荀子·儒效》篇論《詩》也是分風、雅、頌三類。
在甲骨文中,南是一種樂器,形似后代的鈴。(見郭沫若《甲骨文研究·釋南篇》)《周禮·春官·笙師》云:“笙師教龡竽、笙、塤……應、雅?!编嵭⒁嵄娫疲骸把?,狀如漆筒而弇口,大二圍,長五尺六寸,以羊韋鞔之,有兩紐,疏畫?!笨梢娧乓彩菢菲髅H绱耍瑒t《鼓鐘》詩和《禮記》中的南、雅,可以解釋為樂器,不一定指二南、二雅。
總的說來,把“南”作為《詩經》中一類的觀點是缺少令人信服的史料根據的。僅僅以“南”與“雅”“頌”對舉,就證明“南”當從“風”中分開,還不如直接找些“南”與“風”對舉的例證才顯得更有分量,但古書中絕無此例?!秶Z》《左傳》中也有單舉“鄭詩”“曹詩”的,當然不能因為它單舉就把它單獨作為一類。況且,風、雅、頌的分法是春秋戰國人的一致認識,他們與《詩經》的年代頗為接近,對于《詩》教,當比宋朝人更為熟悉;特別是《詩經》風、雅、頌分類的大問題,想來先人是不至于糊涂立說的。
風、雅、頌的解釋雖然較多,概而言之,可分三端:一是就詩篇內容不同而進行的劃分?!对姶笮颉氛f可為代表:“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是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边@也就是說,風是個人對家國之事的感慨,雅是對王政興衰的反映,頌是歌頌君王盛德以告神祇的。二是根據詩篇作者不同而進行的劃分。鄭樵《六經奧論》說可為代表:“《風》者出于土風,大概小夫、賤隸、婦人、女子之言,其意雖遠,而其言淺近重復,故謂之風。《雅》者出朝廷士大夫,其言純厚典則,其體抑揚頓挫,非復小夫、賤隸、婦人、女子所能言者,故曰雅?!俄灐氛?,初無諷誦,惟以鋪張勛德而已,其辭嚴,其聲有節,不敢瑣語藝言,以示有所尊,故曰頌?!编嶉灾徽f《風》是閭巷歌謠,是平民百姓所作,《雅》是典正之辭,是朝廷士大夫所作,《頌》的作者未有明說,看來是朝廷列官所作。三是根據音調不同而進行的劃分。清惠周惕《詩說》:“《風》《雅》《頌》以音別也。”他還以《樂記》師乙論《詩》、《左傳》季札觀樂為例,作了論證。以上所述三說,如果逐篇考校,都有一些難通之處。這是因為《詩經》的具體篇章所顯示的種種特性是復雜多樣的,很難用幾個概念術語簡單又明確地把它們區別開來。
現在我們再具體地看一看風、雅、頌的內涵。
風,除了上面三種說法以外,《詩大序》還說:“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憋L,也就是教化。近人章太炎還以為風是吟詠和背誦的意思。不過,現在一般人都同意“風”是曲調的觀點。其論據有:
《大雅·崧高》:“吉甫作誦,其詩孔碩,其風肆好?!逼滹L肆好,就是它的曲調很好聽。
《左傳》成公九年記晉侯見楚囚鐘儀,讓他操琴彈唱,范文子說他“樂操土風,不忘舊也”。這是說,他依舊彈唱的是南方楚國的土調,表明他還心系祖國。
《左傳》襄公十八年:“吾驟歌北風,又歌南風,南風不競,多死聲。楚必無功?!北憋L就是北方的曲調,南風就是南方的曲調。
《山海經·大荒西經》:“祝融生太子長琴,是處榣山,始作樂風?!惫弊ⅲ骸皠撝茦凤L曲也?!薄逗冉洝罚骸肮?、延是始為鐘,為樂風?!惫弊ⅲ骸白鳂分啤!?/p>
古人講樂,常?!鞍孙L”連稱。《左傳》昭公二十年:“晏子對曰……聲亦如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闭压迥?,子產曰:“為九歌,八風,七音,六律,以奉五聲?!毕骞拍?,季札說:“五聲和,八風平?!薄抖Y記·樂記》:“八風從律而不奸?!笨梢?,八風就是八種曲調。
曲調又為什么稱作“風”呢?
現代學者高亨先生說:這是由于風聲本是自然的音樂?!蹲髠鳌氛压?,晏子曾說五聲、六律、七音、八風等有“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的分別,風聲有這樣的不同變化也是包括其中的。莊子所說的“天籟”“地籟”,本質上就是一種音樂,如何去感覺這種音樂呢?就是通過可感的風聲去體會它:“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ふ?,者,叱者,吸者,叫者,
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齊物論》)的確,風聲就是自然的音樂,那么人們所創作的音樂曲調也稱作風,就不奇怪了。但樂歌都有曲調,為什么《雅》《頌》不稱“風”,獨《國風》稱“風”呢?高亨說,雅詩也可稱風,如《崧高》詩本是《大雅》中的詩篇,但本詩說“其風肆好”,此為稱風之一例?!秶L》稱“風”,是因為它們自成一類,與《雅》《頌》對立,為便于稱呼才總稱為《國風》,簡稱《風》,久而久之,風字就由曲調的通名轉為風詩的專名,這如同“書”本是書籍的通稱而轉為《尚書》的專名?!霸姟北臼窃姼璧耐D為《詩經》的專名,其例正同。(《詩經引論》一)
高亨的觀點有一定的道理,他以為歌謠、教化等其他說法都沒有探得“風”名的原始含義。
在我們看來,《詩經》中“風”的原始含義應當是土風、風謠,用現代漢語來說就是地方民歌、民間歌謠。鄭樵說:“風土之言曰風?!?span id="8ru72ea" class="kt_106">(《六經奧論》)朱熹說:“風者,民俗歌謠之詩。”(《詩集傳》)他們的解釋是正確的?!稘h書·五行志》引《左傳》:“天子省風以作樂”,應劭注:“風,土地風俗也。”風作一般的引申就是歌聲、曲調了。上面許多例句中的“風”,既可解釋為曲調,也可解釋為民歌,后者更為妥當和準確。例如楚囚鐘儀彈奏“土風”,以致讓人感到他“不忘舊也”。要表達出這種效果,最合適的當是帶有濃厚地方特點的民歌民謠。如果作一般曲調解釋,就顯得含糊了。再如“吾驟歌北風,又歌南風,南風不競,多死聲。楚必無功”。此例中的“風”也當指民歌民謠,因為民歌民謠顯示了民心的向背,所以才從中能看出“楚必無功”。單以曲調來辨別民心向背,是較為困難的。
民歌的特點,就是“感于哀樂,緣事而發”,所以,漢代人又把《詩經》用于政治批評,這樣,“風”又有了風諫、風教這樣新的含義?!睹娬x》解釋《詩大序》的“風教”說:“微動若風,言出而過改,猶風行而草偃,故曰風?!?/p>
可見,對于“風”的解釋,其曲調、諷諫的含義都是從民歌民謠這一本義引申開來的。
關于雅,有種觀點認為雅的本字當作夏。清代王引之在論荀子時說:“雅讀為夏,夏謂中國也,故與楚、越對文?!度逍罚骸映?,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其證。古者夏雅二字互通,故《左傳》齊大夫子雅,《韓非子·外儲說右篇》作子夏?!?span id="we44s7f" class="kt_106">(王念孫《讀書雜志》引)近人梁啟超把此說運用到《詩經》大小雅的解釋上:“依我看,《大小雅》所合的音樂,當時謂之正聲,故名曰《雅》?!粍t正聲為什么叫做‘雅’呢?‘雅’與‘夏’古字相通……《風》《雅》之‘雅’,其本字當作‘夏’無疑?!墩f文》:‘夏,中國之人也。’雅音即夏音,猶言中原正聲云爾。”(《釋四詩名義》)
高亨作了進一步論證,其根據是:(一)二雅都是西周王畿的詩歌,所以《國語·晉語》和《楚辭》中引用《小雅·皇皇者華》《大雅·節南山》《大雅·靈臺》等,都稱其為“周詩”。所謂“周詩”并不是出于東周王畿的王風,而是出于西周王畿的二雅。(二)西周的國域曾是夏人居住的地方,原來就有夏的名稱,如《尚書》康誥、君奭、立政等篇,就有西周人自稱為夏的例子。(三)《詩經》都是按照地域名作標題,二雅當也代表地域。(四)《墨子·天志下》篇引《大夏》詩“帝謂文王”等六句,其實是《大雅·文王》詩,那么,先秦時代的《詩經》,二雅有的本子作《大夏》《小夏》也毫無疑問。《左傳》記季札觀樂,樂工為之歌《秦》,他說:“此之謂夏聲……其周之舊乎!”周王朝東遷后,西周王畿為秦占有,《秦風》就是東周時代西周王畿地帶的詩歌,季札稱它為“夏聲”,可見二雅原是夏聲。
孔子在《論語》中還說過“雅言”(《述而》)和“雅樂”(《陽貨》)的話,標準的非地方性的交際語言叫雅言,典雅的非通俗的樂曲叫雅樂。《詩經》中的“雅”當與“雅言”“雅樂”之“雅”義相同,它不是指地方性的民間曲調,而是指標準正統的宮廷樂歌,是與四方蠻夷的俗樂有顯著區別的中原正聲。正因為如此,許多人能看出它的作者是朝廷士大夫。大小雅的區別,《詩大序》說是緣于所反映王政的大小。從二雅內容分析,其中大多是政治詩和史詩,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王政?!洞笱拧啡钦卧姾褪吩姡ㄊ吩娡瑯右彩且詫懴韧鯓I績來表明當朝的政治態度),《小雅》基本上也是寫王事的政治詩,也有少數幾篇喜怨之作(它與《風》詩的格調不同,當也是王政的縮影)。這種編排,是否體現了王政的大小呢?我們不能完全肯定。也許,有關“王政大小”的區別,先秦時人自有其當時的評判標準,只是我們現代的政治眼光與古人相比已經出現了一定的差距,所以不易理解罷了。
大小雅的區別,有幾種說法,這里略作簡述。漢鄭玄說:“其用于樂,國君以《小雅》,天子以《大雅》?!?span id="giaxfmd" class="kt_106">(《詩譜·大小雅譜》)南宋朱熹也發揮此說:“正《小雅》,燕饗之樂也。正《大雅》,會朝之樂,受釐陳戒之辭也?!?span id="ghqeu9b" class="kt_106">(《詩集傳》)這是按照用途不同進行的區分。實際情況,并非鄭、朱所說的那樣。例如《左傳》文公四年記衛國寧武子說:“昔諸侯朝正于王,王宴樂之,于是乎賦《湛露》,則天子當陽,諸侯用命也。”他還說:“諸侯敵王所愾,而獻其功,王于是乎賜之彤弓一、彤矢百、玈弓矢千,以覺報宴。”所以才有了《彤弓》詩。這兩首詩都是天子所用,但都在《小雅》中。第二種觀點是按其音調來區分的。唐孔穎達《毛詩正義》說:二雅“詩體既異,樂音亦殊”。他是說,樂音不同是由體裁不同決定的。南宋程大昌《詩論》說:“均之為雅,音類既同,又自別為大小,則聲度必有豐殺廉肉,亦如十二律然,既有大呂,又有小呂也?!笨?、程只是作出他們的推測,大小雅的音調是否真有類似大呂小呂那樣的明顯區別,從現存詩篇考察是難以作出定論的。第三種觀點是根據內容而分。宋蘇轍《詩集傳》說:《小雅》有美惡,《大雅》有美無惡;《大雅》是寫文王之德,《小雅》是寫周德之衰。據蘇轍的觀點去讀《大雅》,其中并非都是“有美無惡”的,《板》《蕩》等諷刺詩就是明顯的例證。今人還有以新舊區別立說的,認為新的雅樂出現后,便稱舊有的雅樂為《大雅》,新出現的雅樂為《小雅》。以上幾種觀點都有一定道理,但又不能完全服人。因而我們不妨存疑。
頌的說法有三種:第一種以《詩大序》為代表,以為《頌》是宮廷宗廟用來祭祀祖先、祈禱神明的祭歌和贊歌。第二種以清代阮元為代表,他說:“‘頌’之訓為‘形容’者,本義也。且‘頌’字即‘容’字也。……豈知《商頌》《周頌》《魯頌》者,若曰‘商之樣子’‘周之樣子’‘魯之樣子’而已,無深義也?!┤灨髡陆允俏枞荩史Q為‘頌’?!?span id="tfguouj" class="kt_106">(《揅經室集·釋頌》)第三種以王國維為代表,他說:“盛德之形容,以貌表之可也,以聲表之亦可也?!俄灐分援愑凇讹L》《雅》者,雖不得而知,今就其著者言之,則《頌》之聲較《風》《雅》為緩也?!?span id="842k9ab" class="kt_106">(《觀堂集林·說周頌》)他并舉出四個證據:(一)《頌》聲緩,所以多無韻;(二)《頌》聲緩,所以不分章,不疊句;(三)《頌》聲緩,所以篇幅短;(四)《頌》聲緩,所以《儀禮》記奏《周頌》禮節繁。
三說之中,以《詩大序》的見解最接近《詩經》本義。阮元以舞容釋“頌”,只是一面之詞。在先秦時代,《詩三百》既被之管弦,也應以舞蹈,所謂詩、樂、舞三者不分,合為一體。墨子就講過“舞《詩三百》”的話。何以唯獨三《頌》才有舞容呢?王國維的說法也很難成立,難道聲緩就能“美盛德之形容”嗎?聲緩的特點在《周頌》較為突出,但聲緩并不是三《頌》共有的特點。篇幅短,指《周頌》尚可,《魯頌》《商頌》中卻有較長的篇章,如《魯頌·泮水》《魯頌·宮》和《商頌》中的《長發》,都可比《風》《雅》中那些很長的篇章。《毛詩序》說:“《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边@是說《頌》詩須具備兩方面的內容,有“美盛德”的贊歌,也有“告于神明”的祭歌。這大體是符合三《頌》詩篇內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