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施特勞斯的路標(精裝本)
- 劉小楓
- 3623字
- 2023-12-19 11:53:40
兩位猶太裔哲人的不和
伯林(Isaiah Berlin)和施特勞斯都是英美哲學界的猶太裔哲人,一個來自俄國,一個來自德國,盡管伯林的猶太人身份不如施特勞斯純正:伯林的父母輩已經(jīng)不是猶太教徒。
他們還是同行,都以“思想史研究”著稱,通過解釋歷史上的哲學思想來表達自己的哲學信念。[1]但要說到在知識界的聲望,施特勞斯就遠遠沒法與伯林相比——至少在漢語知識界如此:伯林去世時,大陸和港臺的知名文化思想雜志如《讀書》、《萬象譯事》、《公共論叢》、《二十一世紀》、《當代》等等,都刊發(fā)了紀念文章。
伯林文章瀟灑,在知識大眾中聲譽卓著,有自由主義價值捍衛(wèi)者的美譽,甚至一些詩人、藝人也為之傾倒。施特勞斯從不對知識大眾說話,據(jù)說是保守主義思想最深刻的教父。不過,這類“主義”卷標誘人卷入流俗、浮惑的意識形態(tài)之爭,不可輕信——重要的是關注事情本身。
1958年,伯林發(fā)表了給他帶來卓著聲譽的“兩種自由的概念”一文。沒過多久,施特勞斯就在“相對主義”(1961)一文中糾彈伯林。[2]伯林自稱英國經(jīng)驗理性傳統(tǒng)中人,其思想邏輯明晰有力、咄咄逼人,施特勞斯卻偏偏糾彈伯林“自由”論的常識性邏輯矛盾:伯林將消極自由看作一種絕對的價值,論證卻是如下宣稱:所有價值都是相對的。施特勞斯并沒有就消極自由的觀念本身說什么,僅指出伯林用來支撐消極自由概念的相對主義價值觀,恰恰是一種絕對主義。既然所有價值都是相對的,何以可能將消極自由作為一種絕對的政治價值來捍衛(wèi)?
這一再明顯不過的自相矛盾相當奇妙,也意味深長。一個自由主義者沒有想到,以自由為尚的自由主義主張本身同樣具有思想的專制性質(zhì)。伯林看到這樣的糾彈,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伯林訪問芝加哥時,曾與施特勞斯促膝長談。伯林晚年對采訪記者憶述說,施特勞斯“很有學問,是一位真正的猶太教法典學者,……是謹慎、誠實而且深切關心世界的思想家”。說過這番同行客套話后,伯林馬上申明,自己與施特勞斯“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根本談不攏:施特勞斯竟然還“相信世界上存在著永恒不變的絕對價值”——超越時間、地域、民族的真理,簡直是在侮辱現(xiàn)代哲人的智慧。[3]伯林打心眼里不屑地把施特勞斯當老派學究,沒有經(jīng)過啟蒙精神洗禮似的:都二十世紀了,竟然還談什么“上帝賜予的自然法則”。
從中古到近現(xiàn)代,西方思想史上的猶太裔思想大家代不乏人——從哈勒維、邁蒙尼德、斯賓諾莎、馬克思、西美爾、列維納斯到德里達。[4]這是偶然的嗎?如果不是,意味著什么呢?散居歐洲各國的猶太裔哲人在思想上完全被希臘-猶太-基督教的歐洲文化同化了,抑或恰恰相反?猶太人在歐洲的處境,不僅是政治存在問題,也是精神文化問題。所謂希臘-猶太-基督教的融貫一體,會不會是文化假象?
猶太文明與希臘-基督教的歐洲文明之間的沖突,也許從來沒有真正終結。伯林就以為,“世界上所有的猶太人在社會中都有某種程度的不安”,即便他們“融合”在其他民族之中受到禮遇,而且在各自的行業(yè)地位高(參《伯林對話錄》,前揭,頁109)。比如,海涅(Heinrich Heine)即便成了德語大詩人,仍然對自己的猶太血統(tǒng)心存芥蒂。受過歐洲文化教養(yǎng)的猶太人往往下意識地有非要對歐洲文化作出貢獻的心愿,在伯林看來,這是一種扭曲心態(tài)。要改變這種扭曲心態(tài),只有徹底改變猶太人的生存處境,重新建立猶太國,有屬于自己民族的國土。猶太人有了自己的家園,才不會扭曲自己的心靈,非要對寄居國的文化作出什么貢獻。
施特勞斯出生并生長在德國的猶太人社群,他的體會與伯林恰恰相反:猶太人在帝制德國生活得還不錯。由于自由主義的魏瑪民國,德國的猶太人才慘遭滅頂之災。
為什么這樣講呢?說來話長。
本來,遷居神圣羅馬帝國的猶太人并沒有什么特別的身份意識,在整個中世紀后期和近代初期,神圣羅馬帝國各地區(qū)的法律對遷居的猶太人身份既沒有特別的規(guī)定,也沒有歧視。隨著近代民族國家的出現(xiàn),遷居的猶太人社群的處境才開始變得艱難起來,法律中出現(xiàn)了種種對猶太人的規(guī)定,對猶太人的鄙視意識也隨之出現(xiàn):甚至大詩人歌德也公開輕蔑猶太人。啟蒙運動以后,歐洲的猶太人解放運動要求民族自主和平等權利,這種政治要求的具體訴求就是:要與歐洲人一樣——同化為歐洲人,就像后來的女權主義運動要女人同化為男人一樣。在啟蒙精神理念的支持下,這種要求民族平等權利的訴求得到接納,猶太人中出現(xiàn)了歐化熱情,為了獲得“進入歐洲文化的入場券”(海涅語),一些猶太裔文化人的精神創(chuàng)造顯得比歐洲人還要有歐洲風。
在尋求平等的歷史同化過程中,猶太人的身份反而成了政治-文化問題,并導致猶太人群體內(nèi)部的分裂:某些猶太人擔心喪失自身的猶太民族傳統(tǒng)身份,擔心猶太教習規(guī)遭遇泯滅之災,激進主張重新回到封閉的猶太共同體,拒絕文化融合,于是就出現(xiàn)了猶太教的原始教旨及其政治形式與歐洲精神傳統(tǒng)中超越任何“種族”習傳倫理的普遍理性的沖突。另一些猶化人則堅持融入歐洲社會及其文化,努力成為歐洲文化中的一員。于是,出現(xiàn)了為推動自由主義現(xiàn)代性而奮斗的猶太裔思想家和政治家。可是,這樣的努力仍然不能解決猶太人的身份問題,猶太裔文化人的歐洲同化熱情甚至讓一些歐洲文化人覺得是一種文化入侵。
盡管如此,在君主立憲的帝制德國時期,猶太人的政治環(huán)境基本上回復到了神圣羅馬帝國時期的處境。由于在工商業(yè)和文化、學術方面的卓越貢獻,猶太人的社會榮譽甚至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魏瑪民國結束了憲政式的君主帝制,向自由民主政制“靠攏”,但這個自由民主政體很“軟弱”,依靠的正義“手中沒有劍”。自由民主政制劃分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將宗教和道德逐至私人領域,以保障個人自由的政治權利,恰恰為極權主義、放縱種族歧視的自我中心主義提供了政治條件。[5]施特勞斯的少年時代是在帝制德國時期度過的,青年時期則經(jīng)歷了魏瑪民國的惶惑旅程,親身感受到猶太人處境日益嚴峻。魏瑪民國的自由民主憲政為納粹政制鋪平了道路,而魏瑪憲法起草人、魏瑪民國首任內(nèi)政部長普魯斯(Hugo Preuss)就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猶太裔法學家,這是否是歷史開的一個惡毒玩笑?
施特勞斯感覺到:猶太人問題不可解決,因為,即便有了自己的國土,猶太人與歐洲文化在生活理想方面的沖突依然存在。猶太人問題是人的問題的樣板:人的存在依群而分,群與群之間總是相互對抗,不同的生活理想難免相互抵牾——這樣的看法其實并非施特勞斯的創(chuàng)見,在十八世紀的德語作家萊辛那里,青年施特勞斯已經(jīng)見到類似的觀點。面對這樣的生存事實,青年施特勞斯雖然在柏林的猶太教學院任教,“主要興趣是神學”和猶太教中的正統(tǒng)問題,但他與當時的猶太教思想大家羅森茨維格(Franz Rosenzweig)不同,并不關心如何在啟蒙后的西方哲學處境中保守純正的猶太教神學,也與當時已經(jīng)成為新康德主義大師的猶太裔哲人柯亨(Hermann Cohen)不同,并不關心如何進入當時的西方哲學主流,而是關心“上帝”與“政治”的關系。[6]
“上帝”與“政治”有什么關系?
在施特勞斯看來,自由主義的失敗在于,想抹去人類不同生活理想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沒有認識到價值沖突不可能解決始終是一個存在的事實。可是,伯林的自由主義主張不恰恰以強調(diào)這一存在事實而著稱嗎?兩位猶太裔哲人在根本上難道不是一致的?的確如此。可是,伯林與施特勞斯在猶太人處境問題上的分歧,又是明擺著的。兩人的不和尤其尖銳地體現(xiàn)在對納粹政治的不同看法。
作為猶太后裔,兩人當然都憎恨納粹政制。對于伯林來說,納粹的極權政治是絕對主義價值觀的結果;相反,在施特勞斯看來,正是由于蔑視某種絕對的價值,徹底拜倒在歷史相對主義腳下的德國哲人們,才在1933年沒有能力對德國的政治命運作出正義選擇。
伯林與施特勞斯在根本問題上顯得相當一致(比如認為人類的價值沖突不可解決),在諸多具體問題上又尖銳對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伯林晚年對記者說與施特勞斯根本談不攏,事出有因。
1950年代末,英美政治理論界發(fā)生過一場政治哲學反擊政治學的戰(zhàn)爭。政治學屬于現(xiàn)代社會科學,十九世紀以來日益取得支配地位,與其他社會學科一起瓜分了古典哲學的地盤。哲學瓦解、衰落了。二戰(zhàn)結束十年后,正當社會科學在英美學界氣象如虹之時,學術鋒芒剛剛顯出來的伯林和施特勞斯發(fā)起了對社會科學及其政治學的討伐,力圖重新奪回哲學對政治問題的思考權。施特勞斯在1954—1955作了題為“什么是政治哲學?”的講演,部份文稿于1957年發(fā)表。幾年后,伯林發(fā)表了“政治理論還存在嗎?”(所謂“政治理論”其實就是“政治哲學”)。[7]兩位哲人在抵抗社會科學原則排斥哲學的斗爭中,顯得站到了一起。可是,正如即將看到的那樣,這種一致是假象。相反,在維護政治哲學的意義的斗爭中,伯林與施特勞斯打了一場精彩的遭遇戰(zhàn),堪稱二十世紀思想史上的奇觀之一。
伯林和施特勞斯顯得既相當一致又尖銳對立,會不會有一個搞錯了,抑或哲人間的歧見是自然的事情?無論哪種情形,都值得搞清楚才好。
需要關注的事情本身出現(xiàn)了:什么是哲學?施特勞斯和伯林都明確將政治哲學理解為哲學本身,或者說將哲學看作本質(zhì)上是政治的,事情本身也就包含著這樣的問題:何謂政治?由于兩人都是思想史大家,事情本身還與歷史、傳統(tǒng)、現(xiàn)代性、古典性等糾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