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當代比較文學(第九輯)作者名: 陳戎女主編本章字數: 4671字更新時間: 2023-12-05 17:47:17
編者的話
陳戎女
詩人波德萊爾格外傾心于“繆斯巫術創造的第二現實”。誠然,戲劇就在制造既真且幻的“第二現實”。不同的戲劇及其傳統,將觀眾帶入迥異的體驗與探索。且不說中國的戲曲與西方的戲劇截然不同的戲劇觀念和表演體系,僅僅看西方現代戲劇對古典主義傳統的反叛和突破,變化不可謂不大,譬如,戲劇中時間和時間觀的變化。
從梅特林克的“靜態戲劇”到羅伯特·威爾遜“慢動作的真理” ,時間不再如古典主義戲劇那般,是濃縮于24小時之內舞臺行動中自然的流淌,時間成了別的東西。威爾遜很有詩意地告訴我們:“時間在我的劇院里是特別的,就像是塑料,可以隨意被拉伸或是壓縮,直到它抵達思想深處。一棵松樹在風中輕輕搖曳的時間,或者一朵云在天空中緩緩飄過,變成一只駱駝的時間,然后變成一只鳥的時間。我給了你思考的時間和空間,我的戲劇時間是內在反思的時間。”(惠子萱譯文)同樣是西方現實主義戲劇時間觀的反對者,創作“說話劇”的漢德克在《罵觀眾》中振聾發聵、擲地有聲地告訴觀眾:“這里存在的只有現在,現在,現在。……在這里,不存在其他的時間。在這里,時間就是統治者。它是根據你們的呼吸來測算的。在這里,時間取決于你們。”在漢德克的說話劇劇場中,不存在現實和劇場幻象中的兩個層次的時間,他所強調的“純粹的戲劇”,就是不表現時間,也不假裝表現真實或現實的戲劇。存在于此的只有觀眾的時間。
無論內在反思的時間,還是取決于觀眾的時間,戲劇的時間不再是那個時間,空間也不再是那個空間。繆斯女神的“第二現實”原來是多重現實。
拿到這一輯的讀者,將進入一趟中外戲劇跨文化研究的旅程。這里面既有同為觀看藝術的戲劇與電影的跨媒介比較與滲透,也有上世紀萬眾矚目的中國戲曲國際傳播事件——梅蘭芳訪蘇討論會——第一次完整無刪節的會議記錄漢譯的披露; 既有達里奧·福筆下對意大利本土的喜劇藝術與歐洲先鋒藝術的跨文化交織,還有對17 世紀西班牙戲劇中的日本傳教事件、盧梭看似自相矛盾的戲劇觀念、中國抒情作家理解的易卜生戲劇等,跨越時間和文化空間的豐富闡發。中外戲劇的跨文化、跨媒介現象的多姿多彩,或許就是繆斯女神給凡世的饋贈。
本輯的第一個欄目“戲劇與電影的跨媒介研究”是2021年10月17日的一次線下學術沙龍或直接或間接結出的成果。特稿推出的是戴錦華教授在當日的重量級演講論文《凝視·舞臺與屏幕:現代性的擴張與潰散》。演講中,她重點關注了近百年來,“凝視”行為(包括“看”與“看見”)與戲劇舞臺、電影屏幕的觀看空間、觀眾身心的交互關系中顯現的現代性,以及戲劇與電影彼此纏繞的自反意識。戴錦華教授強調,把戲劇與電影放在一起討論并不是單純的并置,而是意味著關于歷史、現實、文化、人文、媒介的眾多問題以及更多回答的可能性。比如,舞臺上古典的復活可能是歷史幽靈的回歸,也可能是對現代主義規劃的質疑。數碼時代以來,各種跨媒介的關系以及背后主導的觀念處在某種既擴張又潰散的過程中,用戴錦華教授的說法是“媒介的坍塌與現代社會的潰散”。在危機和戰爭的陰云之下,劇場和影院是“無家可歸的畸零人相聚”的社會空間,可此外,戲劇和電影的人文藝術創造還能給世界和明天帶來什么呢?戴錦華教授在演講中給出了豐富到“奢華”的戲劇和電影例證,當然,更精彩的是她對這些例證的解讀,以及她對聽眾不斷拋出的提問——于是我們最終明白,這是一場開放式的演講,想要思想偷懶,直接在頭腦中輸入現成答案的人,可能要調整接收頻道。
戴錦華教授特別忙碌,的確是在百忙之中(就這個詞的字面義而非用俗的意義而言)帶來了她對于戲劇的舞臺和電影的屏幕這兩種“凝視”藝術的思考。本刊以特稿形式記錄戴錦華教授的這次演講,希望這是一份寶貴的歷史留存,留存了跨媒介(以及疫情)時代當代學者對戲劇與電影的復雜關系的反思與展望。
那天學術沙龍的盛況,是2020年疫情以來難得一見的師生濟濟一堂的線下活動,與談和討論部分記錄于《戲劇與電影:親緣、區隔與跨媒介——主題沙龍實錄》,包括戴錦華教授現場回答學生提問、和諸位與談嘉賓的交流等。這篇論文和沙龍實錄沒有做過多的修飾和打磨,特意保留了當時的“現場感”和氛圍,每每再讀時,仍被當時的氣氛感染——這也是我們特別為讀者“保鮮”期望達到的效果。孫柏的《一個擺渡場景:電影〈一剪梅〉中的莎士比亞、梅蘭芳和“無聲的中國”》是回應該次沙龍主題“戲劇與電影”的一篇長文,論文回到了一個特定的歷史“擺渡場景” ,1931年改編自莎士比亞戲劇的中國默片《一剪梅》,片中出現了梅蘭芳夫婦的影像,論文由此探討了梅蘭芳訪美以及戲曲影像中所建構的淡化聲音、高度圖像化的中國景觀。而默片《一剪梅》的標題也把梅蘭芳和他所承載的中華民國的國家形象嵌入影片文本當中。孫柏這篇洋洋灑灑近三萬字的論文涉及翻譯、電影、戲劇研究等多個領域,理路演進十分清晰,力道老辣,論文還給出了不少中國早期電影的歷史細節和考證,我們常說要回到歷史現場,這篇論文算是一個示范。
山東大學馮偉教授主持的“梅蘭芳的跨文化研究”也是本輯重點推出的欄目。只要對20世紀梅蘭芳的幾次外訪事件略有了解的讀者可能都知道,關于1935年梅蘭芳訪蘇后的座談討論會的全貌和細節,由于歷史原因,學界一直有種種不同的會議記載和說法。很幸運的是,這次討論會的原始檔案,歷經周折,終于由丹麥學者李湛在俄羅斯檔案館找到并編輯整理成文,以《“梅蘭芳劇團訪蘇總結討論會”記錄》為題,漢譯首發于本刊。同時李湛撰寫了研究該重要檔案的論文《 1935年梅蘭芳劇團訪蘇總結討論會——歷史謎團與解析》,幫助讀者理清這個糾纏難斷的歷史謎團。該會議記錄和李湛的論文分別從俄語、英語譯出。這份會記錄面世的過程,其撲朔迷離如偵探一個懸案,其精彩又仿若一臺戲。要特別強調的是,首先,這份會議記錄完整漢譯的面世對國內的梅蘭芳訪蘇研究具有前所未有的重要史料價值,它以確鑿的細節(包括刪節、增加情況)還原了討論會的歷史現場,解密了這樁歷史謎團中諸多的關鍵糾葛; 其次,會議記錄(包括其中的增刪處)對于我們理解中國戲曲國際傳播史中異域接受的復雜面相,也具有典范的意義。
在此,本刊特別感謝馮偉教授及其團隊,將此重要史料文獻的漢譯首發于本刊!
意大利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達里奧·福的戲劇,上世紀就被不斷翻譯并搬上中國舞臺。本輯的“達里奧·福研究”推出兩篇與跨文化研究相關的譯文。布里吉特·烏爾巴尼的《達里奧·福戲劇中的跨文化主義》闡述了福的戲劇中的三類跨文化元素,包括源于意大利喜劇傳統的肢體語言,源于通俗文學和宗教偽經的小人物戲劇,福的戲劇以滑稽、怪誕、諷刺的喜劇手法突出反抗意識,其跨文化主義或跨文化性在于突破了地域性,是民族性 -世界性的絕佳闡釋。本特·霍姆的《差不多恰好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小丑與先鋒之間的達里奧·福》聚焦于有世界影響力的經典名劇《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霍姆重點分析了以“阿萊奇諾”為象征,本人(演員)與角色(面具)高度混合的狂歡儀式對福的假面即興喜劇的塑造與影響,以及反獨裁統治的福如何從先鋒藝術中汲取靈感卻又不囿于純先鋒戲劇形式,從而使關于他的戲劇的政治審查和爭議也成為反主流文化的一部分。以上兩篇譯文研究達里奧·福的戲劇時,一方面突破了民族戲劇的限制,將福的戲劇觀念和實踐放入更大的歐洲戲劇傳統和世界接受中觀察,另一方面又返回福寫作戲劇時的意大利歷史現實,這樣縱橫交錯的比較性研究,深入揭示了達里奧·福的戲劇在藝術傳統、先鋒戲劇、政治文化批判等各方面的豐富內涵。
本輯的“經典與闡釋”欄目有三篇論文。魏然的《禮贊殉教之血——洛佩·德·維加〈日本殉教人〉中的17世紀西班牙普世帝國》研究的是西班牙戲劇大家洛佩·德·維加創作于1621年的詩劇《日本殉教人》,這部作品的面目頗為復雜,既是一部受多明我會委托、謳歌西班牙的東方傳教事業的宗教文學作品,又是一部涉及異國與異國人形象的戲劇。論文揭示出,維加的創作契合了馬德里的知識階層對西班牙普世帝國的東方殖民的期待,也受到耶穌會與多明我會的教派之爭的規約性影響。論文運用文史互證的方法,游筆于17 世紀西班牙的宗教、歷史和文學之間,“以無厚入有間”,使這部戲劇產生的前因后果歷歷再現。陳軍的《盧梭反對戲劇?——對布魯姆〈政治與藝術〉導言的兩個補充》,標題中的設問想必會引發讀者的好奇心。論文的兩個關節點緣此而來,盧梭對戲劇既批判又肯定的矛盾態度和阿蘭·布魯姆對此的闡發。布魯姆認可盧梭批判啟蒙哲人的哲學觀和戲劇觀,認為盧梭具有政治哲人區分政治和哲學界限的審慎,該論文“接著講”,補充論證了盧梭反駁狄德羅《私生子》之類的“啟蒙戲劇”無法使人走向道德明智,啟蒙哲學和啟蒙戲劇倡導的“利他”原則可能使大多數人變得虛偽,道德就趨于崩潰。盧梭認為政治共同體必須以某些共通的道德為基礎,如從“自愛”生出的自然情感──“憐憫”,他所提倡的“好的”戲劇即以此為基礎。讀罷此文,想必讀者對題目中的設問有了答案:盧梭反對的是某一類戲劇,但并不全然反對所有的戲劇。劉倩的《〈碎簪記〉對易卜生詩劇〈布朗德〉的引用及其表意作用研究——兼論蘇曼殊的翻譯與文學觀念》從作者的英文著作擴充和修訂而來,該論文關注到蘇曼殊發表于《新青年》的短篇小說《碎簪記》的一個小細節,小說的觀戲場景中突兀地出現了一大段英文原文,經劉倩考證為易卜生的悲劇《布朗德》的英譯文片段,論文由此著手展開分析。西方戲劇《布朗德》中強調的是宗教情感,但《碎簪記》中的蓮佩將宗教情感誤讀成俗世愛情,人物命運由此生變,而蘇曼殊的跨文化抒情方式,即借用(或挪用)外國文學作品中的情感抒發中國小說人物(或作者)的情感,可謂借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蘇曼殊既是翻譯家,也是20世紀中國文學中浪漫一脈的先驅,他的跨文化抒情源于對情感的普世性信念,即文學作品中(哪怕是被誤讀誤解)的情感能穿越語言文化的界限。劉倩認為,蘇曼殊融匯中外的抒情方式,使其作品營造出一種既不同于鴛鴦蝴蝶派小說,又不同于五四新文學的抒情方式。該欄目的三篇論文程度不同地從戲劇入題,或解剖作品,或辨析觀念,且各自特點鮮明,一篇文史交錯互證,一篇長于哲理闡發,一篇重視細節、由小見大。
2020年新冠疫情以來,北京語言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舉辦了十多年、超過百講的“跨文化系列”講座受到很大沖擊。2021年講座逐步恢復,但由于種種困難,只舉辦了四次線下講座,圍繞錢鍾書文論研究、跨文化戲劇研究方法、中西戲劇比較、戲劇與電影的親緣與跨媒介等話題展開探討。講座的相關學術信息和摘要,詳見本輯的《跨文化系列講座2021年匯總》。
感謝本輯的譯者馮偉、皮野、楊和晴,也感謝為譯文做審校的周婷,以及刊物的若干匿名評審的學界同行。學術沙龍的后期錄音整理,工作繁重,由多位同學完成,感謝胡彬彬、鄭芳菲、梁婉婧(希望讀者能悉心體會到這些記錄里我們對師長教誨的心存感激)。另外,感謝華夏出版社的王霄翎女士、劉雨瀟女士、殷麗云女士為本輯的編輯和出版付出的辛勞,為了配合本輯的專刊,我們改進了封面版式。
本輯《當代比較文學》為“中外戲劇經典的跨文化闡釋與傳播研究專號”,是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外戲劇經典的跨文化闡釋與傳播”的階段性研究成果(項目批準號20&ZD283),同時也受北京語言大學梧桐創新平臺項目資助(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批準號19PT06)。
自2017年《當代比較文學》創刊以來,本刊已走入第六個年頭。六年來歡樂與痛苦同在,悠游與掛礙隨行。一次次的出刊背后是織繁為一的過程,也是砥礪精神、激淬自我、有窮變無窮的過程。六年之后的未來,時間取決于誰?若聽從漢德克的話,“時間取決于你們”,取決于正在閱讀的讀者們。
2022.02.28初稿
2022.03.18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