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待兩人從塵封的記憶里回歸,已是傍晚,日輪西傾。
遺失的回憶這樣突兀地被尋回,佐伊顯得有些恍惚,她低著頭,呆呆地跟在安蘇身后,似是無意識地邁動腳步。她靠得很近,直到額頭撞到男孩的后背,腳尖與腳跟相碰。
他們默契地停下來。
安蘇在這段時間里想了很多事情,這些塞維爾的記憶片段潮水般沖擊著他的思維,一陣比一陣浩蕩。他好像在眺望波濤滾滾的無垠大海,【秘密】之浪在海面上翻涌騰躍,連綿不絕得好像沒有盡頭。
急迫感再一次攀上靈性。
他壓抑著這份不安,平靜地開口:
“佐伊……”
……
他們聊了許多,關于“塞維爾”,關于“權能”,關于“大源”、關于“大祭”……
總而言之——
【情況已經不妙了!】
不管哪一個變故都不會是什么好事,無論如何也會有極大的動蕩隨之發生。
不管怎么看,這都不是自己一個小小的啟靈能參與的事件啊~
塞維爾為什么就這樣把爛攤子甩給自己?他又去了哪里?為什么我會得到他的軀殼?
有的謎團浮上水面,可更多的謎團還藏于淵面之下。
安蘇迷茫地環視四周。
【?】
他突然愣住。
……好像靈性中傳來一陣漣漪。
【??權能接入,時間錨重新上線——】
……有什么奇怪的聲音,在耳朵邊輕輕響起。
安蘇莫名地有些呼吸不暢。
他猛地看向天空——
日輪已經徹底隱沒于地平線以下,最后的余暉把天際的邊緣暈染成橘紅色,陽光仿佛從背景里擠出實體相似的結構,好像什么東西燃燒后留下的余燼,在視野的盡頭忽隱忽現地閃爍著,虛幻到近乎不真實,好像闖進了三維世界的低維造物。
安蘇眨眨眼——
他眨眨眼……
這次沒有浮云飄過——嗎?
“佐伊……”安蘇劇烈地顫抖,眼前的一幕幕都仿佛似曾相識——
他的牙齒都因顫抖相互碰撞,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靈性震顫中,安蘇忍受著源自淵面之下的,因為其無限的增殖才從極深處隱隱顯露出一角的陰影。
他的淚腺處傳來陣陣酸楚,瞳孔縮得比針尖還要小——小到幾乎辨認不出其中的顏色,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黑暗里,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軟綿綿的沒有分毫氣力,像是被抽走了骨與髓。他勉強倚靠著靈能才站穩,聲音卻因為戰栗而顯得尖銳——
他說:
“失陪一下,我有些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他轉過頭,布滿血絲的雙眼迎上少女的不知所措。
“現在就要去。”
……
我現在應該很嚇人?
安蘇抬起右手,用手掌覆蓋住自己的半邊臉頰,橫放的手臂完全將眼睛遮擋住。
佐伊沒有多問一句話,她只是拉過安蘇的左手,輕輕親吻他的臉頰,然后目送著他迅速升空,一閃而去。
呼嘯的風從耳邊吹過,安蘇小心翼翼地將手臂放下。此刻,他的瞳孔仍在不自然地縮放,像極了高頻率的痙攣。
許久,感受著高空的涼風灌入雙目,那股滲入骨髓的刺痛感才有所緩和——原本如天空般澄澈湛藍的眼球里摻雜進幾縷血色,順沿著瞳孔邊緣的異化光環同步旋轉,詭譎的同時卻也添上妖異的美感。
安蘇回想著剛才發生的種種,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個瘋子——突然的癱軟、突然的癲狂,以及毫無道理的痛苦、戰栗和絕望。
他突然又意識到——這會不會就是塞維爾在很多人眼中的樣子。
毫無道理的預言、毫無道理的脫離秩序、毫無根據地試圖毀滅穩定運行著的“常態”……
眾人眼中的塞維爾就是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存在——他是個不安定的炸藥桶、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他明明有著最高的地位,無人能抗衡的力量。如果他真的靠著權能預見了災難的到來,完全可以團結起整個王國的力量來對抗災難——沒有人會質疑他,每個人都會反過來跟隨他,因為他就是圖恩千年以來最偉大的一束光。
但是呢?塞維爾都做了什么?
他神神叨叨,神神秘秘。他說終末即將到來,卻沒人看到他對抗末日的所作所為。他好像永遠在忙碌,卻沒人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
他就是一個謎語人,人人都憎恨謎語人,這再正常不過了。
所以呢?
所以塞維爾到底預見了什么?
……
此刻,安蘇似乎突然理解了塞維爾,他試圖回想起幾分鐘前看到的畫面。
劇痛再次從靈性之海傳來,但這次勉強在能夠忍受的范圍內。
他努力將回憶片段里第一人稱視角的注意力移動到日輪的邊緣——隨著視角的拉進,畫面從布滿像素點的流暢慢慢變成 1080p的高清。
但有什么東西隨著分辨率的提高,好像沒有發生什么變化。
再聚焦……
一縷浮云在日輪的余暉邊緣游蕩……
——視角中心,浮云的邊緣與背景的過渡有些不自然……
隱隱約約間,安蘇看見了——
構成浮云邊緣的……
焦黑噪點
還有
純色像素塊。
……
死死捂住酸脹的眼睛,安蘇在靈性中詢問。
“彌賽亞,你在嗎?”
死寂中,彌賽亞無機質的聲音幽幽傳來:
【最強見證系統提醒您,在您離線期間有未閱讀的通知。】
【……】
安蘇閉上眼睛。
“彌賽亞,調出系統日志。”
【……】
短暫的沉默后,視線正中的對話框好像卡頓了一下。
緊接著。
密密麻麻的條目如洪水沖破堤壩,從虛無的面板上源源不斷地涌出。
【這是第三天】
【這是第三天】
【這是第三天】
無窮無盡的字符迅速填滿了面前的對話框,可它們還在不停地、似乎沒有止境地刷新。面板的透明邊緣持續地向上下方向延展。
安蘇目瞪口呆地看著這行文字近乎無限的增殖。
【……】
終于,像是漏水的缺口得到填補,文本的刷新速度漸漸放緩,直到停滯。
此刻,文本框的下邊框已經嵌入地面無法再看清,上邊框卻一直豎立著接通天際,一行行字符也跟隨著邊框從遙遠的天空垂落,然后突兀地截斷在安蘇的面前。
【最強見證系統提醒宿主,您已經積累的未讀通知,目前已全部呈現。】
什么時候……自己是什么時候意識到陷入輪回的……
安蘇強忍著腦海中持續傳來的刺痛,他勉強集中起意識,維持著基本的思維能力。
他一次又一次檢索著系統的離線日志。
雖然彌賽亞很不靠譜,在關鍵時刻還總掉鏈子,但安蘇還是把“最強見證系統”的面板說明牢牢記在心里。
“我第一次想要使用回檔功能,是看見里奧死去的時候……”
“盡管第一次讀取存檔就遇到了錯誤,但我還是仔細閱讀了系統的報錯日志。錯誤發生的原因應該歸于‘權能’的缺失和‘死海’的無法查詢,現在看來,缺失的‘權能’應該指的就是【悔恨】,以自己目前掌握的情報來看,只有【悔恨】與‘溯回時間’這項功能間存在聯系。”
“雖然自己在當時無法解決系統的報錯問題,但出于對‘回檔’功能的了解,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在某個節點后開始有意識地記錄時間。”
“自己是從第二天的日落,開始利用系統的面板,以‘每一天’作為間隔來標記自己的時間,以防最糟糕的情況出現。”
“記錄里,除了最開始的一條記錄是【這是第二天】,其余的全部都是第三天的記錄,如果按每天一次的頻率來算……”
“我在第三天里,重復了接近七年……”
安蘇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也許跟高空稀薄的含氧量有關系,窒息感從肺部不斷上涌。
自己在這七年的輪回時間里,直到剛剛,才第一次發覺“第三天”的重復……
顯而易見的,“最糟糕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這是【本人意識不到的,記憶無法留存的溯回】,也是所有有關時間輪回的題材里,最極端的一種情況。
自己為了防備這種情況而做的措施,遲來了接近七年。
“假設這是我第 N次發覺自己正在‘輪回’,那我肯定會留下【這是第三天】以外的信息,而不是傻傻地重復了兩千多遍同樣的記錄。”
也就是說——
自己真的是第一次發覺‘輪回’的情況?
這怎么可能?
安蘇覺得自己沒蠢到這種地步。
感受著鼻腔里不斷灌入高空中冰冷的空氣,安蘇努力讓自己冷靜。
“慢慢來,慢慢來……梳理清楚,慢慢來……”
“這么多次的溯回里,我一定有過按照設定好的方法行動,這樣就能給以后的自己留下信息。
但是,我卻在這么多次的溯回還是沒有發覺第三天重復的痕跡。”
“那有沒有可能……”
出問題的不是我,而是記錄這一切的彌賽亞。
【彌賽亞——系統對時間節點的記錄,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靈性震蕩中,彌賽亞鎮定地回答:
【很快。】
【?】
【很快你就知道了。】
【安蘇,記住,能夠完整見證這個故事的只有你,一切的決定都由你完成。有些時候,你并不是意識不到輪回的存在,而是你選擇性地將它們屏蔽了。】
【我為什么要屏蔽自己的時間記錄日志?】
【或許是……】
彌賽亞的聲音意味深長。
【即使千百次的重復,你都無法改變,卻也不愿意接受這樣的選擇吧。】
【……】
記憶的封鎖在松動。
安蘇此刻無比的急切。
他現在要去街區。
他不知道為什么要去,但他要去街區。
去最后一次試著,改變那個不曾被撼動的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