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在她的周圍堆積成一圈,止步于女孩的跟前。
純白的身影跪坐在潔凈與污穢的邊際,用光鑄般透明純粹的靈性阻絕著死寂。像是一朵盛開在泥濘里的小白花,無限的純潔神圣,卻又在顫巍巍的搖曳間顯得的孤單與纖弱。
僅僅是這樣的一道虛幻的影子,就仿佛聚攏了世間所有的美好。
安蘇在奔跑中失神,他不自知地放慢腳步。
半空中,有碎片盤懸著飄落在他的肩上,沒有重量的輕盈與虛無,伴隨著熟悉的花香縈繞在鼻尖。
安蘇輕輕將那片東西取下,在手中輕輕揉捻。沒有像灰燼一樣輕易的破碎掉。反而,指尖傳來溫潤細膩的反饋,暖玉般柔和,隱隱蘊含著與體感相近的溫度。
這不是灰燼,這是花瓣。
漫天的花瓣在月華中揚灑降落,它們覆蓋住灰白與焦黑的灰燼,在地面上繪出一圈泛黃的暖白痕跡。中心的艾琳被無數花瓣高高襯起,似被群星簇擁在天幕中的月輪。
很溫暖,也很虛幻——眼前的一幕美得不真實,像是褪色泛黃的舊相片中記錄的夢境。
【花】,代表著“虛幻”、“美麗”、“逆存在”的以太要素,以這樣的方式呈現于安蘇面前。
“艾琳……”
安蘇遠遠地伸出手,夢囈般的低語。
四周飄散的花瓣似乎聽見了這聲呼喚。它們一片接著一片落在安蘇的頭頂、肩頭、腳面,漸漸堆積成團,香味愈發濃重,阻絕了外界一切的腐臭。
全部的感知中,只剩滿眼的白,還有始終不變的花香。
寂靜里,艾琳微不可察地顫動一下,閉合的眼睛輕抬,暗紅的瞳孔不似往日鮮艷,顯得渾濁且黯淡,恍惚中似大夢初醒。
安蘇顫抖著抬起腳。
有風從花海的另一邊吹過,伴隨著突如其來的一聲輕呵。
“別過來。”
安蘇止步在原地,那些落在身上的,原本輕盈似無物的花瓣突然變得無比沉重。它們壓住安蘇的步伐,阻止他的向前。
此刻,不知源于何處的輕風卷過,花瓣漫天飛舞,將安蘇的視線徹底遮掩。密集的花瓣在他面前構成一道白色的花簾,無數縫隙間甚至透不過一縷目光。
茫然中,艾琳莫名的恐慌。
【怎么了?】
安蘇勉強抑制住在起伏中煎熬的情緒。他生硬地停下腳步,想要說些什么卻無從開口。
“對啊……我想要說些什么呢……”
“我又為什么回來這里,僅僅是因為靈性的指向嗎……”
茫無目的地等待著艾琳的進一步回應,安蘇看向四周。
此時他才遲鈍地發覺,這里似乎經歷過一場戰斗。但眼前的場景又太過唯美,讓他在恍惚中沒有注意到那些倒在地上的人。
在花海以外,灰燼的范圍里,幾個人形靜靜地躺在那里。他們身著黑色的制服,與焦黑的灰燼堆融為一體。附近沒有戰斗留下的痕跡,除了不遠處揮發的黑石以外,近處反倒沒有多余的場景破壞。
安蘇將注意力偏轉到一具地上的人形——他緊閉著雙眼,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要不是這具軀殼里的“自我”已經消散,更像是沉睡而非死亡。
安蘇想起一開始遇見艾琳時的場景,當時他們也受到了襲擊。自己本還想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結果攔路的眾人一瞬間被艾琳的一陣風鈴熄滅了生命。
這份輕盈的,沒有實在感受的“死亡”很符合艾琳的戰斗風格。看上去不殘忍,反而顯得虛幻,或者說浪漫。
安蘇覺得自己現在像個無藥可救的戀愛腦,面前的女孩即使殺人他都覺得是如此溫柔。
安蘇的眼神也變了,看向這些尸體的目光帶上仇恨。黑石的變故與這些人脫不了干系。
而且……
安蘇歪了歪頭,他覺得這些敵人的裝束越看越眼熟。
還沒等得及他細想,面前的花簾無聲散開,那個泛著熒白的人影端坐在原地,好像有什么悄悄改變了,又好像每樣畫面都如初的美麗。
艾琳似乎在猶豫,眉目間擠滿了愁容。但她最后還是輕嘆一聲,朝著安蘇招招手,示意他靠近。
……
…
等等。
只是輕輕邁出一步,靈性中傳來的刺痛又讓安蘇止住腳步。
“哪里不對……”
安蘇又試著抬起一只腳,但又遲遲不敢放下。
他在原地呆呆地滯立,像一座凝固的石像。
靈性的不斷顫抖中,安蘇心中點燃地一絲僥幸突然勝過理智。
他很突然地睜開了靈性視界。
……
安蘇瞪大眼睛,感受著在這一刻徹底熄滅的僥幸,和幾乎灌入靈性的痛楚。
那對湛藍的瞳孔在一瞬間擴散得極大,在進入靈性視野的同時,這抹僵硬的藍色就占據了整顆眼球。
安蘇看到有光從那具身體的內部流出,像是慘白的鮮血。殘破的實體在此刻顯得猙獰,隱約間,安蘇看到森然的骨和綻放的肉。
“……”
眼中的高光熄滅,單調死板的藍色倒映不出半點光澤,平靜得像是一片無風的死水。
在安蘇面無表情的注視下,艾琳慌亂地抬起手,花簾飛舞著幾欲重新豎起。
但在幾秒后,那只手又無力地垂落了。
花瓣自暴自棄地散作一團,打著旋兒緩緩落地。
“不要看……”
艾琳想要制止這道目光,聲音里帶上從來沒有過的哭腔。她無助地蜷縮起來,純白的花低垂下枝條,收斂起花瓣,仿佛在躲避無處不在的月光。
她從來沒有這么想要藏進黑暗里。
……
安蘇愣愣地看著艾琳,看著那道千瘡百孔的自我。
無窮無盡的縫隙從靈性一直蔓延到實體,它們被艾琳用靈能修補填充。這具軀殼此刻像是一個被拆散后重新縫補的洋娃娃,靠著不屬于這具身體的棉絮和無數道補丁、無數條針線的縫合才勉強完整。
縫補的人很拙劣,卻用心到讓人憐惜。
“……”
安蘇感覺喉嚨口很疼,像是卡上了生刺。想要說話時就陣陣的干啞甚至刺痛。
他失了魂似地往前走,停滯在艾琳面前。
“這樣盯著女孩子,很不禮貌哦……”
艾琳勉強地笑了笑,她明白自己此時的“慘狀”,只能逃避似曲起雙腿,將頭埋入膝后。她的雙手環繞過雙膝死死勾住,不敢抬頭再看一眼。
“……”
安蘇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么樣子,或許會很嚇人?自己大概率是陰沉著一張死人臉,像是要殺人一樣。
明明現在就站在艾琳姐姐面前啊,安蘇,笑起來啊,快使用術式——美少年的微笑!
最終,安蘇也不知道自己笑沒笑出來,或許現在嚴肅一些會更好?
是這樣嗎……
安蘇沒有想要回應,靈能在此刻跟瘋狂地向外傾瀉,全部匯入那具殘破的“自我”里。
他身邊沒有靈藥,所以他找到了最佳的靈性親和介質——屬靈者血液作為代替。他用食指和無名指插入自己的太陽穴,擠壓大腦這個物質層面的“心智集中地”,把更加純粹的靈性之血排出體外,用于修補艾琳殘損的靈性自我。
(ps:致敬一下傷物語)
神性發了瘋地修補他的實體創傷,那道藤蔓狀的圓環將靈能引導后筑成維持“不死性”的墻,讓他不至于因為自殘而暴斃。
生怕不夠,安蘇還使勁往腦袋的深處用力扣了扣。
直到他臉色發白,雙腿顫顫巍巍幾乎要站立不住。直到艾琳發出驚呼,急忙將他的手從腦子里抽出來,再用花瓣給那個孔洞止血。
于是安蘇順其自然地跌坐下來,他直面著艾琳的目光,毫不避讓地掃清阻擋視線的花瓣。涓涓的靈能如細流般浸潤著靈性的傷口,緩慢地將這具殘破的人偶一點點重組。
終于,原本數之不清的傷痕泛起溫和的熒光,在靈能的滋潤下緩緩模糊。它們最終也許可以徹底愈合,涉及到自我的修復注定會是一段漫長的時光。
不過已經足夠了,雖然安蘇沒來得及守護住黑石,但他及時贖回了自己的月亮。
艾琳眨了眨眼,重新抬起頭。帶著水汽的眼眸被淚光濕潤,像是抹去了灰塵的紅寶石,重新變得鮮艷且無暇。
“趕上了……”
此刻,僥幸帶來的后怕才一股腦地從靈性里翻涌上來。安蘇開心地快要瘋了,但他卻好像突然忘記了怎么呼吸,連喘氣都成了一種困難。
他從干啞的喉嚨深處發出幾聲撕裂的咳聲,枯竭的靈性中傳出持續的刺痛,反饋到實體上就是腦仁發麻,半邊身子僵硬酸澀而且動彈不得。
“唔……”
【現在該說些什么……】
不知何時,艾琳又一次將頭埋下,像是受驚了的兔子一樣躲藏進黑暗里。
安蘇楞楞的目光看向面前的女孩。
“燼”的力量還未完全退散,除了對自我的破壞,外溢到實體上的影響也很嚴重。
艾琳的左肩與一側臉頰顯得支離破碎,盡管沒有血肉模糊的慘狀,但這一部分實體還是在傷口處不斷解離。鮮血化作一片片虛幻的光影,像是被灼燒后扭曲褶皺的塑料膜,在灰燼與花瓣的形態間不斷轉變,像是溶解成泡沫的美人魚。
兩種以太性相在這里對抗。
【燼】,象征著“死亡”、“無意義”、“雪”與“靜默”的以太性相,也是毀滅了黑石的力量。
……
心疼浸沒靈性,安蘇想要不顧一切地抱住面前的女孩,但觸碰到那個輕飄飄的身體瞬間,他又無措地收回雙手。
他能抓到的只有虛無,面前的人影只是“花”所呈現的逆實體。
“艾琳……”
就當安蘇手足無措時,他感受到一雙冰涼的手輕輕柔柔地纏上來,擁住了自己的肩膀。
……
纖弱的臂彎環過同樣纖細的身體,柔軟的指節沒有觸碰到皮膚,卻跟隨著背梁的輪廓,順沿著每一節分明的脊柱,從頸椎處一點點滑下,最后一點點收攏,直到手臂緊錮于腰間,身體與身體貼合。
透著輕薄的衣物,安蘇仍能感受到女孩指尖的溫度。
冰涼,還有完全矛盾的溫暖。
他被輕輕擁入懷中,他聞到花香,與氣氛一樣的溫柔,不濃不艷,宛如無形的月華,卻又能毫無聲息地滲入骨髓。
軟綿綿的誒……艾琳小姐竟然不是平板,明明這么小小一只。
安蘇無意識地抬起頭,目光嵌合之間,湛藍與緋紅彼此交織,像是落入碧藍的玫瑰。他感受到真切的溫熱,呼吸帶著炙熱拍打在兩人的臉頰上。
艾琳臉上的瑰紅是世間最珍貴的寶藏,將其他一切的權重都擠出靈性。純白的發絲比月華還要皎潔,無聲散落著像是一輪天使的光環。裸露在外的皮膚被光浸染成眩目的白,安蘇的視線觸碰到女孩的身體,在慌張中羞怯地躲閃。
萬物在此刻都只是襯托這一幕的高光。
安蘇莫名地想起一種叫矮黑猩猩的動物,它們有著一種特別的機制,在面對高度緊張的環境時,會用親密的接觸來緩解情緒。
或許又是為了驅趕悲傷,逃離痛苦……
“也不對……”
安蘇很明白,心中升起的異動與情愫并非來自欲望。
這是來自靈性的回響,是千千萬萬次累積共同筑成的愿望。當他第一次降臨到這個世界,迎接他的是艾琳。
幾乎無窮無盡的輪回中,即使無法繼承彼此的記憶,但有些東西被靈性記錄在深處——他在每一幕的開始都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經歷不一樣的事件,認識不一樣的人……
一次又一次,在被世界都淡忘的漫長旅途里,不變的只有她。
艾琳在出生點堵住了他,于是,女孩的存在覆蓋了安蘇全部的“終末四日”。
“這是愛嗎?”
【更像是一份約定。】
只要在我沒有做出終末抉擇之前,她會一直陪伴著我走下去,直到最后的終點。我就是莫名地有這樣的信心,即使我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她。
安蘇只知道,自己每一次從陰暗的深巷里步向光明時,在光與暗的交界處迎接他的都會是同一個人——那個始終不變的兔耳朵少女,那個有著一雙漂亮紅眼睛的溫柔女孩。
即使每一次的相遇都無比短暫,但我也經歷了千次、也許萬次。
與艾琳的默契,像是與月亮的邂逅。在無數次迷茫時看向夜空,她永遠都在那里,平靜地驅散著黑暗。
【真是莫名其妙呢……】
迷迷糊糊中,幾縷調皮的發絲垂落在兩人之間,被汗水粘黏到臉頰上,有一點點癢,更多的是異樣的旖旎。
沒有猶豫的,安蘇吻了過去。
呼吸與心跳在這個瞬間停滯。
艾琳眼睛猛地瞪大,又緊張地合上。身體因為嬌羞而微微顫抖,月光灑在兩人之間,悠悠地泛起漣漪。
“叮鈴鈴……”
風鈴響起,輕風裹挾著花香卷起滿地花瓣,翻飛著從空中降落,恰好遮掩住兩人的輪廓,像是一場【花】的落雨。
純白之花于污穢中盛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