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雨,下得很大。
啪——
一只靴子踩在水坑里,激起絲絲漣漪。
艾爾·克林格推了推右眼上的單片眼鏡,打著傘,慢悠悠的走在昏沉沉的街道上。
遠處的高大煙囪仍在噴吐著濃煙,工廠區濃密的燃煤味道即便是這么大的雨也沖刷不走。
他的手伸出雨傘的范圍,接住幾滴雨水,捧在手心里。
是黑色的,混雜著空氣里漂浮著的煤渣。
對面的街道上,一輛奢華的四輪馬車在驟雨里疾行,天空中不斷傾瀉的大雨絲毫無法影響馬車前進的速度,仿佛背后追加了某種神秘的推力。
馬車里的人似乎感受到了一些什么,忽然命令馬車夫停車。
嘴里叼著煙斗的泰德·斯賓塞從馬車里推開側窗,透過昏沉沉的夜和雨幕,望向了對面街道。
可惜,他什么都沒看到,只看到了深邃的黑夜。
“您是不是看錯了?”
泰德關上側窗,詢問身邊安坐的女士。
那女士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頭上戴著頂黑色軟帽,有著淺棕色的短卷發,身上穿的是半身裙式的黑色長袍,雙手戴著絲質黑色手套。
禮帽下是一張溫文甜美的臉蛋,五官清澈而精致,但她低垂的眉眼始終帶著點與其他人格格不入的氣質。
嘴角的微笑,禮貌而疏遠。
泰德可不會因為她看似很年輕的年齡,而對她產生絲毫的輕視慢待。
她的實力很強,盡管泰德對于超凡世界了解不深,不知道這位女士具體實力到底如何,但從這次秩序教派高層會派她來保護自己安全的這一點,就可見一斑。
不過,這位蕾雅女士對他的態度,永遠保持著冷淡和疏遠。
隱隱約約的、憑借多年錘煉出來的看人眼光,泰德能感覺到,蕾雅女士對他暗藏著很深的敵意與憤怒。
也許如果沒有秩序教派的安排,蕾雅女士會更愿意殺死他而不是保護他。
“不會。”
蕾雅女士聲音很好聽,如果不是其中混雜著疏遠的冷意,會更好聽一些:“他主動釋放了氣息,我才能感受到他。”
什么?泰德眼皮微微抽動一下。
蕾雅女士話語之中的意思很明顯,方才在道路對面的那個人,實力層次至少不會比她弱,甚至比她還要更強。
馬車再度開始行進,這一次的速度顯然更快,透出了焦躁不安的情緒。
“目標是我們?”
蕾雅女士微微搖頭:“不知道,但你最好想一想,最近都樹立了哪些敵人。
“這也許是一種警告。
“他一旦出手,我不保證能帶你活著離開。”
泰德不自覺地屏住呼吸,但多年來的大風大浪讓他在這種時刻仍舊能保持處變不驚的冷靜:“最近,我一直都在努力完成教派安排下來的任務,一直以小心謹慎的保全自己為主,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秩序黨領袖的競爭,并不那么容易。”
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就將自己和教派的關系嚴密綁定在一起,強調教派對他的重視以及他對教派做出的貢獻。
這是一種讓蕾雅女士在關鍵時刻無法果斷丟下他逃跑的話術手段。
“這樣啊?”蕾雅女士輕輕低笑,不知道是在嘲諷還是真的在笑,“教派原來給你委派了監禁、虐殺少女的任務。”
“……”
泰德在短暫的沉默后,嘆息說道:“人嘛,總歸是有些無法抑制的欲望和沖動的,我相信這種小事,教派不會在乎的。
“更何況,事情鬧大以后我都給了錢的,給了很多錢。
“我讓她們原本非常微小暗淡的生命,煥發了超出其生命價值十倍、乃至幾十倍的價錢,這筆生意我是賠了的。”
蕾雅女士一直遮擋在禮帽下的眼睛露了出來,直直的盯著泰德。
面對著這雙漆黑的死寂的墨瞳,泰德忽然從心底升起了一種窒息感,仿佛凜冽的殺意就拍打在他的皮膚上、刺得生疼。
好在,蕾雅女士很快收斂了那種氣勢,重新將眼睛藏在了禮帽下。
泰德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車廂內陷入了沉默。
泰德將目光重新轉向側窗外。
大雨中各種景物不斷后移,馬車的速度很快,遠超正常速度。
他們已經出了西斯波特。
如果順利的話,天亮前就能抵達新帝國的首都——德恩。
突然。
前行的馬車停了下來,一點前沖的慣性都沒有,直直停在原地。
泰德大驚,想詢問馬車夫具體情況,余光卻瞥見身側的蕾雅女士的左手閃電般摸向了腰間,摸出了一柄末端有紫色水晶球裝點的銀色短匕,握在手里。
蕾雅女士似乎不經意的提起過一次,這個短匕叫做“觸媒”,似乎是許多“規則秘師”需要配備用作駕馭術式的超凡物品。
他冷靜的撤到馬車車廂的最后方,沒有慌亂開口打斷蕾雅女士的戰斗狀態。
咔噠——
車門被推開,馬車夫回過頭,推了推右眼上戴著的單片眼鏡,微笑說道:“我可以說話嗎?不會打擾到二位吧。”
明明是很溫和的問話,但泰德卻莫名在那單片眼鏡的光芒反射中感受到了極深的寒意,一陣心驚膽戰。
他轉向蕾雅女士的背影,咬牙沒有說話。
意思相當明顯:蕾雅女士,救我!
“請講。”蕾雅女士握緊觸媒,回之以微笑。
“我對秩序教派很感興趣,可以聊聊嗎?”
“……”蕾雅女士短暫沉默了一下,握緊觸媒的白皙手掌上青筋微微跳動。
她完全沒想到對方會問這種問題,猶豫著是回答還是動手……但她著實難以捉摸對方的實力強弱、究竟是敵是友。
最終,她決定靜觀其變。
她在胸口畫了個“秩序之眼”:“‘秩序’在上,可以,這并非隱秘。
“秩序教派由來已久,我們所信仰的是‘秩序與律法之神’,我們崇尚秩序,堅守律法……”
“那這所謂堅守的‘律法’,由誰來界定呢?”馬車夫像是在認真聽講的學生,微笑追問道。
“這……自然是由我主降下的‘圣言’《秩序十律》來界定,我們所踐行的,正是神之律法!”
“這樣啊。”馬車夫興味盎然的點點頭:“既然你們那么崇尚秩序,‘秩序教派’又為什么要公然背叛四國唯一主神教會‘規則教會’呢?
“難道你所信仰的那位‘秩序與律法之神’,已然忘卻了母神曾經的教誨?”
“不,我主從未背叛!”
蕾雅女士立時激動起來,正要與馬車夫這位“規則之母”的信徒爭辯一二,卻隱約感受到這里面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馬車夫微微一笑:“我不想與你爭論這些,但你既然出身秩序教派高層,你應該知道秩序教派究竟在想些什么吧?
“我始終不理解,為什么你們要留在‘無夜之地’整整四十年,就只為了挖掘出那里隱藏著的‘狂亂之源’。
“這值得嗎?”
咔嚓——
車窗外炸雷驟響。
蕾雅女士內心劇震,不理解對方為什么會知道這種隱秘的疑惑迷茫等情緒、同時催化了本就積蓄了些許不甘的情緒,她堅定道:“當然值得!你一個‘規則之母’的信徒,當然不會理解……”
等等!
話到嘴邊,蕾雅女士心底呼之欲出的話語瞬間戛然而止,她的眉頭皺緊。
她意識到,她被欺詐了!
輕而易舉從她嘴里、以及她的思維念頭中騙走了重要信息的馬車夫以手按胸,微微鞠躬行禮:“謝謝,很高興認識你,今夜西斯波特最有魅力的蕾雅女士。”
然后。
馬車夫右眼上的單片眼鏡無聲消失了,他在短暫的迷茫錯愕后,重新合上了車廂門,繼續駕車朝著“德恩”駛去。
仿佛剛剛什么都沒發生。
車廂內,陷入了沉默。
泰德處于心有余悸的驚動中,在蕾雅女士和那馬車夫剛剛的對話里,他全程感受到的只有恐懼、戰栗、與無措。
若非定力足夠,現在只怕已然昏過去了。
而蕾雅·伊芙的心中,則滿是懊惱!
對方一上來從很簡單的問題做切入點,讓蕾雅放松警惕。
然后借助“秩序教派”和“規則教會”的核心矛盾“是否背叛”的問題,讓蕾雅下意識認定對方是規則教會的母神信徒。
本著秩序信徒對母神信徒天然的一部分敵對心理,與心中對其所提起話題的憤怒,蕾雅女士的話語權和思維就不由自主陷入了對方的掌控之中。
最后,對方拋出了一個極度驚人的問題。
讓本就陷入被動的蕾雅女士,根本來不及思考,就被騙走了“秩序教派”最重要的信息。
‘他一開始其實根本不確定教派當前的總部,在‘無夜之地’,更不可能確定我們在研究‘狂亂之源’,這是教派最頂層的秘密!
‘但也許是從哪里獲知的線索,讓他推導出了這種可能性,借此完成欺詐。’
‘現在,他不僅知道了教派總部的明確位置,還真正確定了我們在研究‘狂亂之源’,甚至還在最后通過竊取獲知了我腦海中有關教派核心隱秘的一些念頭!’
‘我被騙了,被騙的很徹底!’
蕾雅女士緩緩靠在車廂側壁,那雙漆黑的墨瞳里涌現出了委屈、迷茫、不服氣等情緒。
‘好可怕的人,他將我的心理、我的各種反應全都提前掌控在內了!教派什么時候多了一位這么可怕的敵人!’
‘必須盡快上報!’